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這是想要朕親自宣見徐弘基?」
乾清宮中,朱翊鈞一手拈著閣票,一手摸著下巴,思索著問旁邊的陳矩道:「此中緣由,他可有與你招呼一二?」
陳矩躬身道:「靖國公不曾說過什麼,但田義每日都會向奴婢說明當日查證之消息。聽他說,目前查明的幾處主要問題,大抵都是魏國公、成山伯等人掛名督辦,實則由南直隸、應天府等衙門出人出力辦理。」
朱翊鈞一聽這話,輕哼一聲:「那就是督辦不力嘍?難怪他上疏告罪。不過,日新看來也不完全相信他們的說辭,尤其區區一個營繕司主事事兒可能由他經辦,但僅憑他一人又豈能讓徐弘基、王允忠等人完全放手?」
陳矩道:「皇爺法眼如炬。」
「日新既然希望朕宣見面詢,那就宣召吧,讓徐弘基和王允忠都來陛見。」朱翊鈞擺手道:「朕下午還有事,讓他們現在就來。」
陳矩稍稍有些意外,下意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沙漏,心說此時讓魏國公與成山伯來,他二位肯定是趕不上吃午飯的,莫非皇爺故意要餓他們一頓?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又何況只是餓一頓肚子?想來皇爺並不打算重罰,所以略加小懲吧!
陳矩領旨,自去安排司禮監派人去宣召。回到皇帝身邊後,朱翊鈞又問道:「近來還有什麼大事?朕看昨日有報,說劉綎上疏,西域不甚太平?」
陳矩答道:「皇爺真是過目不忘,確有這麼一疏。不過,因事情並不算大,皇爺昨日又在遊覽玄武湖,故而奴婢便照靖國公的票擬批紅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道:「此西域軍務相關,便照日新票擬批紅,並無不妥。只是西域究竟出了什麼事?」
「大概情況是朝廷新在伊犁建制,因一時房屋不足,新任伊犁教諭便請將一座當地寺宇轉用做儒學校舍,他自己因無衙門容身,便也在那處辦公。誰料不到十日,便有一夥當地刁民受人蠱惑,大半夜打上門去,竟將這教諭亂棍打死。」
朱翊鈞聽得猛一瞪眼,怒道:「教諭亦是朝廷命官,此方刁民竟這般斗膽?」
陳矩嘆道:「是啊,實在是膽大妄為之極,因此順義王世子額爾德木圖下令嚴查,最後查明是原寺廟阿訇挑唆信眾所為,額爾德木圖遂下令抓捕。熟料此人再次挑動信眾抗法,額爾德木圖極為震怒,旋即調兵將聚眾暴動之徒全部斬殺」
「且慢!」朱翊鈞眉頭大皺,伸手阻止陳矩繼續往下說,卻問道:「為何是額爾德木圖在處理此事,劉綎去哪了?」
陳矩道:「劉綎親率一軍,與博碩克圖去七河掃平當地殘餘了。至於具體情況,按照前些天的疏報來看,大抵應該是以博碩克圖部為前驅,而劉綎率軍在後壓陣。」
「唔,原來如此。」朱翊鈞臉色好看了不少,但還是皺著眉,沉吟道:「日新此前曾說,西域拜信回教久矣,風俗與內地殊為不同,我朝廷派駐官員當謹慎處置教派問題,以免引發不必要的衝突此事可有後續?」
陳矩苦笑道:「昨日劉綎疏文,便是後續。」
朱翊鈞下意識猜到情況不妙,眉頭皺得更深了,問道:「如何?」
「由伊犁起(此前伊犁也稱亦力把里),仰吉八里、別失八里、吐魯番、又力失、苦先、阿克蘇、喀什噶爾等地都出現了回亂,參與者各有數千至數萬人不等。」陳矩苦笑道:「昨日劉綎奏疏說的便是他已率軍返回伊犁,打算一路平叛,請朝廷也做好相應準備」
朱翊鈞聞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沉聲道:「劉綎這是在幹什麼?朕這邊剛剛封禪泰山,又拜祭了孝陵,告知天地、祖宗說朕收復了西域,結果西域馬上又要大動兵戈?」
陳矩嘆了口氣,道:「皇爺,西域情況複雜,劉綎也是無奈之舉。」
朱翊鈞冷笑道:「無奈之舉?他劉綎在雲南、在貴州、在朝鮮之時,怎不見又這許多無奈?」
陳矩道:「皇爺息怒,雲南、貴州、朝鮮都與西域不同。譬如雲南,乃是大明固有之地,當地土司雖然在莽氏緬甸支持下叛亂,但畢竟我有雲南可以依憑,待朝廷大軍一到,他們自然望風而降。貴州情況也是這般。
至於朝鮮,當時倭寇雖然兇橫,但卻有靖國公親統大兵經略平倭,劉綎不過是靖國公麾下一將,只要忠心敢戰即可,別事自有靖國公決斷。」
「西域則不然。」陳矩繼續道:「西域之地,朝廷雖然收復,但當地胡虜與我大明離心離德,且多有信奉回教者,其教義與我華夏殊為不同,因此朝廷大軍雖強,一戰而驅逐殘元勢力,但卻未必能令其真心歸順。」
「況且,西域地域遼闊,多是遊牧之民,一旦叛亂,其來去如風,朝廷大軍即便想要平叛,也恐一時之間難以捕捉其主力。而當地又多有回教寺廟,其阿訇往往在當地頗有威望,一旦其挑唆信眾,便極容易引發大規模叛亂。」
「因此,劉綎此舉,也是為了防止叛亂擴大,不得不出此下策。」
朱翊鈞剛才那樣說主要是火氣上來了,覺得西域此時出亂子有點打他的臉,此刻經陳矩一勸,也知道這事兒不怪劉綎,甚至都不能怪額爾德木圖——畢竟他是在維護朝廷威嚴。
皇帝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只能冷哼一聲,道:「難道朕的江山,還要看那些阿訇的臉色不成?」
陳矩苦笑道:「皇爺自然不必看那些阿訇的臉色,但當地百姓卻多受其影響,此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域畢竟丟失數百年之久,並非久服王化,一旦當地百姓受其挑唆,便極容易引發叛亂。因此,朝廷在西域的治理,還需多加小心才是。」
朱翊鈞剛剛強壓住的火氣又上來了,冷笑道:「多加小心?多加小心就是放縱那些刁民打死朝廷命官?朕看就是太過小心了,才會讓那些刁民如此膽大妄為!」
陳矩嘆了口氣,道:「皇爺,劉綎也是為了朝廷的大局著想。畢竟西域初定,人心未附,若是朝廷大軍過於強硬,只怕會激起更大的反彈。」
朱翊鈞冷笑道:「更大的反彈?如今不就已經是更大的反彈了嗎?」
陳矩道:「皇爺,如今雖然有些反彈,但畢竟只是少數刁民所為,若是朝廷大軍能夠迅速平叛,未必不能震懾其他心懷不軌之徒。」
朱翊鈞心頭依舊有火,但也知道陳矩所言才是正理。他不再強拗著嘴硬,反而陷入沉默,只是鼻息粗重,顯然心情極差。他當然知道,西域的穩定不僅關係到大明此處新邊疆的安全,更關乎他作為一代聖君的名聲。
「皇爺,正如此前靖國公所言,西域之地,民族眾多,信仰各異,加之許多歷史遺留問題,很多事確實難以一蹴而就。」陳矩見皇帝面色凝重,輕聲勸慰道:「但皇爺英明神武,定能妥善處理。」
「別扯這些沒用的。」朱翊鈞擺了擺手,道:「朕知道,治理西域非一日之功。但這次叛亂,顯然是有人故意挑撥,企圖破壞朝廷的治理。對於這種行徑,朕絕不會姑息。」
朱翊鈞這算是清醒過來了,不再說劉綎打算快速平叛有什麼不對,也不再糾結封禪、拜謁之後,西域馬上要再次大動兵戈是有損他的名聲,而是開始有了決斷。
他沉吟片刻,然後問道:「日新昨日是如何票擬回復劉綎的?」
陳矩答道:「靖國公的票擬是命劉綎果斷鎮壓叛亂,但同時也要求劉綎要注意手段,控制烈度升級,控制打擊範圍。按照靖國公票擬所言,這次平叛需得堅持只打擊惡意反叛者,不可擴大到普通百姓總的來說,便是只誅首惡,余犯從寬。」
朱翊鈞點了點頭,高務實的決斷還是很中肯的,現在確實需要在果斷鎮壓與保護平民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對陳矩道:「傳朕的旨意,再次向劉綎強調,務必要快速平定叛亂,但同時也要查明真相,揪出幕後黑手。另外,告訴劉綎,平叛過程中,務必要儘量減少對平民的傷害,避免激起更大的不滿。」
接著,他又覺得這些說法單純就是將高務實的意思再說了一遍,似乎也沒太大的意義,因此頓了一頓,又道:「同時,傳朕口諭,召靖國公即刻來見,朕要與他面議此事。」
陳矩領命。他知道皇爺不希望看到西域動盪,但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此只能對高務實的經驗和智慧寄予厚望,想看看自己這位股肱之臣還有什麼補充。
「奴婢這就去安排。」陳矩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退了出去。
朱翊鈞重新坐回御案前,他知道,西域的問題,不是簡單的武力就能解決的。他甚至懷疑,這次叛亂或許只是冰山一角,背後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現在他需要更多的情報,也需要更周密的計劃。
他決定,等高務實到來,他要親自與他商討西域的局勢,特別是財政後勤方面的準備情況。在他眼裡,高務實作為他最信重的大臣,才華能力舉世無雙,不僅在軍事上有獨到的見解,在財政管理上更是一把好手,他的建議對自己來說至關重要——尤其是為了此番南下,朝廷已經花了太多太多的錢,而如果沒有錢,西域的事情只會更難辦。
由於高務實就暫住春和宮,因此沒過多久,他便匆匆來到乾清宮。他的步伐依舊穩健而迅速,看起來與往日毫無不同。只是聽著高務實的腳步聲,朱翊鈞便感到安心許多。
「臣高務實,參見皇上。」高務實行禮道。
「靖國公免禮,平身。」朱翊鈞此刻心情平復了許多,聲音平靜而有力:「靖國公,西域的局勢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劉綎正在回軍伊犁平叛,但朕需要確保大軍在後勤和財政上有足夠的支持。你對此有何看法?」
高務實點了點頭,道:「皇上英明。微臣以為,西域之亂,雖起於教派紛爭,但既然戰端已開,其如何發生便不再是最緊迫的事,儘早恢復邊疆穩定才是重中之重。因此,平叛是當務之急,而後勤與財政的穩定支持則是順利平叛的先決條件。」
他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繼續說道:「首先,微臣已經指示戶部,對西域的軍費額外加撥,首批為三十萬兩,視後續情況來看是否需要再撥。
目前,臣已經根據劉綎的預估與臣自己的判斷,準備了充足的糧草、武器和軍餉,確保我大軍絕無後顧之憂。這其中有一部分是此前已經提前運抵西域,原打算進行儲備的,還有一部分是要從關內加急輸送的,昨日都已經給相關衙門去函了。」
朱翊鈞一下子安心下來,點了點頭,示意高務實繼續。
「其次,微臣必須舊事重提,仍然建議朝廷加強對西域地區的商貿支持。通過增加對西域的茶葉、絲綢等商品的供應,不僅可以使當地民眾能從中商貿,提高生活水平,還可以通過稅收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
此外,微臣還建議朝廷立刻加大對西域地區的基礎設施建設投入,如修建道路、水利等,以促進當地經濟發展。
這些事應該先易後難,首先進行一些能夠立竿見影的投入,讓西域百姓能儘快認識到只有在大明的治下,他們才能安居樂業,日子過得一天更比一天好。」
朱翊鈞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高務實的建議不僅考慮了軍事需要,還兼顧了經濟和民生,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經過高務實這麼多年的影響薰陶,他也知道高務實所謂往西域輸送茶葉、絲綢之類的真正作用是什麼。
這些都是硬通貨,但漢地商人一般運到西域也就回返了,因此西域當地商人便能做個轉手買賣,而這些商人既然是西域本地商人,他們賺了錢也會花在西域,所以當地百姓的收入也會提高。高務實稱其為「涓滴效應」,皇帝認為非常形象。
當然,高務實還說過,似這般做法並不足夠,。畢竟如果西域本身的生產力不能提高,光是賺的銀子變多並無益處,反而會導致物價飛漲,所以與此同時,發展西域本地的生產才是最終解決辦法。對於這一點,高務實也曾詳細把其中道理解釋給他聽,他同樣非常認可。
此時高務實繼續道:「再者,此番事變雖然肇始於學校徵用廟宇,但微臣仍然建議朝廷加強對西域地區的文化教育投入。通過建立學校、書館等設施,推廣儒家文化,提高當地民眾素養,加速向漢學融入,從而減少因文化差異而引發的衝突。」
朱翊鈞微微頷首,但又有些擔心,問道:「此時加速漢學推廣,會不會激起更大的反對浪潮?」
「或許會,但那是必要的,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此番叛亂或許還是塞翁失馬。」高務實果斷道:「若無今日之事,朝廷這些工作便只能小心翼翼慢慢推進,但既然有了這次叛亂,那也就怪不得朝廷動用雷霆手段,殺一批、震一批、哄一批了。」
朱翊鈞思索片刻,問道:「有把握嗎?」
高務實斷然道:「臣會為此準備三百萬兩的預算,無論如何也要辦成此事。」
朱翊鈞吃了一驚:「又要花這麼多銀子?」
「只是提前有個預備,倒並非一定會花這麼多。」高務實安慰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有個準備總是好的。」
朱翊鈞放心了不少,道:「希望劉綎幹得利索一些,三十萬兩已經不是小數目了。」
高務實點了點頭,又繼續道:「最後,微臣建議朝廷加強對西域地區的教派管理。對於普通信眾,朝廷並不禁止,且確保公平對待,但對於挑唆民眾、破壞安定的極端分子,則必須予以嚴厲打擊。
同時,我們也應當從當地民眾尊敬的阿訇中找出一些明事理、識大體的出來合作,通過他們來引導當地教派,向和平、寬容的正確方向發展。」
朱翊鈞聽得連連點頭,然後思索了一會兒,緩緩說道:「靖國公所言甚是,朕完全同意,你只管照此想法去做,需要朕下詔的時候,便讓陳矩奏來。」
高務實躬身行禮,道:「微臣必當竭盡全力,不負皇上重託。」
朱翊鈞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看沙漏,心中一動,道:「算起來,徐弘基和王允忠也快到了,你既然正巧在此,便和朕一起聽聽他們如何告罪與自辯吧。」
高務實略微遲疑,仍是答應下來,拱手道:「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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