牛筋鞣製的軟鞭一下接一下抽打在背脊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聲。揮鞭的行刑人或許經受過訓練,鞭子也是特製的,並未將皮膚抽破,軟鞭過後,留下的是一道道紫紅色的瘀傷。
寶珠跪在水池邊,被頸鐐和腳鐐鎖在地釘上,無法挪動。每當鞭聲一響,她就忍不住閉上眼哆嗦一下。
抽了二十鞭,兩名護院左右夾著曲背弓腰的米摩延,將他放在寶珠身邊,一樣用頸鐐鎖在地釘上,兩人並排跪著。隨後,所有人都離去了。舞姬們躲在一扇扇門後,以憐憫的眼神從窗欞縫隙中悄悄望著他們,暗中低語。
寶珠驚懼地看著米摩延背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疑惑地問:「是我行兇逃亡,為何挨打的是你?」
米摩延剛才受刑時一動不敢動,趴在地上喘息。熬過最艱難的一段時間,待那火燎般的銳痛變得略微遲鈍,身體漸漸適應了,他才直起腰來,虛弱地道:「因為我是你的室友,這叫『連坐』。倘若你再跑遠些,隔壁屋裡的人也要挨打。金桂宴之前,他們不會傷你分毫。」
寶珠愣了一會兒,喃喃道:「怪不得你不肯跟我一起走,你知道門後不是外界。」
米摩延臉上的神情不悲不喜,漠然中帶著一絲絕望:「你以為我沒試過嗎?所有你能想到的辦法我都試過了,也嘗盡了苦果。」
寶珠極為沮喪。她過於魯莽,尚未探清周圍詳細情報,便因為趙氏的欺辱而暴起傷人。等拴上這一身鎖鏈,敵人有了防備,想必以後再逃也難了。
時至寒露,白日裡空氣涼爽宜人,夜裡的風卻冷颼颼的。她衣衫單薄,米摩延受刑時更是光著膀子,兩個人一天未曾進食,腹中飢餓,更難抵禦寒冷,跪在庭院裡凍得瑟瑟發抖。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連累你。」寶珠懊喪地說。
「噢,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鎖鏈叮咚作響,米摩延揉了揉脖頸,雖挨了一頓打,眼底竟隱約露出些快意,「你把姑姑的腦殼砸扁了,簡直大快人心,挨這幾鞭算是值了,反正反正我也習慣了。」
寶珠回想起趙氏惡毒的嘴臉,怒問:「那逆賊死了嗎?!」
米摩延頭一次聽人這樣罵人,覺得十分新奇,回答道:「半死不活,口吐白沫,想來撐不到明天了。」
寶珠哼了一聲,這才覺得解氣。但轉念一想,自己將院中的首腦毆至重傷瀕死,那些人竟然隻字未提,倒也頗為奇怪。
「你既然沒有被捆上,也不知求饒或是躲閃,竟一動不動讓他們打。」
米摩延苦笑道:「求饒無濟於事。這裡的規矩是:如果挨揍時閃躲了,哪怕只是扭一下身子,那就要重新計數了。」
寶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問道:「那老賊也欺辱過你們?」
米摩延淡淡地說:「她對你算是心慈手軟了。我第二次逃跑被抓回來,她不想傷及皮肉留痕,命人將我十個腳指甲全拔了,再讓我從早到晚跳了一天舞。」
身處戶外已是很冷,聽聞少年這番話,寶珠更覺得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兩人沉默片刻,寶珠壓低聲音說:「我的護衛武功蓋世,總有一天他能尋到此處,將這些惡人殺得片甲不留。到時候我帶你一起走。」
聽她這樣樂觀自信,米摩延不置可否,只是怔怔地出神。
寶珠抱著雙臂揉搓,試圖提升體溫,又問:「我逃跑時經過金石院和清歌院,似乎後面還有別的院子。之前那些被擄走的觀音奴,是被分散關在那些地方了嗎?」
米摩延思索了片刻,輕聲說:「或許是吧,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們了。」
「難道這裡所有人都是被人販拐賣來的?」
米摩延搖了搖頭:「大多是賤籍奴婢,人市上買來的,要麼是家貧被父母賣掉。」
寶珠沉默半晌,想起趙氏支付給那綁匪報酬,疑惑地喃喃:「一個教習嬤嬤而已,不該有明目張胆橫行逞凶、為非作歹的底氣。這些庭院的主人究竟是誰?」
米摩延打了個冷戰,帶著明顯的驚懼,低聲說:「是太陽」
寶珠迷惑地問:「什麼?」
「他是這城中的王,我們不配知道他的名字。」
作為懲罰,兩人空著肚子在庭院裡跪了一夜。到中途寶珠支撐不住,不顧形象,散開頭髮披在身上保暖,蜷成一團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護院帶著鑰匙過來,將他二人鬆開,卻留下寶珠足上的腳鐐。使她身有羈絆,無法快步奔走。
寶珠蓬頭跣足,披枷戴鎖,比流放嶺南的囚犯還要狼狽。連續受過這些奇恥大辱,她氣得臉色發青,幾乎背過氣去,為了安慰自己,只能說:「如此倒是不用去練那該死的功課了。」
米摩延無奈地道:「看來你是真沒吃過苦,想得很美。」
果然,他們無暇歇息,穿好衣服直接被帶進練功室,跟其他人一起上早課。血跡已被人擦得乾乾淨淨,沒留下一絲蹤跡。趙氏氣焰囂張的威勢一夜間化為烏有,再沒有人提起她。
今日主持早課的是領舞玉壺,她將二人叫到角落,拿出一小包東西,掀開布帕,裡面裹著幾枚擠得變形的玉露團。
她溫聲細語道:「吃吧,我昨日從晚宴上順回來的。」
米摩延謝過,忙不迭往嘴裡送。寶珠哪裡瞧得上宴席剩下的點心,本想傲然拒絕,然而肚子卻很誠實,糾結片刻後,忍不住伸手拿了。一邊忍氣吞聲地吃著,一邊委屈得氣噎喉堵,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玉壺柔聲道:「今後由我暫代教習一職,為著大家的體面,求你們溫順些,少惹是非。妹妹,你要在金桂宴上表演柘枝舞,從今日起,要好生跟我和米摩延練習。」
寶珠晃了晃腳踝的鐵鐐,驚訝地問:「帶著這個也要練舞?」
玉壺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點頭。
待寶珠垂頭喪氣地去角落熱身,米摩延悄聲問玉壺:「主人為什麼沒立刻召她去臨幸?」
玉壺低聲道:「畢竟上了年紀,有些力不從心了,聽說在等著配藥。再者,前幾日祥雲堂庭院中開出一朵雙色芙蓉,眾人皆稱是祥瑞,誰想夜裡不知被哪個賊人盜走了。他大發雷霆,這幾日心緒不寧,還沒查出結果。」
玉壺頓了頓,問:「你沒告訴她吧?」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兩人一同看向坐在毯子上伸展四肢的寶珠,同時露出憐憫的神情。
從這天起,寶珠拖著累贅的鐐銬,跟隨玉壺和米摩延練習舞蹈。這位新教習性情溫婉柔順,時常好言哄勸,全然不像趙氏那般故意刁難折磨人,只是不再給她任何能當作兵刃使的樂器了。寶珠吃軟不吃硬,一時逃不出霓裳院,只得暫且隱忍,湊合著練習。
她自幼便欣賞宮廷頂尖舞者的表演,眼光自是極高。然而即便以最苛刻的眼光鑑賞,也不得不承認玉壺與米摩延的舞技堪稱精妙絕倫,出類拔萃。
玉壺擅長軟舞《綠腰》,飛袂拂雲雨,體輕似無骨;米摩延精研健舞《胡騰》《胡旋》,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然而兩人卻將教導寶珠學習柘枝舞視為重中之重。
聽人暗示,玉壺有幸得到家主之子垂青,時常在外面侍奉。而其他舞姬或許親眼見過寶珠暴起傷人,不敢與她深交,朝夕在霓裳院陪著寶珠練舞的,多數是室友米摩延。
若是為了自娛自樂,寶珠倒也樂得參與這些美麗風雅的活動。只是一想到辛苦練習竟是為了給惡人獻藝取樂,便滿心都是抗拒。更何況拖著一條束手束腳的鐐銬,行動極為不便,使她疲憊不堪。
她向米摩延抱怨道:「若是群舞,我混在伴舞中濫竽充數,跟著打打拍子也就罷了。可這柘枝舞是女子獨舞,頂多兩人合舞,就算我有曠世之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內跳得比你們出色。為何非要我學這個?」
米摩延道:「柘枝舞是主人最看重的舞蹈,其他舞曲跳得再好,在他眼中皆為下乘。每個觀音奴都必須學這一支,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水平如何,都得獻舞,快快起來練習。」
寶珠滿心沮喪,暗想:哪怕被綁架來的是楊行簡,舞蹈水平也能比自己好得多。她躺在壓腿的毯子上耍賴不起,理直氣壯地要求:「跳不動了,後面的動作也記不住,你再給我示範一遍。」
米摩延拿她沒轍,只得分解動作,再次跳給她瞧。
他的舞姿兼具矯健明快與婀娜曼妙,有一種非男非女、剛柔並濟的神性氣質。就算反覆欣賞過多次,仍令人嘆為觀止。寶珠心想:怪不得他能脫穎而出,被選為觀音化身。
一舞終結,她不由得讚美道:「你這樣的舞技,要是去了長安,定能入宮,在殿中省謀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
米摩延聽到她讚揚,臉上卻沒有任何欣喜之色,只是漠然地說:「我從剛會走路便開始習舞,姚家班是城中最優秀的樂舞班,而我是其中最好的胡騰兒。十多年來,一心一意鑽研技藝,日夜不休刻苦訓練,歷經層層選拔,最後不過是成為雲端之人的牛馬與玩物。」
寶珠聽後默然不語。她從雲端墜入泥淖,由欣賞歌舞之人,變成以色事人的舞姬,自有一番淒楚。母親當年不肯教她習舞,以為女兒一生都會平安順遂,金尊玉貴,又怎會料到有一日她會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又勉強爬起來練了一會兒,寶珠累得快吐了。眼見天色漸暗,一天的功課總算告一段落,她大聲嘆道:「太陽落山了!該收場了!」
「快住口!」玉壺快步走來,喝止她繼續說下去,向來溫柔的面容此刻變得極為嚴肅。
她神色凝重,握住寶珠的手,鄭重地告誡:「妹妹,這院子裡最緊要的規矩,你務必要記住:無論是私下閒聊,還是登台獻藝、招待賓客,都絕不可說出『落日、夕陽、下山、殘陽』這類詞語。最好連『晚霞、黃昏』也不要提及。」
寶珠一愣,問道:「是因為姓名避諱?可這幾個詞並沒有重複的字啊?」
玉壺噤若寒蟬,豎起食指尖尖的紅指甲,放在唇邊噓了一聲。米摩延則無聲地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傷痕。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為了維護上位者威嚴,遇到主君或者尊親的名字時,不可直接說出或寫出,要麼以其他字替代,要麼書寫時缺筆,以示敬畏。曾經,寶珠自己的名字也不許旁人擅自稱呼,然而她卻從未聽過要避諱某種具體的意向。
她想起米摩延隱晦提過「他是太陽」的話來,心想這人自比於日,狂妄自大。上了年紀不許人提落日相關的詞語,又顯得氣量極為狹小。
太史公曰: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然而這「天庭」中的規則,卻處處透露著嚴酷無情與荒誕反常。
她默默思索:這座龐大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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