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臨行之前,貴國御領代曾來函確定日本使團此行任務,若本閣部未曾記錯,其中並無向大明請求允許日本派遣學生西來求學一事。對此,二位有何告我?」
島津忠恆和德川秀忠對視一眼,島津忠恆接著說道:「御閣,我日本國雖地處海隅,但對大明文化向來仰慕。昔年遣唐使往來頻繁,我日本得蒙恩沐,受益匪淺。如今大明文治武功,海內昇平,我等更是心嚮往之。
故此,我二人將一路見聞寫下,多次隨商船傳回。公方殿獲悉之後,特命我等懇請大明皇帝陛下恩准,允許我日本學子跨海來學,以期如唐時模樣,沐浴華風。」
德川秀忠也補充道:「御閣,我國雖小,但也有志於學習大明的先進制度與技術。若能得大明允許,我等必將嚴格選拔學子,確保其品行端正,勤奮好學,不辜負大明皇帝陛下的恩典。」
果不其然,這件事背後的決斷者是德川家康。這也不奇怪,成田甲斐如果有此意思,自然會單獨寫信給他說明緣故。而且更關鍵的是,成田甲斐身邊的內務部男女家丁沒有一個上報說有日本使團的信件給她,可見島津忠恆和德川秀忠的信是只給了家康,沒給成田甲斐。
德川秀忠只會把信送給他爹德川家康,這自然毫不奇怪,奇怪的是島津忠恆為什麼也是這樣?是島津忠恆的立場發生了變化,還是他被德川秀忠給忽悠瘸了?
高務實暫時並不懷疑整個島津家的立場會有什麼變化,但島津忠恆個人卻不好說。雖然他名義上已經是島津家督,但不比他伯伯和父親那種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的老江湖,島津忠恆只是個年輕人,無論是被忽悠得立場發生變化,還是具體在某件事的操作上被蒙蔽,都不算令人吃驚的意外。
高務實微微頷首,沉吟著,緩緩道:「二位的誠意,本閣部已經明了。此事關係重大,需得皇帝陛下聖裁。不過,在此之前,本閣部想多問一句,若真有日本學子來大明學習,二位希望他們學習哪些方面的知識?」
島津忠恆立刻回答道:「大明的文化、制度、科技、農業、工藝,無一不是我日本學子渴望學習的。而作為武士,在下覺得大明的軍事學院更是人人嚮往之地。若能學習大明的軍事戰略與戰術,必將對我日本國內的穩定大有裨益。」
德川秀忠也點頭附和:「御閣,忠恆殿下所言甚是,我等武人深知大明軍事之強大,若能學習一二,若將來御閣有召,我等也能更好的為大明效勞,為御閣效勞。」
雖然只是幾句套話,但高務實何等人也,已經基本判斷出島津忠恆大概率是被德川秀忠給忽悠瘸了,真以為德川秀忠慫恿著派人來大明學習軍事學習也是打算「為御閣效勞」。
小伙子還是太天真了。你們島津家的利益全和我京華綁在一塊兒,島津家派人來學軍事,大抵應該是打算為我效力的——至少目前是,但德川家康麼,那就不一定了。
雖然家康是個精於計算的老狐狸,知道就算派了些人來學軍事,也改變不了日本沒有足夠本錢與大明相爭的基本事實,但那是在尋常時候,而萬一局勢有變呵呵。
退一萬步說,就算家康也覺得大明有他高務實在,一時半會兒看不出有什麼「局勢有變」的可能,但能藉此機會多派點人來大明學習,對他以及他們德川家而言也是大大的好事。
大明若安,他以大將軍身份派來的親信可以扎牢德川家武力的根底;大明若亂,他也能最早獲悉第一手的情報,以此為依據做出最迅速、最準確的應對——無論是演忠臣,還是梟雄。
仗著島津忠恆和德川秀忠來得不久,還不至於收買到宮裡的情報,不知道皇帝已經看過他們的上表,高務實微微一笑,道:「二位的請求,本閣部會儘快上報皇帝陛下。不過,本閣部也要提醒二位,大明軍事學院乃是朝廷重地,即便是大明本國的學子,也大多都是出自世代將門,或是戰場英雄,要經過嚴格的選拔和考核。若日本學子真的有機會進入學習,也必須遵守大明的律法和學院的規矩。」
島津忠恆和德川秀忠連忙表示理解,並承諾若日本學子有幸入學,必將嚴格遵守大明的一切規定。
實際上他們甚至暗暗高興,因為按照高務實的說法,門第乃是大明軍事學院取士的重要標準,這就意味著日本如果照辦,大抵只能從各武家選拔子弟,那他德川、島津兩家的優勢可就太大了。
高務實點了點頭,隨即轉移了話題,與二人繼續欣賞櫻洲的美景,同時不著痕跡地探詢日本國內的情況,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探詢他們對大明的態度——在這一點上,高務實一貫擅長。
在愉快的游湖結束後,高務實回到春和宮,自己在房中沉思許久,然後親筆起草了一份奏疏,將與島津忠恆和德川秀忠的談話內容,以及自己的建議詳細寫明,準備第二天一早便呈給朱翊鈞過目。他相信,皇帝在看到這份奏疏後,定會認真考慮日本的請求,並做出明智的「聖裁」。
在寫這道奏疏之前,高務實先認真思考了一個問題:在原歷史上的殖民時代,歐洲列強為何允許世界各地學子去他們國家的軍事學院學習軍事?
這是一個他過去明確知道,但卻並不曾深究的問題,只是今天碰到了類似的局面,所以不得不認真琢磨了一番。
在審慎思考之後,他認為這個現象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理解:
其一是文化傳播與影響力擴散:殖民國家通過教育和文化的傳播,可以強化對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的文化影響力。通過軍事教育,殖民國家不僅培養了一批親西方的精英階層,也擴散了其政治和軍事理念,從而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國家中形成了一種認同感和依賴性。這種策略有助於殖民國家在政治和文化上維持其影響力,同時也為殖民國家培養了一批忠誠的盟友和支持者。
其二是政治與經濟利益:殖民國家通過軍事教育,可以吸引和培養來自世界各地的軍事人才,這些人才在回國後可能會成為親西方的政治和軍事領導者。這樣的安排有助於殖民國家在政治上維護其全球利益,同時也為其經濟利益提供了保障。殖民國家通過控制殖民地的資源和市場,實現了經濟上的巨額利潤。
其三是軍事技術的傳播與控制:通過軍事教育,殖民國家可以將先進的軍事技術和戰術傳播給其他國家,從而在軍事上保持一定的優勢呃,這裡面的道理有點繞,可以理解為殖民國家通過這種軍事教育,使得他們能夠對其他國家的軍事發展保持較高的了解和控制——你所知道的都是我教給你的,那我自然能對付你——於是就有助於維護其全球戰略利益。
其四是國際關係的平衡與外交政策:殖民國家通過軍事教育,可以與其他國家建立更緊密的外交關係。這種教育交流有助於殖民國家在國際事務中獲得支持,同時也為其外交政策提供了更多的靈活性。通過培養其他國家的軍事人才,殖民國家可以在國際關係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影響其他國家的政策走向。
其五是殖民地管理與控制:殖民國家通過軍事教育,可以培養一批熟悉西方軍事制度和管理方式的殖民地官員和軍事人員。這些人在殖民地的管理中可以起到關鍵作用,有助於殖民國家更有效地控制和管理其殖民地,維護其殖民統治的穩定。換言之,你雖然是別國派來的學子,但未必將來不能為我效力——我至少有數年時間「感化」你,不是麼?
總的來說,殖民時代的歐洲列強允許世界各地學子前往他們國家的軍事學院學習,是一種綜合了文化、政治、經濟和軍事多方面考量的策略。這種策略不僅有助於殖民國家在全球範圍內擴散其影響力,也為其維護和擴大其全球利益提供了支持。
這其中的道理既然明確了,高務實會如何建議朱翊鈞,自然也不必懷疑。
正如大唐暴打了日本一頓之後,日本數百年不敢西窺一般,如今大明也暴打了日本一頓,日本同樣已經對大明心存畏懼。
在此基礎上,再考慮到日本人天性最是慕強,那麼只要深深地將「大明天下無敵」的觀念烙刻在日本派來的學生心中,則等到他們學成歸國之日,就是日本真正死心塌地效忠大明之時。
帶路黨往往比敵人危害更大。不過,時移世易,現在輪到我大明在別人家培養自己的帶路黨了,這就叫天道好輪迴。
次日上午,高務實奏疏已上,正在文淵閣值房批閱奏疏,司禮監果然派人來請,說是皇爺召見。高務實早有預計,起身前往。
等到了乾清宮中,一進西暖閣,他就看見皇帝手中拿著自己的奏疏,眉頭微蹙。
朱翊鈞對高務實的能力和忠誠自然沒有懷疑,但是對於日本的請求——確切地說,是對於高務實打算同意日本派出幕府和各大名家中年輕優秀子弟來大明軍事學院學習一事,皇帝確實有些猶豫。
「日新啊,你的奏疏朕已經看過了。」朱翊鈞緩緩開口,「日本請求派遣學生來我大明學習,你覺得利大於弊?」
高務實微微躬身,沉聲道:「是,陛下,臣以為,此事對我大明而言,利大於弊。」
「你且說說看。」朱翊鈞眉頭未展,頷首示意。
高務實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陛下,臣在奏疏中已經詳細闡述了此事的利弊。不過,臣理解陛下的擔憂,主要是在於如何確保這些日本學子不會成為我大明的潛在威脅。」
朱翊鈞繼續點了點頭,示意高務實繼續。
高務實接著道:「首先,我們可以對日本派遣的學生進行數量上的限制,並且對他們的學習內容和活動範圍進行嚴格監管。我們可以允許他們學習文化、農業、工藝等知識,但尤其應該以學習程朱理學為重。
通過理學,我們需要讓他們認識到,大明作為天朝,大明皇帝作為天朝皇帝,才是他們最最需要要效忠的對象,至於日本國內的其他人,即便他們仍需要效忠,但這種效忠是要排在效忠大明皇帝之下的。至於在軍事等敏感領域之學習,則需要謹慎對待。」
朱翊鈞好像這才想到可以通過理學來教育日本學子,不禁愁眉頓展,露出微笑,點頭道:「日新,這個想法倒是不錯。」頓了一頓,又問:「那你說要謹慎對待的這些?」
「軍事不比別科,自當謹慎一些。臣之所以限定日本派來學習軍事的學子必須是幕府及各藩鎮子弟,便是因為他們的身份頗類我朝之勛貴子弟。
這些人生於尊卑體系之內,最是在乎尊卑上下。我大明既為天朝,便是這尊卑體系之巔。只要他們接受了這一點,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會覺得,我與其效忠日本,何不效忠天朝?
當然,為了確保不會招收某些天生反骨之輩,我們也可以要求日本對派遣的學生進行嚴格的篩選,確保他們品行端正、忠誠可靠——但我們還要保留最後的審核之權,確保最為關鍵的一項標準:來人必須極其仰慕我天朝教化,是深恨自己不幸,以至於未能生於中華者。」
朱翊鈞聽得呵呵笑了起來,但依舊伸手做了個「你繼續說」的動作。
「別的也就沒什麼了,總之臣以為,通過這一舉措,我們可以加深對日本的了解與影響,為將來的日益頻繁的貿易往來打下良好的基礎。同時,這也有助於我們確保海疆橋頭堡發揮積極作用。」
朱翊鈞點了點頭,總結道:「就是說,你認為可以通過教育,在日本培養一批對大明極為忠誠的日本精英,這對於維護我大明的東疆安全,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然也。」高務實簡單答道。
朱翊鈞沉吟道:「你認為這個人數,定多少為好?」
高務實道:「其他學科暫且不論,軍事學院麼每年十名。」
「啊,才十個?」朱翊鈞一愣:「日新,我記得軍事學院普通學生畢業,初任不過把總,手下兵員多不過四五百,少則只有一兩百,甚至有些缺額嚴重之軍,把總麾下不足百人。日本所遣軍事學院學生,每年只出十個把總這會不會也太少了點?」
高務實大搖其頭,然後笑道:「皇上有所不知,正因為人少,他們回到日本之後是不可能只做個『把總』的。」
朱翊鈞還是覺得有點不對,納悶道:「可我記得你當初說過,日本有人口至少千餘萬,總兵力甚至超過五十萬,這每年十個把總就算他們當千總來用,要多少年才能成為主流?」
「皇上有所不知。」高務實笑道,「其一,物以稀為貴,正因為名額太少,日本幕府及各反正必然視其如珍寶,大力拔擢重用,因此他們回去之後很快就會得到晉升至少比在大明軍中提拔得快上許多。
其二,這正是臣想看到的結果——他們只學了如何做好一個把總,或者最多一個千總,但回了日本之後卻必然因為過高的重視而快速走上高位。如此一來,萬一將來真有某天,大明再次與日本兵戎相見,那麼這些日本軍中要員的能力在我大明眼裡又何足掛齒?」
朱翊鈞愕然半晌,這才苦笑道:「論算計,還得是日新你啊!既然如此,這件事就按你說的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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