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喪家之犬,還敢對朕狺狺狂吠,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朕怎麼能算是中興之主!」
高務實前世曾經親自見證「王霸之氣」這個詞從流行淪為流俗,不過無論它到底意味著什麼,至少在這一刻,它似乎真的很契合朱翊鈞此時的神態。
倘若回顧一下這位皇帝近三十年來的君主生涯,縱使再挑剔的批評家,恐怕都要承認他的確有資格說出這番話。
儘管他所取得的這些成就,無一例外都與他面前的這位股肱之臣有關。
毫無疑問,朱翊鈞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很大程度上在於他始終信任他的這位兒時玩伴、昔日同窗。從這個角度而言,高務實才是萬曆朝能夠中興大明真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皇上雷霆之怒,臣已盡悉,但臣今日恐怕要說一些逆耳之言了。」高務實嘆了口氣,道:「臣不贊成眼下便以『反擊』作為目標。」
這番話讓朱翊鈞頗為意外,他詫異地看著高務實:「你反對反擊?為什麼?這可不像是你會說出的話啊!」
「哦?那皇上認為臣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呢?」高務實微微一笑,問道:「莫非皇上認為臣會說『布日哈圖敗軍之將焉敢言勇』,亦或者『犁庭掃穴,正在此戰』?」
「呃」朱翊鈞被高務實問得有點湖塗,皺起眉頭不解道:「我覺得,你確實可以這樣說呀,為什麼不呢?
據我所知,由於此番你出征頗為順利,戶部為朝鮮之戰所準備的錢糧,用到現在也還頗有富餘。那麼,出兵再打一下察哈爾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吧?畢竟從上次伐元之戰來看,像這種大規模騎兵對決,其實很快就能分出勝負呀。」
高務實哂然一笑,問道:「然後呢?」
「什麼然後?」朱翊鈞先是愣了一愣,又覺得不妥,趕緊找補道:「噢,你說在那之後呀在那之後不就達成所願,狠狠教訓了這些喪家之犬一頓,讓他們今後不敢再東窺嘉峪關一眼了麼?」
「皇上真的覺得,只要打他們一頓,他們就再也不敢東窺嘉峪關一眼了?」高務實稍稍挑眉。
「呃韃虜賊性難改,這樣說或許是過了些。不過,只要打得夠狠,總能讓他們多老實一段時間。」朱翊鈞悻悻然道。
他本來以為這樣說可以得到高務實的認可,誰知高務實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
高務實收起之前澹然中似乎還略帶戲謔的笑容,忽然變得極其嚴肅,語氣中也陡然帶上了軍伍肅殺的氣息,森然道:「西域之地,我朝不出兵則以,若出,則必以重建安西都護府為目的,斷不可輕易出兵,又輕易收兵。此所謂太阿出鞘,空回不祥。」
朱翊鈞身為皇帝,雖然是天下至尊,但畢竟從未親歷行伍。他陡然見得一次高務實不是平時文質彬彬的模樣,卻這般鋒芒盡顯,不覺有些心驚。
尤其是他還頭一回聽到高務實說出「太阿出鞘,空回不祥」這樣煞氣沖霄的話,甚至忽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好在多年的信任仍占主導,他立刻反應過來,這煞氣又不是沖他而來,而是衝著察哈爾人去的,這才放鬆下來。但他依然不明白高務實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即便是當年伐元之戰凱旋,滿京師無論誰人都異常興奮,可他自己不也挺澹定的嗎?
「日新,我記得你和布延,亦或者布日哈圖之間應該都沒什麼私怨可言吧?」
這話對於高務實來說,未免思維過於跳躍了,以至於南寧侯爺有些莫名其妙:「臣與任何蒙古人都沒有私怨,只有國家之仇、民族之爭。」
「那就好。」也不知道朱翊鈞究竟懂不懂高務實這裡所謂「國家之仇、民族之爭」的真實含義,只是連連點頭道:「那你倒是說說,為何這對西域用兵就不能只是教訓一番,而是動輒便要滅國建制?」
「依皇上所見,西域好打嗎?」高務實反問道。
「看堪輿圖就知道肯定不好打。」朱翊鈞連連搖頭。因為這坤寧宮的偏殿沒有堪輿圖,他只好一邊比劃一邊道:「過關隴,出河湟,至嘉峪,這一路多是百里一城,還算在大軍行動較為方便的範疇。
等出了關外,不僅城池之間相距更遠,而且中途全是戈壁荒丘,恐怕連找個能供大軍飲用的水源都難。
我雖然沒帶過兵,好歹聽你們說得不少,似這般情形估摸著比當初伐元還麻煩。畢竟草原上雖然也沒有正經的城池,但至少哪兒有河流咱們還是清楚的。
時至今日,我天兵與察哈爾交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若單說打贏他們,我想不會有太大困難。但是正如你以往常常說的那樣,大軍出征,最難的總在後勤。
陝西三邊離西域數千里,即便從嘉峪關至西域也有兩千里,而據我所知,這葉爾羌的國都所在為莎車,那地方離嘉峪關呃,是多遠來著?」
高務實道:「嘉峪關離莎車的距離,在堪輿圖上來看至少有三千六百餘里,若說實際行軍距離,恐怕還要多加數百里,大概可以算作四千里吧。」
這話可不是開玩笑,葉爾羌大致也就是咱們後世的新疆,這地方面積實在太大了,高達166萬餘平方公里,大致相當於16個浙江省。而偏偏葉爾羌的首府莎車在其領土的西部,所以這路程自然也就異常驚人了。
「四千里啊」朱翊鈞感慨道:「我記得兩京之間好像也就兩千里,對吧?」
高務實微微搖頭,回答道:「確切的說,直線距離大概是一千八百里,當然實際上走過去確實差不多兩千里,正好是從嘉峪關至莎車的一半。」
「太遠了,這太遠了。」朱翊鈞大搖其頭:「我覺得除非你能說動土默特和鄂爾多斯,讓他們如三十年前那樣,出兵再來一次『西征』,只把瓦剌換成葉爾羌,否則咱們不適合出兵這麼遠的地方。」
見高務實沒答話,朱翊鈞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其實,這也是我不理解你剛才說要重建唐時安西都護府的原因。依我看,在嘉峪關內打個反擊,將察哈爾人趕出關外,或者稍微再追擊一小段距離也就是了,最多不超過哈密,這應該是咱們目前力所能及的。
但你說重建安西都護府,那我覺得這還太難了,恐怕已經超過眼下朝廷所能承受的範疇誒,對了,唐朝那會兒是怎麼拿下安西的?」
高務實道:「當時的情況與眼下區別頗大。唐治安西,最開始應該算在唐貞觀十四年(640年),那一年侯君集平定高昌,在其地設西州都護府,治所在西州。同年九月,便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魯番西雅爾郭勒)設安西都護府,用以針對西突厥。
當時安西都護府的第一任都護為喬師望,後來由郭孝恪接任,一開始時只有數千人的兵力。等到了貞觀二十二年,郭孝恪擊敗龜茲國,便把安西都護府遷至龜茲(今新疆庫車縣)。
又到唐高宗顯慶二年(657年)十一月,唐軍名將蘇定方在碎葉水平定阿史那賀魯的反叛,從而平定了西突厥,遂將安西都護府治所遷回高昌故地。顯慶三年五月,安西都護府又再次遷到龜茲,且安西都護府升格為大都護府。
另外,高宗改變太宗時只重軍事而輕行政的做法,在突厥故地分設蒙池、昆陵兩個都護府,並將其附屬小國分別設置州府,西境直抵波斯,全都隸屬於安西大都護府,使這一帶都置於唐朝的直接統治之下。」
朱翊鈞皺眉道:「你說得有點簡略,但至少可以聽出來一件事,那就是唐朝拿下安西並建立穩固統治至少是兩代人的事——從唐太宗到了高宗。就你剛才說的這段時間,究竟是多少年?」
高務實心裡算了一下,道:「從西州都護府到大都護府,前後應該是花了十八年。」
朱翊鈞聽得很滿意,笑著一攤手:「你看是吧,我就說很不容易嘛!想那唐朝開國之初,最是軍威鼎盛之際,拿下安西也花了足足十八年。
如今我大明雖然中興,但兩地距離擺在這兒,要想拿下西域,不說十八年,十年八年想必總少不了可你剛才話里話外怎麼彷佛要一戰定乾坤似的?」
高務實回答得異常簡單:「因為今時不同往日。」
「哦?」朱翊鈞微微挑眉:「如何不同?」
他頓了一頓,又半開玩笑地補了一句:「你若要說朕英明神武遠超唐太宗、高宗二位,那就大可不必了。」
高務實哈哈一笑,道:「本來是打算說的那好吧,說點更直接的。」
朱翊鈞哼哼兩聲,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但還是很快點頭道:「說來聽聽。」
「唐立安西,本質上不算是一開始就有全盤計劃,事實上更像是走一步算一步。只是由於當時唐軍著實夠強,因此步步推進,最終得全安西。
而以臣之見,我大明若要取西域,則不能這般今年下一城,明年下一城」
「且慢。」朱翊鈞打斷道:「為什麼不能?這樣不是更加穩妥嗎?」
高務實搖頭道:「穩妥是穩妥,但其實花費更巨。似這般超遠距離的作戰,唐時之所以只能如此,在於當時西域環境與眼下不同。
當時西域小國林立,即便唐朝實力強大,也不能隨隨便便就來個不教而誅,總得有個由頭才好動兵,因此就表現為逐年用兵,步步而取。
然而今日西域則大不一樣,至少察哈爾人此去就全得了整個葉爾羌。那麼如果我們先只以葉爾羌為目標,則也是方圓數千里的拓地規模。
整個葉爾羌如今都在察哈爾治下,我們若與其逐城爭奪,不免曠日持久。如此,彼為地主,我為客軍,我軍後勤補給長達數千里,什麼樣的家底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因此,我們不能採取唐朝逐個擊滅西域小國一般的法子,只能集中力量,如同伐元之戰那般,只一次便徹底擊敗察哈爾,直接全取整個葉爾羌,否則麻煩就大了。」
朱翊鈞思索片刻,忽然問道:「漢朝也曾控制西域,當時又是怎麼打的?比唐朝時如何?」
「不如何。」高務實搖頭道:「漢取西域雖是我中原首次將勢力擴展至當地,不過相比唐朝全憑軍力鼎盛強取,漢朝當時更加嗯,可以說算是運氣更好,也可以說是某種取巧吧。」
「哦,此言怎講?」
「漢與匈奴前期的戰爭,想必皇上是清楚的,臣就不多說了。」高務實道:「只說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漢武帝派霍去病討伐匈奴,當時漢朝之國力正處頂峰,匈奴自然不是對手,由是節節敗退。在這樣的情況下,漢朝收復了河西走廊,置河西四郡等地區。
隨後,漢武帝派出張騫出使西域,與當時的各部落統領進行會面,提出讓他們歸順朝廷的想法。當時西域周邊的很多部落都聽聞漢朝國力鼎盛,想要以此來謀求自己的發展,但又忌憚匈奴這個大麻煩。
但是,隨著匈奴的節節敗退,他們的顧慮也就消失了,於是很多部落都對漢朝進行了歸順。在此情況下,漢朝為了加強對西域的管控,便在西域地區設立了西域都護府。」
朱翊鈞聽得眉頭大皺,沉吟道:「若我所料不差,這西域都護府恐怕不如安西都護府那般強而有力吧?」
「皇上聖明。唐治安西,可謂實控;漢治安西,大抵羈縻。」高務實道:「其間差別不問可知。」
既然這樣,漢朝那套朱翊鈞就沒什麼興趣了,自從伐元之戰以來,朱翊鈞早已認為羈縻沒什麼意思,還是直接實控比較靠得住。
或者,至少也該是控制土默特那樣的法子,倒也還勉強可行。只是現在葉爾羌既然是察哈爾人鵲巢鳩占,那麼針對土默特的那套辦法就不行了——大明不可能對「大元」來這套,否則法統上就有大問題。
朱翊鈞又想了想,越想越覺得頭疼,終於有些不耐煩起來。他吐了口濁氣,問道:「以你之見,如果要在西域再來一次伐元之戰,需要動用多少兵力、多少物力財力?什麼時候能準備好,以及要打多久?」
高務實略微沉吟,答道:「需精兵八至十萬,其中騎兵為主力,最好步騎皆配火器,而騎兵也帶馬刀。物力財力方面,需有白銀兩千萬兩,籌措軍糧約三百萬石,另外還需要駱駝至少三萬峰另外,以上是以此戰前後不超過一年計算,如若超過,還需另計。」
朱翊鈞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道:「日新,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一年要花兩千萬兩銀子,還要三百萬石糧食?
你自己就是戶部尚書,朝廷歲入你是清楚的,糧食也不必說如今從南方海運供給京師的糧食一年也就三百萬石左右,現在你說要打西域,而一年居然也要三百萬石?」
高務實彷佛沒看見朱翊鈞的震驚,點頭道:「是,皇上。」
「是個屁啊!」朱翊鈞從椅子上直接跳了起來,瞪著高務實道:「西域可不是朝鮮,朝鮮拿下來之後,它自己就有朝南的平原地帶可以產糧,咱們好歹不必往那兒倒貼太多銀子。
可這西域你別告訴我說,到時候咱們每年都要往西域倒貼大把的銀子!如果是這樣,那拿下這西域有什麼用處?」
高務實很澹定地拱了拱手,道:「皇上可見過臣做虧本買賣?」
「呃」朱翊鈞一下子就被問住了,輕咳一聲,將信將疑地道:「你是說,雖然打西域要花這許多錢,但是打下來之後不會繼續虧本?」
「自然。」高務實點頭道。
「你確定?」朱翊鈞顯然仍然不太相信。
「臣確定。」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就是覺得,這不合情理啊,西域那地方全是沙子, 糧食估計都得從關內轉運。如此,按你所說建一個『安西都護府』,至少也得駐軍數萬,那怎麼可能不虧本?」
「尹犁河谷可以種糧,冬小麥和各種薯類都很適合種植在那兒,包括此前臣進貢給皇上的那種番薯。」
高務實不慌不忙地道:「我朝若取西域,只要將大軍駐地主要放在尹犁河谷,然後施行屯田,則糧食不僅不必關內供給,甚至還能以此地收成,作為控制西域的某種輔助手段。」
「是嗎?」朱翊鈞詫異道:「區區一個河谷,就能產出大量糧食?這河谷有多大?」
「皇上有所不知,這尹犁河谷雖然名為河谷,聽起來沒多大,但其實卻大得很。其東西長約七百里、南北最寬處約五百五十里,約莫有半個浙江那麼大
哦,皇上也可以這樣理解:尹犁河谷雖然地處西域,但其各項條件都很好,面積也大,好比是在西域中間圈出來一個應天巡撫的轄區。」
「還有這種塞外江南?」朱翊鈞還真是驚詫異常,飛快地把眼珠轉了轉,道:「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所謂計劃打一年,是不是就是說,這一年的主要目標就是占領尹犁河谷?」
「皇上明見萬里,此正臣之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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