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務實一回京便發現情況不太對勁,首先不對勁的就是氣氛不對。這次平定如此大亂,前後逼降、殲滅敵軍十萬以上(伊勒都齊、博碩克圖部都算),皇帝卻沒有選擇郊迎。本次代表皇帝郊迎的是內閣以及五軍都督府的幾位國公爺、侯爺之類。
要知道,內亂也是分檔次的,本次西北之亂可不是幾十年前那種並不危及統治的倭寇襲擾,也不是朝廷一般看不上眼的泥腿子造反。這次造反的是朝廷的經制之軍,算是造反這一門類裡頭危險級最高的一檔。
更何況哱拜還不只是單純的造反,他還裡通外敵,是內外結合的一種造反,完全有可能危及統治。平定這樣重要的叛亂,功勞之大絕不亞於開疆拓土。原歷史上單單是平定一個哱拜之亂,後續的論功就很盛大隆重了,何況這一次還是「威力加強版」的整個西北之亂。
按照朱翊鈞一貫的態度來說,這個情況顯然十分不尋常。如果說立下如此功勞的頭號功臣只是一名武將,那麼迎接凱旋的規格低一點倒也無所謂,但是當這位凱旋歸來的是一位文帥,而且還是高務實的時候,這就太不尋常了。
高務實的聖眷可是滿朝皆知的,這番立下如此大功居然沒得到天子郊迎?
很多人不得不開始懷疑這其中出了什麼問題,莫非是前幾天朝野的爭論影響到了皇上,皇上打算對這件事進行一下冷處理?
可是,這也不對啊。
就算莊浪衛這場仗的功勞不算到高務實頭上,可他生擒博碩克圖,確保鄂爾多斯部對大明以及順義王的恭順,這總是實打實的功勞吧?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地收復寧夏,這功勞是實打實的吧?
不僅別人懷疑,連高務實自己都有些意外,望著內閣和五府的袞袞諸公,他雖然面色如常,但心底里還是忍不住懷疑:難道是有人在皇帝面前進了什麼讒言,甚至說動了皇帝?
皇帝不在,一切按流程,高務實下馬接受百官祝賀,首輔申時行代表百官「致歡迎辭」——都是些套話,倒也不必多提。
套話說完,申時行再次開口,又進一步加深了高務實的擔憂,因為申時行的話語中沒有代表皇帝,他只是代表「本閣部與諸同僚」恭賀高務實凱旋。
高務實多年的演技總算發揮了作用,沒有表現出半分失望,很是淡定而客氣的謝過大家。
就在他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要怎麼聯繫黃孟宇和陳矩了解宮中情況的時候,站在一旁的朱應楨忽然開口笑道:「樞台此番勞苦功高,皇上本是打算親自郊迎的,只是不巧慈聖太后這幾日偶感風寒,鳳體欠安……皇上天性至孝,因此親奉湯藥於慈寧宮中,是以無法前來,只好命本國公代為致意。」
原來是這麼回事,高務實心中稍安,忙道:「百善孝為先,皇上此舉垂範天下,臣甚是感佩,只是不知慈聖太后鳳體可有好轉?」
這題朱應楨也不會,只能呵呵笑道:「啊?好多了,好多了。」然後又仿佛想起什麼事來,趕緊補充道:「哦,對了,皇上還說,因太后抱恙,陛見之事暫須稍候,樞台可先將關防等物上繳,候旨以待。」
這麼嚴重?
高務實心中有些發愣,原歷史上李太后的身體應該不錯啊,現在可還遠沒有到她離世的時候,怎麼皇帝連抽空接見一下我,等我繳個關防和尚方劍的時間都沒有?
「臣遵旨。有勞國公爺。」
此時就算高務實已經交卸了出征的兵權,恢復了原先的身份,於是他又道:「既然五府的諸位都督都在,想必戚司令也是在的吧?」
戚繼光作為禁衛軍司令,現在恐怕可以算是武將第一人了,不過即便如此,在一群閣部、部堂以及勛貴面前還是站不到前面,高務實只能點名問。
朱應楨連忙轉身,朝中後面的人群伸手晃了晃,叫道:「戚司令可在?」
身著大紅行蟒服的戚繼光從後面轉了出來,拱手一禮:「繼光見過樞台。」
高務實朝帶回來的禁衛軍所部一指,笑道:「我此行事了,所部兵馬交還於你,你可回去清點,看餘數是否與告捷奏疏中有差。」
雖然高務實是戚繼光的直屬領導,但戚繼光還是一本正經地道:「末將領命。」
交卸完兵馬,還要上繳關防和尚方劍等物,這裡還有不少麻煩事,是以高務實不便多待,申時行也沒興趣和高務實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太多話,很快大家便入了城,各自作別而去。
由於剛才朱應楨帶了皇帝的口諭,要他在家候旨,原則上他現在算是休假了,於是去兵部向梁夢龍交了關防,又把尚方劍交給了司禮監派來收取的宦官之後便回了昭回靖恭坊。
意外的是,他這一回來,府上居然便有了客人。
朱應楨笑吟吟的在前庭花園的涼亭中翹著二郎腿,手中拿著日本產的描金摺扇,旁邊的桌子上甚至還擺著茶具,一副已經等了他不少時候的模樣。
高務實笑著上前,道:「成國公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此來有何要事?」
「我本來還真沒事,但皇上讓我來,我就不得不來了。」朱應楨笑著道:「不過,你高龍文神機妙算天下皆知,不妨猜一猜我是為何而來?」
高務實微微挑眉:「看來皇上也知道某些朝野議論了?」
「我就說京華的內務部厲害得很吧,這點事果然瞞不過你。」朱應楨嘆了口氣:「你別看今天郊迎的百官幾乎一個不落都到了,你沒來的時候他們可是已經吵吵嚷嚷好幾天了。」
高務實無所謂地道:「就為了莊浪衛一戰該算做誰的功勞?」
「那當然,要不然呢?」朱應楨一攤手:「文官的大戰功,那可和李如松不同。他李如松已經是太原總兵,得了這次功勞也依然只能是個總兵,了不起給他加個太子少保之類的虛銜應應景,或者賜一套袍服。但這功勞給你還是給魏確庵,那差別可就大了。」
高務實不動聲色地道:「如何就大了?」
「當然大啊。」朱應楨一挑眉:「若是給魏確庵,大伙兒已經算過了,他這次只要後續拿下松山、收復西寧,朝廷不僅要給他也賜一套行蟒袍,還得位進少師——這本來可是閣老都要做好些年才有機會得到的。」
高務實笑了笑,沒說話,端起丫鬟送來的香茗稍稍品了一口,明顯還在等朱應楨的下文。
朱應楨見了,便繼續道:「但若是給你,那就更了得了。雖說你這次出兵所拿到的首級不如前次漠南大戰那麼驚人,但內閣和各部院都認為功勞甚大,該當重賞。這重賞若還要加上莊浪衛一戰,那就更驚人了。大伙兒算了算,你這功勞不比王陽明當初小,甚至都可以封爵了。」
這話高務實卻不信,搖頭道:「這是怎麼算的?朱宸濠造反時身為寧王,其與別叛不同,王文成公平定其叛,自也與余者有別。否則天下之亂不少,卻還有誰因此而以文官之身封爵?」
高務實的意思就說,朝廷對於平定叛亂也是要看對象的,藩王造反乃是政治上威脅最大的一種,因此平定藩王造反的賞賜也就特別高,這和平定其他叛亂完全不同。
當然,這是由于靖難之役對大明的影響太大之故,事實上當時寧王造反雖然是起兵十萬,不過那場仗打得並不吃力,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有些搞笑,因為王陽明的水平和寧王一比,那真是雲泥之判,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太大了。
朱宸濠敢反是因為他建立了私人武裝,有幾萬部眾,號稱十萬大軍。富貴險中求,他的很多親信有的主動加入,有的被脅從,朱宸濠則大肆封官,任命了丞相、尚書等等。同時傳檄各地,鼓動有意者共同造反,然而沒得到任何響應。朱宸濠大概頗感意外,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們不干老子單幹。
七月初,朱宸濠率軍占領了九江等地,出江西,順江而下,企圖攻取南京。
正德天子朱厚照是個妙人沒錯,但偌大一個朝廷,藏龍臥虎,能人還是有的。朱宸濠的運氣也是奇差無比,他遇上的第一個對手,是名震古今的大儒、軍事家王陽明。王陽明時任贛南巡撫,轄區在福建、江西一帶。
王陽明舉兵勤王,採用疑兵之計,他先是假裝傳檄各地,聲稱要率十六萬兵馬進攻寧王老巢。寧王忌憚於王守仁兵多勢重,大軍走到半路開始猶豫不決,不敢輕舉妄動。等十多天後,發現王陽明沒什麼動作,於是放心大膽進攻南京。
殊不知王守仁正是藉此時間,組建了八萬兵馬。他趁此機會,直逼寧王老巢,奪回了南昌。南昌七月初失守於朱宸濠,十幾天內就被收復。朱宸濠大驚,趕緊回軍救南昌——這本身就是個蠢主意,甚至還不如先把南京打下來。
在南昌東北的黃家渡,朱宸濠與王陽明所部開打,兵敗。朱宸濠撤退,王陽明追擊,又大敗叛軍。朱宸濠和他的兒子、親信部下一同被俘。時間是七月二十六日。朱宸濠從起兵到被俘總共才二十多天。
高務實這次平定西北之亂,從出兵到攻克寧夏,也不夠一個月,但比王陽明那次慢了兩天。
當然,他面對的對手又和寧王朱宸濠不同,寧王雖然號稱十萬大軍,其實真能打的不多,實戰經驗也不靠譜。
而高務實這一次則不同,他打的是什麼對手?鄂爾多斯部汗帳精銳,大明九邊之一的寧夏精銳,哪一支都是戰爭經驗豐富的對手,而且論總兵力實際上也比寧王更多一點。所以從難度上來說,肯定是高務實這次更難。
當然,這也要回過頭來看自家的兵馬——高務實出征時帶領的軍隊雖然一開始並不多,但從質量而言,倒也比王陽明當時臨時召集的那些烏合之眾靠譜多了,畢竟此時大明南方軍隊的水平有多差,大伙兒都心裡清楚,雖然也可以說是有好有壞吧,但肯定比不上九邊。
這種印象,大致是到了俞龍戚虎時代才開始扭轉,不過一旦把戚繼光、俞大猷、劉顯等幾人的嫡系精銳排除出去,那麼南軍在整體上肯定還是比北軍要爛得多——好比兩個侏儒比身高,其中一個侏儒略高一丟丟。
這一世因為高務實的關係,實際上北軍就更比南軍精銳了,因為各項改革但凡涉及軍務的,最終主要受益的都是九邊各鎮,於是差距就更大。
當然這事恐怕也就只有高務實會這麼比,其他人基本都不會這樣考慮。在旁人眼裡,王陽明是平定十萬人的寧王之亂,高務實這一次的戰績並不比他差,除了寧王的政治加成之外,兩人的功勞也就是伯仲之間。
這就麻煩大了,因為王守仁當時是因此而獲封了新建伯的,而到了隆慶朝,又加恩封到了新建候(此時王陽明已經去世)。如果這次把高務實的功勞看得和王陽明當時相仿,那豈不是說高務實也要封伯爵了?
大明朝的武將要封爵還比較有指望,但文官封爵那可是大大的不容易,迄今為止二百年大明,文官封爵的只有「三王」:王驥、王越、王守仁。
難道現在又要添上第四位了?
高務實忽然有所明悟,難怪今天申時行都沒有心思與自己多說,看來這事對他而言也有很大的壓力。
現在高務實心裡清楚朝中為何爭議那麼大了:如果莊浪衛一戰的戰功不算到他高務實頭上,那麼朝中反對他的人就可以用寧王地位特殊遠不是哱拜可比這個理由來反對給高務實封爵,但如果再加上莊浪衛這一戰,這個理由就顯得有些站不住腳了。
莊浪衛這一戰不僅是取得首級多,俘獲也多,而且馬上可以收復松山、西寧,保持與甘肅的通道,意義何其重大?
朱應楨見高務實臉色數變,不由笑道:「如何?求真,我看啊,咱們以後還要更親近一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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