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四章 英雄所生非其時
因為火牆的出現,金人的第一次全力攻擊終於被擊潰了,但在崩潰的同時,金人的又一輪攻擊開始。
在用百姓消耗掉對金人威脅最大的火炮之後,伊喇哈布就知道,自己勝券在握,攻破青龍堡,只是時間問題。對面的宋將很穩重,但是畢竟缺乏經驗,火炮武器的時代來臨了,可是這同時對於後勤配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幾年來,宋人利用火炮幾乎無往而不勝,他們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反而沒有金國將士這樣努力地總結火炮的優劣。
杜遵終於潛入了軍營之中,按著軍中的規矩,隨意亂走當被斬殺,不過他一身金兵服飾,又極是小心,對軍營甚為熟悉,竟然未曾被發覺。
一隊隊金兵開了出去,沒有多久,整座軍營為之一空,除去少數留守者還在巡視外,金營算是向杜遵徹底敞開了大門。
努力回憶在流求時教官教學時的提示,杜遵借著帳幕的掩護,一點點向後營摸過去,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城頭的戰事,而是專注於眼前。他心中非常興奮,從流求受訓回來,潛伏回故鄉,尋找時機為大宋效力,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時機來得這麼快。
在他的身上,裝備著一些奇怪的東西,而他所學的潛入、暗殺、隱藏技巧,也是超過個這時代數百年的東西。他知道自己在這邊若是能成功,那金人攻城的壓力便會大減,他的機會只有一次,故此不得不小心謹慎。
伊喇布哈也未曾想到,早在金兵進入宋境之前,他所驅趕的百姓中就已經有宋人的細作。眼見著自己的消耗戰術接近成功,他心中終於感覺到了喜悅,但看到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時,他又覺得甚為難過。
只是攻打一座青龍堡罷了,損失便如此之巨大,若是面對更大、物資更充沛的徐州時,究竟要用什麼代價才能攻下?
想到此處,伊喇布哈忍不住向自己軍營回望了一眼,自己還有一樣殺手鐧未曾用出來。在攻打青龍堡時,他寧願用人命去填宋軍的炮火,就是要將那樣殺手鐧留到徐州城下,留著給宋人一個「驚喜」。
秦大石仍是那副不動如山的神情,火炮暫時失去作用,仿佛並未讓他受到影響。金人上一輪攻城,使得他們的器械受損嚴重,但前波未盡後波又起,望著遠處金人吶喊著衝來,秦大石目光閃爍了一下。
畢竟是統治了中原百年的王朝,最後的垂死掙扎還是有幾分氣力的,攪得人不是很好過呢。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想到這裡,秦大石將那面赤色的旗幟舉起,在空中搖了三搖。
「擲彈兵,準備!」見了這旗幟,城中正軍校鄭冠群開始大喊,一隊沉默的軍士從藏兵洞中起身,收拾自己的裝備,等待上城的命令。
因為金人開始大量使用攻城器械,特別是拋石車的緣故,除去少數人外,在金人近戰士兵抵達城下之前,近衛軍都躲在堅固的藏兵洞中,聽得命令才上城頭。鄭冠群喊完那一嗓子之後,咳了一聲,咒罵道:「這嗓子,都喊不出聲來了!」
他在大宋陸軍學校經過半年進修之後,又調回流求,接受擲彈兵培訓。台莊大戰之後,如何讓那些地雷在未曾預設雷陣的戰場上發揮作用,成了敖薩洋研究的方向之一,在他的研究成果出來並在趙與莒指導下改良之後,「擲彈兵」這一種新的兵種出現在近衛軍序列里。炎黃三年五月的時候,接到了「紅雷」密報之後,趙與莒便將兩支新兵種從流求調出來,擲彈兵被派往徐州,而秦大石則把他們帶到了青龍堡。
秦大石敢憑藉為數不多的大炮堅守青龍堡,最初沒有在意火炮消耗,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這些擲彈兵。在秦大石想來,這些擲彈兵就是一個個小型近程火炮,而且因為行動便捷的緣故,當他消耗敵人有生力量、保證後方撤退時間的目的達到之後,那麼帶著這些擲彈兵撤退,也遠比帶著重炮撤退要方便。
無論是軍事參贊署還是秦大石這個前線指揮官,都沒有把決定勝負的戰場放在青龍堡,而是選擇在經營了數年的徐州。雖然這樣一來徐州受到一些損傷破壞在所難免,但也只有在徐州城下,才便於徹底解決入侵的金人。
此前擲彈兵也曾經出過一次手,但當時只是試驗性質地派出一小部,現在金人的最後攻擊就要到來,秦大石便不再保守,將自己最重要的戰力也拿了出來。
因為是試驗性質的部隊,故此擲彈兵如今還是單獨編制,在經過實戰之後,才會考慮與其餘兵種混編。
除了擲彈兵外,秦大石也還留有一著後手,他看了看天,天上的陣雲還密集如湊,但是風已經止住了。
「這應該就是青龍堡之戰的決戰了,此次前來的不比昨夜的百姓,都是精銳勁卒,若能破之,金人必退,便是要再戰,也得休整些時日了。」羅安瓊有些訥訥地說道。
這一戰打得他與秦大石都沒面子,故此說話的時候,他神情有些不安。
「唔。」秦大石點了點頭:「安瓊,你下去準備,若是時機成熟,你們便要上了。」
「是!」羅安瓊這才精神一振。
三面城牆數萬人齊奔攻擊,鋒矢如寸,亂石四射,煙火蒸騰,喊聲沖天。積累了一天力氣的金國人拿出了他們的主力,他們以最快的整度用土填平了壕溝和火焰,用屍體壘成前進的斜坡。他們竟然不用雲梯與其餘登城器械,只憑此前戰死的屍體便鋪就了踏上青龍堡的通道。
鄭冠群聽著城外的喊殺聲,聽著自己人與敵人都在不停控弦射箭,一塊拋石機上飛出的石頭敲在他所藏身的藏兵洞上,發出沉重的呻吟,頂上掉落的沙石塵土讓他險些睜不開始眼。他咒罵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頭盔,從上邊刷下一片細砂。
「正校,準備老久了,怎麼還不讓咱們出去?」一個士兵忍不住問道。
「莫急莫急,直娘賊的,老子呆在哪兒都是被圍攻!」
鄭冠群罵了句,然後展顏一笑:「不過不管是被土人圍攻,還是被亂民圍攻,老子都活下來了,而且事後都升了職立了功……喂,那狗賊,說你呢,頭盔給老子系好,保不准何時便能救你一命!」
那頑皮的士兵將頭盔戴好來,然後訕笑道:「鄭正校,聽聞你曾在紡織廠里幹過活兒,那邊的小娘子們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又能做工賺錢,又懂操持家務,還會管帳算數兒……鄭正校,你有沒有拐著兩三個去?」
鄭冠群面色微微一紅,瞪了那士兵一眼,懶得去理會他。他的經歷也算是近衛軍中一奇,故此名聲極響,他手下的士兵大多知得一二,人多口雜傳來傳去的,弄得他仿佛成了近衛軍第一淫人般。
「正校怎麼不說了?」那士兵卻不放過他。
「狗賊,再說老子便餵兩個鐵瓜與你。」鄭冠群咆哮了一聲:「你就不能象高良寶那樣閉著嘴麼?」
眾人看向一個極年輕、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士兵,那士兵一聲不吭,面上有幾分緊張,見這麼多人都看了過來,他晃晃悠悠地搖了搖腦袋,然後說道:「正校,馬上打仗了,我有件事情……有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問?」
「你胯下沒長東西麼,和個女人一般忸忸怩怩,老子看了就不爽。」鄭冠群又罵道:「說吧!」
這些年他跟著李鄴和李一撾,別的沒有學到,滿口粗話倒是學得爛熟。那個叫高良寶的小兵咽了口口水,臉突然紅了起來:「說了你別罵我。」
「罵你?再不說老子還要抽你!」
「正校……你在紡織廠呆了,必是常見著那些女人的身子,能給我說說女人的身子是什麼模樣麼?」高良寶微仰起臉:「我從來沒見過……聽說新兵在戰場上死得多,我擔心這輩子還沒見過女人身子便死了,你給我說說吧!」
鄭冠群微微一怔,再看向自己其餘的部下,大多數年輕的士兵臉上都有幾分不安。他咆哮道:「老子說有什麼用,打仗的時候當心些,回去後你自己去看去摸才是正理!」
藏兵洞裡微微沉默了會兒,鄭冠群在心裡罵了聲,面色還是如同開始一般,心情卻多少有些緊張了。
城牆接二連三地巨顫,這是攻城器械再次撞擊城牆造成的,鄭冠群舔了一下唇,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聲音,終於,他聽到了期盼已久的號聲。
「輪到老子上陣了!」鄭冠群做動員很簡單:「你們都聽著,好好做,回去後紡織廠漂亮的小娘子,要多少老子給你們介紹多少!」
「轟!」
仿佛是回應他,又一塊巨石落了下來,砸在他們兵洞的半邊門口,只留了小半空地讓他們進出。鄭冠群第一個沖了出去,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布包,左手拎著柄槍,右手抓著顆鐵瓜,閃身便向城上飛奔過去。
城頭上早就打作了一團,金兵憑著養足了的銳意與充足的精力,竟然直接就衝上了城頭。
「狗賊,老子來了!」鄭冠群咆哮著道。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鐵瓜火弦拉開,然後扔了出去,「砰」的一聲,那鐵瓜落入一堆金兵之中,應聲炸開,那堆金兵剎那間哭爹喊娘地倒了一片。
因為工藝與配方的緣故,這種鐵瓜手雷的殺傷力並不是十分大,但對於密集人群還是有很強的破壞力,足以穿透一般的鎧甲,被炸著的金兵中死者居少,但身子裡嵌了塊鐵片的、被削去肢體皮肉的,足夠讓他們失去戰鬥力。鄭冠群從胸前布包中又掏出一顆來,尋找下一個投擲目標的時候,就聽得自己四周乒桌球乓炸聲不絕,他的部下也沖了上來。
馮元朗咬著唇,他原先的盾早就破碎不堪,如今換了一隻更大一號的巨盾。他目光里都是血色,早就殺紅了眼,瞪著包圍他的近衛軍,似乎欲擇人而噬。
這是他第二次登上城頭,上回雖然他悍勇無比,卻還是被近衛軍挑下了城,幸運的是他摔在屍體堆上,青龍堡的城牆又不算高大,在地上滾了幾滾後,他便伏在地上歇息,直到這次攻擊再開始。
「殺,隨我殺!」他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另一隻手中的戰斧也換成了大號的。他武藝精湛,兼之力大無窮,在當初花帽軍中便是了不得的勇猛之士。戰陣之中一對一的情形之下,他還從未退卻過,雖然此刻他身被十餘創,自己的、同僚還有近衛軍的鮮血都沾染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成了暗紅之色,但他還是勇猛無比。
若不是近衛軍以小隊配合牽制住他,只怕這一段城牆上的近衛軍將士都被他殺盡了。也正是因為他這般一個猛將在,這段城牆才顯得危在旦夕。
伊喇哈布眯著眼,又離得青龍堡近了幾步,他親眼見著馮元朗的勇猛,見著在他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金兵搶上城牆。禁衛軍穿的是墨綠色戰袍,而金兵穿的是藍色,那段城牆上,藍色人影漸漸多了起來,而墨綠色從最初的一連片,變得只占據三分之二,然後是一半,三分之一……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伊喇哈布不由得贊道:「那馮元朗果然是我軍之關張,萬夫莫當之勇,得此猛士,我大金……」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著城頭那一片墨綠色中有一人綽槍突入,在旁邊幾個近衛軍掩護下直刺馮元朗心口,那人速度奇快,使槍也甚為嫻熟,顯然也是武藝高強之輩。馮元朗被其餘禁衛軍牽制,竟然是未來得及用盾格擋,也來不及徹底閃開,那槍生生刺入馮元朗體內,馮元朗右手中的斧脫手落下,緊緊抓著刺中自己的長槍,身體僵直在城頭。
「啊呀!」伊喇哈布跌足嘆息。
卻又聽得暴雷般的一聲怒吼,馮元朗不但未曾倒下,反而將那員宋將手中之槍生生折斷,半截槍插在他身上,他也不理會,橫身過去就是一盾,那員宋將見他折斷長槍原本就目瞪口呆,未曾防備下被他拍得飛了出去!
「誰敢再來?」馮元朗殺了傷己之敵,只覺心中快意,怒吼著喊道。見他如此悍勇,便是心志堅定的禁衛軍也不禁退縮,向後連讓了幾步,不敢再靠近他。
「好,好!」
遠遠見著馮元朗身上插著一桿斷槍,背上背著至少三枝弩箭,兀自威風凜凜,伊喇哈布又歡喜地叫好:「關張之勇,莫過於此,有此猛士,何愁……」
他稱讚馮元朗的話終究未曾說完,就在這個時候,剛登上城的鄭冠群見到這邊吃緊,毫不猶豫地將第二顆鐵瓜手雷扔了過來。「砰」一聲響,馮元朗被一團濃煙罩住,他只覺得象是有數十隻利刃穿過他的身體一般,他垂下頭看了看,只見自己執盾的那隻手臂緊余得一片皮肉還連著胳膊,而胸腹間雖然有鐵甲護著,卻仍然感覺到血不停地向外涌去。
馮元朗「呃」了一聲,盯著鄭冠群,殘存的那隻手指了過來:「小輩,來與大爺單挑!」
他如今被炸得全身血肉模糊,臉上連塊好皮都看不著,聲音也嘶啞難聽,鄭冠群見他受傷如此之重,猶自屹立不倒,心中既有幾分欽佩,又有幾分不屑,他毫不猶豫地扔來第三顆鐵瓜手雷,轟的一聲響,馮元朗身體被炸得倒飛,到得城垛上才勉強穩住,他也彪悍,猶自手指鄭冠群:「此非英雄……」
接下來的話便被從喉間湧出的血堵住了,他晃了晃,從城頭掉了下去,此時硝煙微散,伊喇哈布只見得他身影在城上僵直了下,便消失在城下的火焰之中。
鄭冠群來到垛口處向下望了一眼:「傻瓜,時代已經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