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記 149 第 149 章

    霍七郎於正門後伏擊,連斬七人後,劉勉怒喝下令弓箭手搭梯攀牆。倉促之下,她僅匆匆拿了件無袖鱗片甲套在身上,這件軟甲僅背心大小,除胸背外全然暴露在弓箭射程內。

    弓箭手剛攀上牆頭,驚異地發現門後樹蔭下伏擊之人僅有一名,武器不過是一把尋常橫刀。眾牙兵旋即開弓放箭,霍七郎頓時三面受敵,箭雨撲面而來,她只得轉身奔逃。幸而徐來、徐興兄弟舉著大長盾疾衝過來掩護,才沒被當場插成刺蝟。

    徐氏兄弟乃是一胎所生,親密無間,進退之間配合默契,舉盾護住霍七郎後,三人即刻趨步後退,匆匆撤出前院,退至影壁後的中庭。

    宋映輝指揮餘人以弩箭回擊兩側牆頭的弓手,將敵人壓製得無法翻牆而入。但鎮守前門的霍七郎一撤離,牙兵們便紛紛跨過同伴的屍首,從狹窄的門扉一擁而入,十多人繞過影壁,持橫刀朝著中庭屋宇猛衝而來。

    只見一名臉上帶疤的高個女子持刀立於迴廊下,背後便是房屋南門。她手中橫刀刀尖衝下,刀身閃爍著濕潤的紅色光芒,殘血一滴一滴緩緩墜落。

    方才頭陣在前門遭遇伏擊時,敵人躲在牆後,無人看清其相貌,如今正面相對,鎮守南門的人竟然不是那個斬牛的侍衛,而是一個女子,眾牙兵皆是一愣。

    但上級已然下達了斬盡殺絕不留活口的命令,無論男女都得誅殺,牙兵們紛紛呼喝著圍攻上來,準備將她亂刀分屍。

    與那些身著布衣的江湖中人不同,牙兵們裝備精良,頭戴兜鍪,身披甲冑,全身要害都在鐵甲覆蓋之下,想要使其喪失戰鬥力,要麼砍斷四肢,要麼直接破甲。

    霍七郎冷笑一聲,放開手腳劈砍起來,橫刀揮舞,庭院中瞬間血花四濺,殘肢斷臂橫飛。陳師古所授刀法凌厲狠辣至極,她天生神力,刀鋒落下之際,敵人的甲冑、兵器與骨頭一併被斬斷,當真是砍瓜切菜一般兇猛無匹。

    劉勉雖帶了幾百名兵力,但這外宅本就是一座精緻小巧的院落,四處皆是花牆與樹叢,根本沒有容納大批人馬進駐的空間,而圍攻霍七郎的牙兵雖人數眾多,但僅有五六人能同時靠近她身邊。兩側牆頭弓箭手被韶王其餘的侍衛壓製得不能露頭,湧入中庭的敵人轉眼間就被她砍死了八九人。

    只是這般斷刃破甲的刀法不僅極度消耗體力,也迅速消耗兵器的耐力,霍七郎再次砍中一名敵軍,刀鋒卻卡在對方脊骨上,她奮力抽刀,只聽「叮」的一聲,刀刃就此斷在對方血肉之中。

    牙兵們見她失了兵器,齊聲呼喝,欲趁此良機將其亂刀砍死,在她兩側牽制弓箭手的黃孝寧與宇文讓不得不扔下弩箭,拔刀進行掩護。

    霍七郎將斷刀狠狠插入一人咽喉,徹底變得赤手空拳,心中懊悔剛才殺得太絕,把敵人的兵器都砍斷了,如今想就地撿一把完整的都來不及。雖拳打肘撞擊退兩人,但她的拳腳功夫在殘陽院中著實不算出眾,敵人又穿著鎧甲,雖能打得對方筋骨斷裂,卻難以一擊致命。

    劉勉在外面見久攻不下,再度命人冒著弓箭從兩側翻牆進去,並派遣槍兵從正門突進。牙兵們源源不斷沖入庭院,在影壁後集結,舉長槍列陣攻擊,如同一堵移動的刃牆般推進,霍七郎、宇文讓和黃孝寧三人登時負傷,被壓製得節節後退,一直退到門口。

    霍七郎心急如焚,正欲冒險衝進敵陣搶一把兵器,忽聽得屋宇內李元瑛大喊一聲:「七郎接劍!」

    背後微風襲來,霍七郎聽聲辨位,朝身後一抓,手中頓時多了一柄鑲金嵌玉的華麗寶劍,他竟將自己隨身的佩劍扔給了她。

    宇文讓驚喜叫道:「是玉龍劍!」

    霍七郎拔劍出鞘,但見青芒四射,劍身嗡嗡顫動,如深潭湖水一般波光粼粼,映得人臉色皆呈青色。

    她心知這定是當世頂級鑄劍高手的傑作,論鋒利程度,絕不亞於魚腸劍,平日用作禮器實在是大材小用了。

    只可惜劍術的入門比刀法艱難得多,不僅需要雄渾的內力支撐,而且沒有一二十年的苦練就無法對敵。高手如雲的殘陽院中,也僅有陳師古和許抱真用劍,連韋訓都因為壽命不長無暇練習。

    她當年圖輕鬆簡便,想儘快出師,選擇了容易速成的刀法,如今手握名劍,卻不知該如何施展。

    霍七郎苦笑一聲:「這玩意兒我沒學過啊!」

    但此時身處生死攸關之境,已無其他選擇,只能提攜玉龍沖向敵陣,以劍當刀奮力砍殺起來。長槍在銳利的劍鋒之下,被砍成一截截木棍,霍七郎衝鋒在前,黃孝寧宇文讓隨之跟上,槍陣被砍出缺口,不能成型。

    劉勉已得知守護韶王的侍衛僅有十餘名,自己數十倍的兵力竟然久攻不下,不得不施展沙場戰術,派人側翼迂迴,前後夾擊。

    此時中庭屋宇已然四面受敵,韶王僅存的親兵浴血抵抗,督戰的宋映輝持陌刀鎮守北門,激烈的廝殺聲響徹庭院。

    霍七郎觀察戰場形勢,每一側僅能分配四到五人,她大聲叫道:「你們倆到別處去!」

    黃孝寧和宇文讓深知她是最強單兵,能夠獨自鎮守南門,毫不爭執,分頭奔向東西兩側阻止牙兵從窗口爬進屋內。

    霍七持劍狂砍猛劈,雪白的影壁上血花綻放,滿地人頭亂滾,稍不留神就會被斷肢和內臟滑倒。牙兵們見這女子一婦當關,萬夫莫開,心中皆生驚惶懼意,然而軍規嚴酷,大門外有劉勉的陌刀隊督陣,逃兵會被立刻斬殺於陣前,誰都不敢退縮,只能硬著頭皮往上沖。

    為皇室鑄劍是一種榮耀,亦是一種考驗,鑄劍師有心炫技,將玉龍劍的劍身捶打得薄而窄,輕靈典雅,比制式的橫刀秀美許多。要兼顧美觀與鋒利,戰場上持續作戰的耐力便有所降低。

    此劍若在陳師古或是許抱真手中,以真氣貫穿劍尖,剛柔並濟,定是一柄所向披靡的神器。但刀法卻以力量稱雄,在戰場上可以一力降十會,霍七郎沒有習過劍術,以刀法用劍,橫劈豎砍,刃口雖極為鋒利,但輕靈的劍身不斷承受巨力,難以支撐。她奮勇砍殺了一陣,終於彎折損毀了。

    霍七郎心想這寶劍跟主人一樣,擁有世間罕見的美麗與鋒銳,卻著實不太結實。她殺的兩條戰袍袖子裡面均灌滿了鮮血,甩了一甩,張口高呼:「劍毀了!再來一把耐用的!」


    宋映輝身中兩箭,聽見她的呼喊,大吼一聲:「用我的!」隨即將陌刀貼著地扔了出去,自己拾起一桿長槍繼續作戰。

    陌刀,即大長刀,又稱斷馬劍。長近一丈,刃寬柄長,是一種極為威猛的大兵器,因為其自重很沉,一般只有衝鋒的猛將和儀仗使用,督戰的陌刀隊也以此等巨型兵器來震懾潛在的逃兵。

    霍七郎接到這把兵器,心情瞬間振奮,相較易折的玉龍劍,這種兵器顯然更適合戰場拼殺。遣走了黃孝寧與宇文讓,不怕誤傷友軍,她雙手持陌刀,大開大合,橫掃千軍,九尺之內殺人如卷席,中庭頓時血肉橫飛。

    被沉重的陌刀掃過,即便避過刀鋒,亦會被巨大的衝力擊飛,垂死倒地之人發出聲聲慘叫,圍攻南側的牙兵們心中充滿懼意,往後逃是督戰的陌刀隊,往前沖是這個魔神一般的女戰士,就算上過戰場的老兵,也從未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慘烈惡鬥。

    雙方皆是剽悍善戰的武士,一方身處絕境死戰不降,一方人多勢眾車輪連戰,清幽雅致的燕都坊小院輪作絞殺血肉的刀山槍林。

    韶王方雖然悍不畏死,但畢竟人數太少,敵軍源源不絕地湧入,殺了一批又來一批,侍衛們一個接一個重傷倒地,似乎註定要全軍覆沒了。

    於夫人陪著李元瑛待在中庭屋宇之內,摸著他的手冰冷而僵硬,人如入定般一聲不吭,眼神發直。自從親眼目睹薛貴妃血崩而亡後,他見到流血就會陷入木僵,如今眼前血流成渠,還能保持坐姿,已算得上鎮定。他手中緊緊扣著一柄匕首,想來是留作最後時刻自盡,以免被俘受辱。

    亂軍之中突然飛過一支弩箭,穿過眾人,插在霍七郎肩頭。她殺得性起,勢如瘋虎,中箭後仿佛毫無知覺,李元瑛反倒渾身一顫,張口叫道:

    「記著我囑託之事,你要活著突圍出去!」

    這一句呼喊觸動了霍七郎深埋記憶中的往事,十年前,遠在萬里之外,玉門關附近的一座孤城,曾經有上級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語。那亦是一場守城戰,敵我懸殊,同袍相繼戰死,註定是敗局,而她只是個剛入伍的新兵,除了運氣一無所有。

    瓜州陷落時,母親和姐妹們用僅剩的麥粉熬成滾燙的稀粥,當作武器與敵人同歸於盡。上司留下最後一匹存活的戰馬,讓她騎著突圍,尋求援軍。霍家七郎向來命硬,運氣也好,大家相信她能活著出去。

    李元瑛再次催促:「快走!」

    當年軍令如山,但她如今只是個僱工,不想執行的命令可以置之不理。

    「閉嘴!!」霍七郎吼了回去。

    包圍圈逐漸縮小,從中庭退至迴廊,又從迴廊退到門口。她依然神勇,無人能夠近身。一名被砍斷雙腿的牙兵趴在地上,重傷垂死之下,拖著最後一口氣,緩緩朝她爬去。

    十年前的霍七郎騎著馬馳入玉門關,一路向東而行求援。

    然而,肅州失陷,伊州被圍,甘州城破一座座城池接連陷入敵手,孤軍奮戰,黃沙埋骨,誰也分不出兵卒來救援瓜州——正如今日。

    河西十二州接二連三陷於頭戴鳥羽頭盔的吐蕃大軍,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找到活著的唐軍。

    馬累死了,甲磨穿了,她衣衫襤褸地一路乞討,迂迴躲避敵軍,經過一座又一座陷落的孤城,穿過河西走廊進入關中平原,花了將近一年時間,終於抵達長安。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父兄為保衛它血戰而死的大唐首都。

    朱雀大街上,一列送親的隊伍緩緩前行。戰爭暫停了,東義公主下降吐蕃和親。霍七郎望著送親的隊伍,意識到除了鳳輦內那位痛哭的公主,她再也找不到半個援軍了。

    人間沒有對錯,唯有勝負。

    一個十五歲的敗兵從玉門關外東行,尋找援軍;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從玉門關內出降,和親吐蕃。

    為了長安,為了李唐,盡忠。那些玄而又玄、冠冕堂皇的字句,無數同袍獻上九族,可她那時根本不認識任何一個朝堂中的高官貴族。

    霍七郎決定此生再不為任何人效忠。

    她要留在這座四季分明、繁華靡麗的長安城中,看一看亡故的親人從未見過的山川草木,品嘗他們未曾享用過的佳釀美食,瞧瞧塞外沒有的精緻美人,及時行樂,只活在當下。

    垂死的牙兵拔出腰間切肉的餐刀,一刀捅向霍七郎的小腹,沒有褌甲裙甲護身,她側身閃避,上方又有幾杆長槍壓來,她舉起陌刀抵擋,未能閃開下方的偷襲,刀刃深深插入大腿內側。牙兵順手一帶,將傷口豁開,筋腱血管全部暴露出來,血瞬間噴射出五尺之遠。

    心臟劇烈鼓動,將大量血漿泵出體內,越是用力拼殺,血流失得越快,深陷敵陣時,根本沒有低頭處理傷口的餘地。霍七郎清楚知道,短短五次呼吸之後,她將因大失血昏迷倒地。

    拖延了近十年的死期終於來臨了但這一次並非為國為民,也不為任何虛無縹緲的大義。她要為守護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可以真實相擁的人血戰到死,無論他姓甚名誰。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機會回頭再看一眼那張絕世的容顏。

    霍七郎渾身浴血,心中卻充滿了奇異的滿足感,她放聲大笑,雙手盪起陌刀,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快意的嘶吼:

    「霍七——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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