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是寒冬時節,長城以北,萬里冰封。
按往年慣例,本來這個時候,耶律延禧應當去混同江,準備接見女真諸部首領。但自完顏烏骨乃叛遼以來,特別是阿骨打繼承叛旗之後,女真諸部,大多都已叛遼,所附遼者,不過寥寥,而且邊境隨時面臨著女真人攻擊的威脅,故此,耶律延禧將冬捺缽的地點放在了中京。
此時耶律延禧飲酒大醉,正酣睡不起,蕭奉先匆匆趕來,見他這模樣,不憂反喜:「天子今日能安枕,實在是大幸!」
侍候耶律延禧的正是元妃蕭貴哥,她站起身,狠狠地白了自己的兄長一眼:「少在那胡言亂語,若不是你等處事不利,陛下如何會寢食不安……看你模樣,又有事情了?」
蕭奉先臉上的喜色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惱之態:「魏王敗了!」
「耶律淳那個老匹夫,他敗了?」
蕭貴哥收到過蕭嗣先的來信,對於耶律淳,也沒有好感,因此罵了一聲,然後眉頭豎起,聲音放尖:「這怎麼可能,他十餘萬兵馬,這才多久就敗了?那嗣先呢,嗣先……他沒事吧?」
蕭奉先做了個噓的手勢,指了指耶律延禧,蕭貴哥冷哼了聲:「陛下一醉,必難醒來,你就直說!」
她卻不知,側臥向內的耶律延禧,雙眼此時微微睜開來。
耶律淳敗得很慘,他被周銓所迷惑,以為火炮射程就是二里以內,卻不曾想,無名堡中有射程更遠的重炮。因此當四門重門轟擊他中軍所在之處,將他帥旗都轟倒,他自己也在亂中受了點傷。
帥旗倒下,使得遼軍士氣跌至冰點,而耶律淳受傷,便無人可以收拾軍心。當時諸將臨時決定撤軍,可撤退變成了一場崩潰,八萬大軍,逃回燕京的,只有三萬餘人,其餘大多數都成了俘虜。
「嗣先又被俘了,該死的,耶律淳自己逃得性命,跑回了燕京,閉城自守,卻將嗣先陷入周銓之手……我的消息,是嗣先送來的,周銓要用他和咱們換一人。」
「換誰?」蕭貴哥驚怒交加,她們一家都甚是寵家蕭嗣先,哪怕蕭嗣先屢屢闖禍,卻依然如此。
「晉王。」
「敖盧斡?」蕭貴哥噝了一聲,厲聲道:「不行,不能放!」
敖盧斡是余里衍的哥哥,文妃的兒子,被封為晉王——在遼國,皇子封為晉王,實際上是承嗣當初著名的漢奸、遼國承天皇太皇蕭焯的姘頭、幫助遼訂立澶淵之盟的韓德讓。原本敖盧斡被封為晉王,成為韓德讓的後裔,也就失去了皇帝的繼承權,可是近來政局動盪,一些規矩都被破壞,而敖盧斡在文妃教育之下,又遠賢於蕭貴哥所生之秦王。
故此,要以晉王為太子的呼聲,在契丹貴族特別是宗室之中一聲很高,而文妃也有耶律余睹這樣的強援,若不是蕭奉先抓緊機會,給他們栽了個謀逆罪名,未來遼國皇帝之位屬誰,還真很難說。
放敖盧斡去,等於是放虎歸山!
「娘娘,不放敖盧斡,那該如何?」
「跟天子說,文妃等謀逆,之所以有人支持,就是要以敖盧斡為太子,只要殺了敖盧斡,那麼其眾自散!」蕭貴哥眼中閃芒畢露,她看重兄弟之情,但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兒子。
蕭奉先卻是苦笑:「若真如此,嗣先也活不了……而且周銓還揚言,只要敖盧斡有個三長兩短,他就轉而支持女真人……」
其實周銓還說,若是能得敖盧斡,那麼就給蕭奉先十萬銀圓,算是謝他相助。蕭奉先在遼國權傾一朝,搜颳了不少,但人哪裡有嫌錢多的,這十萬銀圓可以派上多大用場!
威逼不成,就利誘,親情說不動,那就拿銀圓砸。這手段算不得高明,可用在這個時代,又用在只知私利不知公義的蕭奉先之流身上,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因此蕭奉先反覆勸說,那邊蕭貴哥才道:「你說當如何吧!」
「我們所慮者,不過是敖盧斡威脅到秦王,若是他歸了周銓,周銓便答應,他自此改姓韓,為漢人,再非陛下之子……可請陛下明詔天下,廢其為庶人!」
蕭貴哥正待答話,突然身體一動,回頭看了一眼。
蕭奉先也是一驚,望向酣睡中的耶律延禧,卻見耶律延禧微微翻了翻身,然後口裡還嘟囔了聲:「水來!」
蕭貴哥起身,親自端了一杯溫水,服侍耶律延禧喝下。喝得水後,耶律延禧倒頭又睡,片刻後,便再度鼾聲如雷。
不過這一次蕭貴哥不敢再在帳中說話,示意蕭奉先與她一起出了帳,他們才離開,那邊耶律延禧雙眼突然睜開,鼾聲雖是依舊,但整個人臉上,哪裡還有一絲醉意!
只不過,他臉上也沒有多少振奮之色,有的,只是悲哀與無奈。
甚至連憤怒都沒有多少。
他能怎麼辦?
他當然可以下令誅殺蕭奉先,甚至可以明詔宣布罷黜皇后與蕭貴哥,但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讓文妃和余里衍回來了。
這樣做的結果,反而是讓他的愚蠢之名,傳遍天下。
現如今,他只能儘可能挽回一點。
想到這,他又閉上眼睛。過了片刻,蕭貴哥再度回來,蕭奉先倒是不在了。
蕭貴哥獨坐了片刻,發覺耶律延禧有醒的跡象,便開始低聲抽泣,她哭得快,手一揉,眼淚便流出來。
「唔……愛妃,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耶律延禧翻身過來,仿佛乍醒,向她問道。
「我……臣妾我夢到我兄弟蕭嗣先了……可憐他命運多舛,雖然貴為國舅,卻總是……總遇到不幸之事,陛下,方才得到消息,魏王於南京道大敗,嗣先他為魏王殿後,乃至力盡被俘了!」
耶律延禧佯怒:「竟然有此事,為何不喚醒朕?」
「奉先方才來了,臣妾百般呼喚,可是陛下就是不醒……」
「那該如何是好,嗣先他沒有事吧?」
「逆賊暫時未傷他,只是折磨,說是都是他害了文妃與晉王……陛下,晉王乃是陛下親子,又最賢,臣妾懇請陛下立晉王為太子,或許逆賊心意得全,便願意放嗣先一條性命……嗚嗚……」
她哭得梨花帶雨,話里非常懇切,若不是方才聽得她與蕭奉先的對話,耶律延禧定然是要相信的。
只不過現在麼……
耶律延禧悲哀地發現,自己也只能選擇相信她。若揭破此事,無論對於國事還是家事,都是於是無補。
就這樣吧,讓他們去敗吧,反正……反正自己還有餘里衍!
耶律延禧既無法振作,除去身邊的奸人宵小,也不願意陪蕭貴哥演戲,因此很是疲倦地道:「廢晉王敖盧斡為庶民,奪其耶律姓,使其姓……姓韓,令使者前往南京道,與周銓商議,拿敖盧斡換蕭嗣先……」
聽得耶律延禧這般說,蕭貴哥先是喜,然後惶恐,再然後就瑟瑟發抖起來。
這分明就是方才她與蕭奉先商量的結果,幾乎分毫不差!
莫非耶律延禧聽到了她們方才的對話?
可又不象,以耶律延禧的脾氣,若是聽了,哪有不發飆的?
「如此,周銓那邊應當會滿意,也就會放回嗣先,這樣一來,愛妃,你……滿意不滿意?」
耶律延禧一眼疲憊,只覺得心力交悴,聲音也很是虛弱。蕭貴哥渾身發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樣朕是很滿意的,折騰吧,折騰吧,祖宗留下的江山,就算折騰完了,夏國的國主是朕外甥,宋國的皇帝是朕義帝,東海王又是朕的女婿,朕去哪兒,都少不得富貴……」
耶律延禧說到這,歪頭又栽倒在榻上,不一會兒,鼾聲再度響起。
蕭貴哥跪在旁邊,卻是半晌都不敢站起來。
大宋宣和二年底,遼帝下詔,廢晉王耶律敖盧斡為庶人,不許其姓耶律,改姓為韓,將之驅出大帳。宣和三年初,大宋東海侯、東海制置使周銓,釋放遼國國舅蕭嗣先於燕京城下。
此時北地風雪正急,哪怕東海商會護衛軍裝備再精良,這麼冷的天氣,戰事也不可能持續,因此護衛軍已經收縮回到了武清。但就在這風雪之中,卻有一條條移民的隊伍,從遼國無法控制的南京道各縣,向武清進發。
待到二月,正當遼國南京道元帥耶律淳養好傷勢,意欲出兵阻攔移民隊伍之時,卻被東海商會護衛在野外再次痛擊,好不容易拼湊出來的兩萬人馬又折了一半,這一次耶律淳算是徹底死心,龜縮於燕京之中,不敢再出半步。
耶律淳不能救援,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和周銓搶時間,派出遊騎將百姓往長城之北和燕京等堅城驅趕。這種行為,讓東海商會當初造的謠言成真,有更多的南京道漢人,拋家棄園,踏上前往武清的道路。
而幾乎同時,金國大舉攻遼,在得了熟悉遼國虛實的耶律余睹之後,金國渡過遼河,席捲遼東,遼國剩餘的半個東京道也易手歸於金人。
面對此局,遼帝一方面再召各部組皮室軍,另一方面遣使向宋求和,還下令召還在日本的耶律大石,欲起用耶律大石來力挽狂瀾。
但是蕭奉先對此多有阻撓,而耶律大石自己,也以風大浪急、波濤險阻為由,不肯歸國趟渾水。
遼國已經陷入風雨飄搖之中,任誰都可以看出,它支撐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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