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年九月二十五日 晴
宜畋獵出行,忌祭祀沐浴
已經到了辰時,顏州長興城外劉家村的壯勞力老早都田幹活去了,就連七歲的小虎子也牽著村長家的牛上了山,村口只有幾個四五歲的小娃娃在嬉鬧,他們的奶奶坐在大石碾子旁納著鞋底,還有兩隻土狗在嬉戲。
村子東頭有一間小廟,一個髒兮兮的小叫花子無所事事地躺在門前的麻石台階上,頭枕在手上,嘴裡叼著一根草,翹著二郎腿,不時還把高高的右腳愜意地搖兩下。
這小子長得很平凡,卻自我陶醉得如同一個翩翩貴公子;他穿得破破爛爛,三餐不繼,可是志得意滿仿佛一個吃飽喝足的土財主;他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手無縛雞之力,還自以為聰明,睥睨一切。
在這麼一個民風純樸的小村莊裡他是個異類,人們都覺得他又可憐又可笑,都管他和蔡九、二蛋、小耗子叫「四大惡人」,而他正是「四大惡人」之首,因為他凶起來象發了瘋,揮起麻杆一樣的小胳膊就敢往前沖。當然了,他們比不了真正的大奸大惡,也就是偷點菜,好吃懶做還耍錢,有時候欺負欺負人家小姑娘……
他扭頭吐了草,看著右腳上已經破了個大洞的鞋子。這雙鞋還是村里胡大娘兩年前送的,鞋底早就磨穿,實在是沒法用了。他的眉頭打了個結,才片刻他的小眼睛就一亮,嘿嘿!壞了更好,乾脆就這個樣子到胡大娘家門前多溜達幾圈,說不定吃齋念佛的婦道人家心一軟,又送一雙呢?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來,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愧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他的臉上泛出一個壞壞的笑,居然還把手指伸起破洞裡,用力地摳大一些。
除了這件事他還有一個大煩惱,前兩天陰溝裡翻船,耍錢時出老千被看出來了,蔡九不講情面死活扣下了他的破棉襖。那是過冬唯一的棉襖啊!沒了它,今年冬天怎麼過?在小溪村那個四處漏風,屋頂還有一個大窟窿的破花廟裡豈不是會被活活凍死?
用這招耍了他們七八年,得了不少銀錢,怪只怪自己一時心軟手也軟,大意露出了破綻,要不然憑他的豬腦子怎麼能發現?
其實他如果略施小計還是有法子把這幾個錢找回來的,這村子裡每個人心裡想什麼,他們有什麼弱點,他一清二楚,但吃百家飯長大實在下不了這個手。
所以說人啊,還是不能有良心!良心害死人啊!
他惱火地從亂蓬蓬的頭髮里抓出一隻蚤子,狠狠地掐死。難道真的要麼還賬,要麼在冬天來臨前找份工賺錢再買一件嗎?甩了甩頭,一想起幹活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
他的眼珠骨碌碌轉著,突然一拍腦袋跳了起來,右手瀟灑地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直楞楞地看著這座只有四五丈見方的小廟。
這座廟裡供奉的是藥師爺,相傳三百多年前這裡遭了瘟疫,兩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了五十幾口,是他開了方子抓了藥才救了劉家村的老祖宗。他死後,人們為了感謝他建了這座廟,一直香火不斷。只是這個村子實在太小了,沒有能力請專人來當廟祝,於是全村一百五十八戶每家輪一旬打理這間小廟。
如果自告奮勇來承擔這項工作,全村人一定求之不得吧?這間小廟比起小溪村的破地方可要強多了。以前也曾考慮過這麼做,只不過懶得打掃,又不想求人才做罷,現在走投無路,也只好勉為其難去求求那個禿頂大肚子的刻薄老村長了。
「喂,藥師爺!小爺我以後就跟你一起住了!……唉,神仙就長得這個樣子嗎?太難看了!嘖嘖,比小爺差得太遠!」怪腔怪調地說完,他學著藥師爺昂首挺胸,把手背到身後,還對著中間的塑像瞪眼睛吐舌頭做鬼臉。
三百多年前的人了,誰也沒見過,但若是有一個人長著一張黃燦燦的臉,頭髮鬍子全白了,還真是不怎麼好看。倒是他身邊的粉嘟嘟的童男童女做得挺可愛的,另外他身後那個背著寶劍的小道士也好看得讓人嫉妒。
「李雩!」
小叫花子玩得正興起,聽見這聲低低地咒罵了一句。「李雩」這個名字聽起來怎麼都象是「鯉魚」,別人都是什麼龍呀虎的,而自己卻是一條不中用的小魚,實在是太難聽了!
聽過世的娘親說,「雩」就是求雨的意思,生他的那天三年乾旱好不容易下了場喜雨,於是就取了這麼個名。害得他每次向別人介紹自己時都要重新解釋一番,總有一天把這名字給改了!
桂嫂見李雩也不轉過身來,只扭來扭去地用腳蹭著麻石,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孩子怎麼就是不懂事呢?他的母親十一年前逃荒來到劉家村,那可是個好女人,又勤快又和氣。若不是她太短命,李雩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到現在人們也是看在她的面上對這小子多有照顧。
「李雩,你不要對藥師爺不敬,我們村子要靠神仙保佑的!」
李雩大大地不以為然,不屑地撇了撇嘴,聽出了來人是桂嫂,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平日裡沒少占她家的便宜,一轉身李雩的臉上已經皮笑肉不笑。
「桂嫂,你怎麼來了?」
桂嫂示意胳膊上盛滿錢紙香燭的竹籃,說道:「我來求藥師爺保佑我家的老母豬平安產下豬仔。它已經折騰了一個多時辰了,生了八個,這個怎麼也生不出來了。」
「求他若是有用,我娘親就不會早死了。生不了小豬仔的母豬留著還有什麼用,宰了吃肉得了!」李雩翻著白眼冷冷地說。
「呸,你這小子!」桂嫂在李雩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我家的老母豬已經生了三十幾隻小豬仔,它是我家的功臣,我還想要它再生三十幾隻呢!嗨,過了年你就十八了吧?別整天遊手好閒的了,我兄弟在長興城裡的集粹樓跑堂,可以介紹你去當個學徒,以後也好討房媳婦好好過日子。」
又是老一套,耳朵都聽出老繭了,李雩不耐煩地說:「我不要娶媳婦,女人有什麼好的,又愛哭又小心眼,就算把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劉迎春那丫頭送給我,我也不稀罕!為了個女人累得象條狗,憑什麼?我的事也不要你管,你還是管好你的老母豬吧!」
說完李雩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突然全身發毛,似乎某個方向有人在盯著自己,一扭頭朝廟裡看去,裡面空無一人,再細看,那黃楊木雕的黃衣童子似乎在對自己怒目而視。
李雩大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那雕像還是老樣子,還好只是自己嚇自己。
又耐著性子聽了幾句囉嗦,他煩得很,腳底抹油跑了。
看著李雩瘦小的背影,桂嫂直搖頭,明知他聽不進,總是忍不住想要勸幾句。村長已經說了,大家看在他娘親面上總這麼幫他其實是害了他,今年冬天農閒時幫他建一間小屋,把山下的兩畝田租給他種,再大家湊點錢,以後誰也不許接濟他了。
村長說得沒有錯,十七歲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命好的娃兒都有了。
依桂嫂看,李雩長得太瘦弱,雖說十七了,可看起來才十四五的模樣,務農恐怕不會是個好把式,不過人還算機靈,也許能學門手藝,然後自立門戶。
要不是平日裡看他還講點義氣,桂嫂還不想管他的閒事呢! 唉,他也太渾,遲早會吃大虧的!
遠遠傳來李雩囂張狂妄的大叫大嚷:「世上哪裡有什麼神呀鬼的,都是你們自己想得美又嚇唬人,這種事騙騙傻子還行,我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才不上這個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