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客棧迎來了幾位財神爺。
吉祥客棧位於安定城邊,正是個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地界,城內外方圓百里,也就只得這麼一家客棧。
平日裡落腳的,也只有幾個落魄潦倒的行腳商,一角銀子、幾個銅板都要扣扣縮縮,計較上許久,連店裡的戥子都落了灰。
今兒個來的幾位卻大氣得很,且不說身上的錦衣華服、金玉配飾,就連那侍從隨手一出手,都是一整錠銀燦燦的銀錠子。
那店小二用牙咬了好幾下,才依依不捨地收到箱籠里,點頭哈腰地諂媚:「幾位爺,打尖還是住店?想吃點什麼?」
那侍衛便皺著眉道:「你們店裡有什麼像樣的,都端上些來。上房也要五間,外頭還有幾匹馬,你們記得餵些草料。」
店小二連連點頭間,另幾個已經簇擁著為首的公子坐到店裡最僻靜的位置去了。
那公子十五六歲的模樣,卻生得一副好相貌,瞧著有幾分羸弱。神色淡淡,頗有幾分貴人的倨傲。
他獨自占了一桌,身旁一動不動地立著一個侍衛,仿佛是在警戒,周圍幾個侍衛零零散散地坐著,雖然是幾個大男人,客棧里卻鴉雀無聲,壓得那店小二大氣都不敢出。
這財神爺雖然有錢,可也忒嚇人了些。
店小二在心裡頭嘀咕著。
偏偏這季節生意清冷的很,店裡頭一個客人也沒有,只有這幾尊煞神擱這呆著,好好的客棧仿佛地窖一般陰冷,讓人難過的很。
這時,打門口進來一個人。
這人打扮得有些奇怪,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白色直綴,踩著一雙麻鞋,頭頂卻挽了個道髻,插著一根榆木簪,手上的拂塵掉光了一半的白縷,稀稀疏疏得好不可笑,也只有一張臉生的俊逸,頗有幾分仙氣。
店小二一見他,便高興起來:「先生回來了?今個兒算了幾卦?」
那人笑著撣了撣拂塵,開口卻是生意經:「只一卦,最近安定城生意難做得很。」
「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哪裡怕生意難做。」店小二高興地湊上去。「先生今天吃點什麼?」
「來盤燒鵝,今日給人合了一對八字,得了些賞銀,正可以分你一條鵝腿。」那人神色頗為懶散,嘴邊卻不離葷腥,倒引得那邊一個侍衛嗤笑了一聲。
那侍衛見他看了過去,索性道:「這安定城也是個奇處,算命的喝酒吃肉,一身銅臭味兒,我倒是開了眼界了。」
為首的公子淡淡一聲:「祝陽。」
那侍衛噤了聲,臉上卻仍是一副嘲笑的樣子。
那小二忙道:「這位爺,您有所不知,我們宋玄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在我們北地幾城那都是頂頂有名的宋半仙……」
宋玄被小二報上了名號,倒也不急著附和,只細細瞧著那為首的公子,從頭頂玉冠打量到腳下雲履,忽得神色認真了起來。
「印堂發黑,兩頤灰暗,觀色靡,觀氣陰……」宋玄的嘴裡吐出一句經典台詞來。「這位公子,你怕是有不測之災啊。」
「哦?」那公子抬了抬眼皮,頗有幾分好笑的意味,用扇柄敲了敲桌面。「先生有何高見?不如坐下說說。」
宋玄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將那拂塵一甩:「公子既然不信,不說也罷,只等公子有難,再來尋我便是。」
那公子不曾開口。
倒是旁邊的侍衛低語了一句:「裝神弄鬼。」
宋玄待那燒鵝上來,便真分給了店小二一條鵝腿,又用紙裹了二兩油餅,自提著走了。
臨走前,那店小二悄聲道:「先生莫跟他們生氣,這些人不曉得先生的神通廣大,把先生當作了江湖騙子,是他們吃虧了。」
宋玄臉上不變,心裡卻是哭笑不得。
他本就是個江湖騙子來著。
沒錯,安定城神機妙算的宋玄宋半仙,打一開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別說相面算卦了,他連風水堪輿都不甚懂得。
宋玄打十二歲就在四處流浪討生活,先頭做過一陣子的遊俠兒,見多了市井百態。
後來年紀大了些,仗著自己的模樣頗有幾分仙氣兒,手上又有一門頗為奇異的本事,便假作算命先生哄騙錢財。
他早些年見過老騙子數不勝數,竟自己也琢磨出一條裝神弄鬼的路子來,兩年前來到安定城招搖撞騙至今,也未曾被人揭穿過,反倒成了這北地一塊算命的鐵招牌。
像是剛剛宋玄唬那公子的一下,便是放餌,這些富貴人總會有個三災五難的,尤其是那公子,瞧著便是個體弱多病的。只不准吐口血,染個風寒,就是有什麼不順遂的家事,那也都算在「不測之災」之內的。
若是這陣子沒撞上,那公子轉頭便走了,也不會記著他一個江湖騙子。
若是撞上了,那便少不得要上了宋玄的套,讓他多添上一筆外快了。
宋玄回到山上的時候,日頭已經落了。
那山裡頭有個破廟,曾是和尚住著的,只是連和尚都嫌安定城香火寥落,便棄了這破廟投奔他處去了,倒讓宋玄撿了個便宜。
宋玄就著油餅將烤鵝吃了半隻,又留了沒腿的那半隻放在了院子裡,自點了一盞燈,從炕褥下摸出了一本話本來,直讀到燈芯燃盡大半,才放下了這書冊。
待到月上中天,宋玄才微微有了幾分困意,隱約要睡過去,卻聽見門外連番響起了動物的嚎叫。
宋玄起初不想搭理,卻聽見那嚎叫愈發地急促響亮,便隱約覺得不對。
他披起外裳,透過窗戶破洞一瞧,外頭竟有個人影,與一道雪白的、動物的身影相互糾纏,登時嚇出了一聲冷汗。
「二狗,回來!」宋玄推開門厲喝一聲,那雪白的身影便竄到他的腳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那被撲倒在地的人影驚魂未定,掙扎了好幾下才爬了起來,見他大駭:「宋、宋先生!」
宋玄仔細瞧那人,卻見正是在客棧見到的侍衛,曾嘲笑他喝酒吃肉、裝神弄鬼的那個。
那侍衛起身後才微微清醒過來一些:「不知先生還豢養了這樣一匹……」他想起宋玄叫那白影「二狗」一時之間又有些茫然。
「二狗是這山裡的野狗,只是跟我有緣。」宋玄想伸手去揉二狗的頭,被他一撇頭躲過去了,便笑道。「我有時分他些吃食,他便幫我來看家護院。」
侍衛瞧著二狗嘴裡的獠牙,忍不住心驚肉跳,心道哪有這樣的野狗,卻又惦記著正事,沒再繼續。
「先生,在下祝陽,深夜叨擾是為我家公子而來。」侍衛恭恭敬敬作揖,再沒了白日裡的傲慢氣盛。「還請先生隨我走一趟。」
宋玄慢悠悠地笑:「令公子深夜來請,想必是我白日裡說的應驗了。」
那祝陽愈發地恭謹:「先生神機妙算,白日是祝陽無禮了。」
「那先等著罷,」宋玄懶洋洋道。「待我更衣才好去見令公子。」
宋玄倒不是有意刁難,只是他這些年早就摸出了經驗,他若卑躬屈膝,對方便拿他當江湖騙子,他若是不以為然,對方卻當他是世外高人了。
也不知是世人的共性,還是這些貴人眉高眼低的本事。
只是來的早不如來得巧,宋玄正擔心這個月的生計,便有一隻現成的肥羊落在了他的嘴邊。
況且他只白天一句套,那公子晚上便遭了難,可見是天意使然,也是合該讓他宋玄剮一層油水下來的。
彼時的宋玄還沒有想到,他在客棧隨口的一句套,竟把自己整個人都套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