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御史台內人聲鼎沸,不久之後,車駕魚貫而起,直奔左掖門外。
台諫兩院,眾多清流,司馬光,呂公著,范純仁帶領幾十人求見皇帝。
皇帝倒也起了個大早,還未用過早食,就見得一個小太監匆匆而來,跪地恭稟:「陛下,左掖門外,司馬相公帶著台諫兩院幾十官員求見。」
「什麼?幾十官員?這老匹夫,莫不是來逼宮的?」皇帝趙頊氣不打一處來,他本就不待見司馬光,如今司馬光還做出這種舉動,趙頊豈能不氣?
一旁的太監為難了,怯生生問道:「陛下,那奴婢如何去回?」
「不見,就說朕有事要忙!」趙頊揮著手,眼不見心不煩,他甚至猜得到司馬光來見要說什麼。
太監匆匆而去,一直跑到左掖門,回復司馬光。
司馬光聞言火氣,大怒:「豈有此理,為君者,豈能如此剛愎自用,豈能如此不聽諫言?」
「閹貨,速速報與陛下,就說我等今日不見陛下,誓不回頭!」有人已然大喊。
太監滿臉難色,也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人又罵:「你這閹貨,還不辦差?」
一幫清流士大夫,這太監也不敢絲毫招惹,只得一邊點頭,一邊慢慢往回再報。
「陛下,那些官員說……說不見到陛下,誓不回頭。」小太監已然有些戰戰兢兢。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趙頊怒不可遏,起身左右走了走,又道:「到底朕是天子還是他司馬光是天子?這些官員,聖諭不聽,反倒聽司馬光那個老匹夫的?」
「陛陛陛下……」
「去,讓他們都近來,朕倒是要看看,看看是不是他司馬光話語當真比聖諭有用?」趙頊年紀輕輕,也來了氣。
也是王安石與司馬光兩人對比太明顯了,王安石是處處順著皇帝心意來,司馬光非得處處逆著皇帝來。
不得片刻,御書房內,忽然就跪了一大片,房內跪不下,門口都跪了一大堆。
「陛下大謬也,臣等請命,願陛下收回成命,願陛下對甘相公手下留情,願陛下成就賢良之名!」司馬光一個頭磕在地下,君子死諫!
「望陛下成就賢良之名!」滿場齊呼!
皇帝趙頊看著滿屋子的人,面色陰晴幾番,輕飄飄說了一語:「諸位起來吧,不必如此大禮!」
「陛下若不回頭是岸,臣等死跪不起!」司馬光高呼。
「陛下,臣等皆是為了社稷,皆是為了朝廷,更是為了陛下啊,忠言逆耳,還請陛下細細思量其中利害。」御史中丞呂公著苦口婆心。
皇帝趙頊沉默著,眼神掃來掃去,忽然深吸一口氣,嘆息道:「爾等今日如此逼宮,可有想過朕心中如何感想?」
趙頊無法,無奈,亦或者有些惱羞成怒了。
「還請陛下明示。」范仲淹之子范純仁說道。
「唉……朕在想,甘相公當真如此一呼百應嗎?朝廷上下,不分文武,皆已甘相公馬首是瞻,包括你這些御史司諫清流們……不若……不若朕這個皇帝,就讓給甘相公來當罷了。」趙頊直白了,直白地來了一招以退為進。
這句話一出,滿場一片震驚之色,這是第一次有人在明面上說甘奇與皇位的事情,還是從皇帝口中說出來的,實在過于震撼,滿場之人,絕大多數怕是從未如此想過。
司馬光聞言大怒,也不跪了,直接站起:「陛下豈能出得如此之語?如此之語又豈能亂說?此乃動搖國本之語,陛下卻隨意妄言,實乃昏庸無度!」
這種話豈能亂說的?就如昔日遼國太子耶律浚說的耶律乙辛,當場耶律洪基就暴怒非常。
這種話一旦由皇帝口中說出,豈不是把甘奇往死路上逼?
趙頊見得司馬光如此無禮,更是氣火攻心,怒道:「怎麼?司馬相公莫不是要上來親手把朕拉下大寶?」
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了,呂公著連忙起身去拉司馬光,口中還說道:「陛下,陛下,司馬相公只是一時著急,絕無忤逆衝撞之意。」
司馬光何等剛強,一甩手,郎朗道:「陛下,臣之忠心,日月可鑑。臣今日之舉,皆出忠義,只為家國社稷,只為阻止陛下做下那大錯之事。陛下,臣如此幾番勸說,難道真的不能讓陛下有一點反思嗎?」
呂公著連忙接話:「是啊,陛下,司馬相公忠義無雙,陛下明鑑。臣等只願陛下成為一代明君,不願陛下被世人所指,背下千古罵名。還請陛下三思。」
趙頊是真煩透了這一幫所謂清流,因為話語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了,卻還沒有一個人為他這個皇帝想想,沒有一個人站在他的角度看問題。
趙頊不答,坐著一動不動,雙眼看向窗外,心中想著:按照這些人的意思,難道還要我這個皇帝到甘奇那裡負荊請罪?難道還要求著甘奇回朝理事?
趙頊久久不言,也是無奈無法,拿這幫人毫無辦法,總不能對這幫人來個又打又殺吧?
見得皇帝不言,司馬光再次跪地磕頭:「陛下若是執意如此,臣便請辭,願離朝堂,從此再不過問朝堂之事!」
司馬光這是要挾,也是自我的自信,他這麼多年在朝堂兢兢業業,大小事情辦得是勤勤懇懇,皇帝既然如此昏庸不知悔改,那邊來個魚死網破,且看看這朝堂沒了甘相公,又離了他司馬光,誰能堪當重任。
這已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奈何……奈何司馬光沒有想到,皇帝趙頊竟陡然開口:「朕允了!司馬相公為國操勞,鞠躬盡瘁,既然開口請辭,想來是有無奈之緣由,朕體恤司馬相公不易,允了司馬相公致仕之請!」
皇帝倒也豁出去了,甘奇請辭,我自然要奪情幾番,做個百般不舍,顯得君臣情義。你司馬光算個什麼?你請辭,你也想我求著你?說允就允!
司馬光呆愣當場!
「這……陛下,司馬相公乃是一時急切之語,請辭之事萬萬不能當真……」呂公著連忙往回找補。
「朝廷的大事,豈會是兒戲?」趙頊心中豁出去是其一,其二是他真的不想看到司馬光了,今日這機會不把握住,來日就沒有這機會了。
名正言順趕走司馬光,還有一個深明大義、深知帝心、才能出眾的王安石,有何不可?趕走司馬光,更是斷了甘奇的一臂。
司馬光呆呆愣愣,兩眼無神,瞬間眼淚濕潤而下,微微仰頭,一聲嘆息,然後起身,慢慢轉過身形,掃視在場眾人。
所有人看向司馬光,見司馬光正慢慢抬手,取下頭上的雙翅官帽,慢慢開口:「諸位,我司馬光盡力了,家國社稷,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朝堂,就託付給你們了,就如甘相公所言,一代新人換舊人,本是正常。我司馬光昔日裡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身居如此高位,能有今日,也是僥倖,皆賴甘相公慧眼抬舉。也好……也罷……我便隨甘相公去吧,縱情山野,把酒言歡,也算有個伴……」
說完,司馬光顫顫巍巍把官帽放在地上,轉身與皇帝輕輕一拜,再轉身,已然大步而出。
皇帝趙頊已然有些動容,似有後悔剛才,心慌不止,這是他當皇帝這麼久,第一次如此肆意。隨後皇帝又慢慢嚴正身形表情,表示自己硬朗威嚴。
呂公著看著司馬光的背影,回頭又看看皇帝,慢慢起身,微微拱手,嘆息一語:「陛下,臣告退了……」
范純仁也起身一拜,搖搖頭:「臣也告退!」
幾十官員,皆是起身,告退而去。
眾人一走,皇帝趙頊反倒不心慌了,好似一口鬱結之氣盡出,爽快非常。走了司馬光,走了甘奇,還有臂膀王安石,未來新政,憧憬非常,前途一片光明!
司馬光請辭,無疑是官場大地震,原因不僅是司馬光致仕,更重要的是此事表明了甘奇離開之事已然沒有迴旋的餘地了,板上釘釘了。
皇帝再也不藏著掖著了,直接下旨,封司馬光溫國公,致仕養老。
司馬光也接旨謝恩,開始發賣家僕姬女,收拾家當,便是這汴京城也不想留了。
明眼人看透了事情的結局,知道甘相公與皇帝之爭,皇帝已然大獲全勝。
事已至此,甘奇府邸門可羅雀之下,司馬光府邸反倒人流如織。
送行之人多到司馬光都接待不過來。
這其中也有門道。
就如呂公著與司馬光的話語:「司馬相公,下官來送送你,也還請你幫我與甘相公帶個話,但凡有機會,我等必然竭盡全力為甘相公奔走,只願來日能撥亂反正。至於甘相公那裡,我等就不去送了,這朝廷,還要留一些公正不阿之人,這江山社稷,還要人守一守,不能真的被宵小之徒給敗了去。」
門道就在這番話里,呂公著不會再去送甘奇,送司馬光的時候卻又說的都是甘奇。
為何,因為爭鬥結束之後,這朝堂肯定還有一波皇帝的清洗,此時必須暫時與甘相公劃一點界限。
但是眾人心中都是明鏡,同情甘奇自不用說,更因為甘奇之能,契丹党項還不穩,內政建設才剛起,沒了甘相公,眾人皆知許多事情怕是要出問題。
所以來送司馬光的時候,一定要讓甘奇知道不能放棄,只需等待時機,來日還能起復。更是要與甘奇留一個善緣,來日若真起復,也好相見。
來送司馬光的所有人,說的話語與呂公著皆是大同小異,差不多都表達的是這個意思,司馬光自然保證會把話帶到,心中也感覺暖暖的,看到這些人,司馬光才覺得這大宋還有希望,黑暗之中還有一縷陽光,不至於失望透頂。
而此時在家中的甘奇,聽到司馬光致仕的消息,倒是笑了出來,起身也吩咐甘霸:「呆霸,開始收拾家當。」
甘霸滿臉氣憤:「大哥,真就這般忍氣吞聲了?」
甘奇還笑:「你這廝,說甚胡話?天子之意,如之奈何?」
甘霸聞言,悻悻不語,天子天子,有一句大不敬的話語就在甘霸口邊,可他偏偏就是說不出口,好似缺了一點膽氣,又好似多了一點顧忌。
甘奇知道自己要走一段時間,時間不會太長,但必須得走,走給天下人看。
但是走之前,還得把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甘奇親自拿筆,寫下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摺,奏摺之上,歷數仁宗英宗皇帝皇恩浩蕩,再表達自己如何忠心,再說自己對朝廷諸事的擔憂,最後說到朝廷度支之事,再請送甘家在汴梁城的產業,以解朝廷度支燃眉之急。
奏摺送到政事堂,本來司馬光與王安石該在政事堂審核奏摺的,有時候甘奇也會在政事堂審核奏摺,如今卻只有王安石一個人了。
王安石看到甘奇手書的奏摺,沉思了許久之後,帶著奏摺去見皇帝。
皇帝趙頊看到王安石,那是一臉的笑容,如春風拂面,王安石還未近前行禮,趙頊已然起身連連招手:「王相公快快請,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王安石上前,還是恭恭敬敬先躬身拜見,然後再說:「還請陛下過目。」
趙頊接過奏摺:「甘相公上奏?待朕好好看完,王相公一邊落座,來人,看茶!」
王安石落座一旁,開始喝茶。
不久之後,趙頊開口:「甘相公真是的……唉……朕已回絕了他,他還要三番五次進獻產業,這份忠心,當真難得。」
王安石看向趙頊,想從趙頊臉上看出個真偽之念,似有所得,便開口:「陛下,不若……不若就允了甘相公如何?」
「允了?不妥不妥,萬萬不可,若是真允了,那天下人該如何看待朕?」趙頊如此說道。
「陛下,聽臣慢慢說來……」
「王相公請說。」
「一來,朝堂上下,諸多事宜,當真是要用錢,甘相公忠義之心,可以成全,也解燃眉之急。二來,若想堵悠悠眾口,可把甘相公此奏公示與眾,此奏言辭懇切,發自肺腑,皆出甘相公真心,便是甘相公主動,更是甘相公忠義,天下共鑒之,便也不至於牽連陛下名聲。陛下以為如何?」
王安石如此說著,心中卻有另外打算,他心思高明,便也更懂得甘奇所想,皇帝忌憚的東西,不外乎甘奇軍政在握,又有豪富收買人心。如果不去了甘奇豪富身家,來日起復之事必難成功。
甘奇在給自己以後鋪道路,在解除皇帝的疑心。王安石此時豈能不幫一把?
錢財而已,君子身外之物也。千古流芳,萬世景仰,才是君子追求之正道。
皇帝聞言,沉思起來,對於甘奇產業,他早已動心,只是一直掩藏著,掩藏到此時,聽得王安石几語,動了心已然更加躁動。
「如此,當真可以嗎?」趙頊再問一語,顯得猶豫。
王安石認真點頭:「陛下,甘相公此奏,必能讓天下之人明白其忠義苦心,便不會牽連陛下名聲。」
趙頊又在沉思,拿手輕輕敲打桌案,又故作猶豫,許久之後才微微點頭:「也罷,那就全了甘相忠義之心吧,此事……便由王相公來接手,王相公慣理度支之事,必無差錯。」
「遵旨,臣這就帶三司官吏往甘相府中去!」王安石躬身而退,大氣一松,他還真怕皇帝顧忌太多不肯受甘奇進獻,見得此事成了,只想趕緊辦成事實,以免反覆。
只有如此,甘奇來日起復才能順順利利。
甘奇,已然在家中等了許久,有點煩躁了,站在門口,還問甘霸:「怎麼還不來人?」
「大哥,誰要來?」甘霸問道。
「王介甫,肯定得他來。」甘奇仿佛猜到了一切。
「王相公來作甚?」甘霸又問。
「他來接手咱家的產業……」
甘霸聞言大怒:「這個王安石,這麼多年交情了,沒想到是個如此小人,真該一刀把他給宰了去。」
甘奇看了看甘霸,見甘霸只是最上罵罵而已,便也笑了笑。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好,一個王安石,一個司馬光,都是聰明人。
聰明得還不一樣。
王安石帶人上門而來,甘霸怒目相對,還對著王安石「呸」了一聲。
王安石倒是不與甘霸計較,只是笑了笑,然後上前與甘奇拱手見禮。
甘奇抬手作請:「介甫兄裡面請。」
王安石點點頭,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事情便讓三司之人與相公家中賬房去交接即可,甘相公,裡間吃杯茶?」
甘奇點頭:「隨我來。」
兩人小間落座,卻又是一片沉默。
沉默許久,王安石開口:「甘相公……」
甘奇卻也開口:「不必多言,介甫兄知曉即可,我此去,不會太久。」
王安石點頭:「此去洛陽,主管學宮。當不會太久……」
「介甫兄提議的?」甘奇問道。
「嗯,下官提議,官家允了。」王安石說道。
「挺好,洛陽不錯,又近又繁華,日子不會差,倒也不知君實兄要去何處?」甘奇問道。
王安石笑了笑:「許也是洛陽吧……」
「也好,做個伴。」甘奇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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