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給張居正賜字,隆慶又派了司禮監排名最後一位的秉筆太監陳矩前往高大學士府,在高務實的引薦下,與高拱作了一番懇談。
次日,又有一旨下達高大學士府:「卿輔政秉銓,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疏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輔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辭。」
高拱這一次沒有再堅持,乃出府回閣視事。
然而這次事情註定沒法如此輕易了結,因為就在高拱出府視事的同日,高拱的門生們坐不住了。
吏科給事中塗夢桂劾奏:「尚寶司卿劉奮庸,自以供事舊臣,妄意超擢,乃假建言瀆擾,動搖國是。宜亟賜罷,仍行究治,以為人臣假公營私之戒。」
工科左給事中程文疏言:「輔臣拱竭忠報國,方萬世永賴,不可一日而無。奮庸與曹大野潛構奸謀,頃陷元輔,有乖體罪,不可勝誅。宜示遠竄,或加罷斥。」
兩人的意思大體差不多,認為劉奮庸、曹大埜二人如此輕貶,十分不妥,要直接罷黜,甚至繼續追責。
這個奏疏,當日執筆票擬的張居正沒有做出任何批覆,直接下發到了吏部。
高拱在吏部見了,批覆道:「奮庸嘗供事潛邸,效有勒勞。大埜少年輕銳,亦系言官,未足深咎。請宥奮庸,復大野職。」
這個說法就有意思了:劉奮庸是裕邸舊臣,過去是有功的;曹大埜年輕氣盛,又是言官,就不要深究了,請皇上免除對他們的處罰。
皇上不是希望我和張居正放棄對抗,攜手同心,一力報國麼?行,這兩個人我不僅不追究了,還請皇上給他們官復原職。
疏入,皇帝不許,再次下旨曰:「此曹朋謀誣陷,情罪可惡,宜重治如法。以卿奏,姑從寬。奮庸如前旨,大埜降一級,調外任。」
於是,仍調劉奮庸為湖廣興國知州,曹大埜則吃了虧,再降為正八品的乾州武功縣縣丞,差點貶出官員序列。
張居正對此毫無反應。
日過四月,皇帝病體既無好轉,也無加重,眾臣皆以為皇帝的身子雖弱,但可能也沒有什麼大礙了,只要安心靜養,總會有好轉的時候。
但皇帝自己似乎不肯好好休息,這一日在沒有吏部奏請的情況下,下旨命太常寺卿管國子監祭酒事丁士美,以原官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充東宮侍班官。又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協理詹事府事張四維掌詹事府事。同時升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掌院事馬自強為詹事,仍兼侍讀學士,協理府事,同教習庶吉士。
張四維前次病休了一段時間,這才剛剛回京,一回京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污衊給高拱送了「八百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別說高閣老歷來屬意於我,我根本無需做這些蠢事,就算我真要行賄,我是何等身家,高閣老是何等身份,我要送錢是八百金打得住的?
他才剛回吏部當班,就被皇帝小升了一官,不過這也讓他想起自己被誣告的事,於是便以曹大埜疏連污及,上章自辯,因乞解職。
皇帝答覆說,那個事情已經解決了,你不要有思想包袱,趕緊遵旨赴任。
張四維的問題是小問題,他也只是按照慣例來辦,皇帝既然這麼說了,那就不要再繼續矜持了,於是回吏部當班不提。
同日,皇帝還升吏科左給事中宋之韓為刑科都給事中;工科左給事中程文為工科都給事中;禮科右給事中吳文佳為兵科左給事中;工科右給事中宗弘暹為刑科左給事中;刑科給事中陳三謨為吏科右給事中;吏科給事中塗夢桂為戶科右給事中;吏科給事中周良臣為兵科右給事中。
由於這裡面大半都是高拱的門生,外界均認為這是皇帝為進一步安撫高拱而做出的表示。
對於此事,高拱和張居正都沒有直接表示,但僅僅過了兩天,高拱以吏部尚書身份上疏內閣,請調整飭蘇松兵備湖廣按察司副使蔡國熙於山西,提督學政。然後又以內閣首輔身份票擬同意,上呈皇帝。
皇帝見疏,鬆了口氣,覺得自己調和高拱和張居正矛盾這件事,基本應該算是成功了。
隆慶之所以會這麼覺得,是因為他一直認為高拱和張居正矛盾的起點,應該就是從處理徐階松江退田案開始的。而這位蔡國熙蔡副使,就是在海瑞從應天巡撫任上調走之後,派往蘇松處理徐階「專案」的。
這位蔡副使早年任蘇州知府時曾受過徐家的侮辱【無風註:前文有述】,因此他到任之後雖然不像海瑞那麼蠻幹,但對於徹查徐家非常上心,哪怕後來高拱寫信勸他不要太過,他也不太肯聽。
但蔡國熙個人操守極佳,且不像海瑞一樣喜歡來硬的,他是慢慢搜集徐家罪證,不到罪證確鑿不出手,所以外界雖然對他持續打壓一位致仕元老不滿,卻也找不出什麼好的理由來。如此,蔡國熙便一直在蘇松兵備道任上干到現在,而徐家也因此備受打擊,包括徐階的兒子徐璠、徐琨等都被揪出,甚至被發配充軍。
隆慶是個厚道人,雖然心底里知道高拱打壓徐黨的用意,乃至於他自己也有意壓制「光說不練」的徐黨,但把徐階搞到這個程度,終究不是隆慶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好主動出面給徐階免罪。
隆慶覺得,徐階是張居正的恩師,高拱和徐階之間陰差陽錯搞成這樣,張居正在中間肯定不好做人,他和高拱的矛盾多半就是從這裡生起的。
因此,高拱此番調離蔡國熙,就讓隆慶十分高興,認為高先生不管怎麼說,對自己交待的事情還是上心的,這個舉動肯定是為了緩和與張居正之間的矛盾。
看來,自己這諸多做法,終於沒有白費,現在就看張先生那邊的了。
張先生那邊有什麼舉動嗎?並沒有,他一直保持著沉默,不管皇帝和高拱如何做,他都只是默默接受,既沒有順從迎合,也沒有主動對抗。
隆慶覺得,這或許也是默認的態度,畢竟張先生平時話也不算多。
朝廷的局面終於在皇帝的強力調解下逐漸緩和了下來,火藥味似乎已經漸漸散去。
但這並非雨過天晴,而只是暴風雨之前的異常寧靜。
因為五月乙酉,隆慶忽然病重,這一次不同與往常,皇帝全身浮腫,甚至下不得床了。
這一日,乾清宮裡跪滿了太醫,太醫院正領頭跪在地上,語帶顫抖地請皇上召見輔臣及太子。
隆慶偏著頭躺著,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
他知道,他的日子近了。
「傳……內閣三輔臣和……貴妃、太子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