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昭回靖恭坊,尚書高府。
高務實剛回府,走到他平時居住的觀海樓下,似乎感受到有人注視。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劉馨將螓首探出二樓的窗邊,正看著高務實走來,此刻見高務實抬頭看她,還嫣然一笑,絲毫也無尋常女子的羞怯。
高務實不覺莞爾,舉步而行。待他一上樓,還沒來得及問劉馨此來何事,劉馨卻搶先開了口:「看起來大司徒今日有喜事嘍?」
別人稱呼高務實「大司徒」時聽起來都格外尊敬或者客氣,惟獨從劉馨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便總讓高務實覺得有幾分調侃的意味。
高務實還挺欣賞這種別具一格,這種不同於常人的語調讓他覺得格外親切。不過對於劉馨的話,他卻微微挑眉,反問道:「何以見得?」
「高老師不是說過麼,人的心思總藏在不經意之間,或從眼神,或從步態,或從舉止等等,總能觀察出一些來。」劉馨笑眯眯地道:「我這學生雖然算不上聰明,但學習態度還是不錯的。」
高務實只是拖長了語調,「哦」了一聲,明顯帶著反問式的質疑。
「怎麼,高老師不相信?」劉馨嘻嘻一笑,站起身來,走到高務實面前,踏著故意壓慢速度的小碎步繞著他轉了一圈,同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才說道:「自從高老師你說了這番話,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很專心的觀察你,你的眼神,你的步態,你的習慣舉止等等……」
「那可真是難為你了。」高務實笑起來,問道:「那麼你得出什麼結論,或是有甚心得體會了?」
劉馨稍稍噘嘴:「嗯,這個東西還真是可意會不可言傳,但不管怎麼說,我能察覺出你今日與平時的差別來了。」
高務實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懷疑,道:「是嗎?我自問這些年來學『喜怒不形於色』也還挺認真的,居然能被你發覺出什麼異常?」
劉馨失笑道:「原來這喜怒不形於色也是學出來的?」
高務實理所當然地道:「那是自然,這世上還有人天生就能喜怒不形於色麼?倘若真有,那恐怕得是個面癱。」
劉馨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然後才忍住笑解釋道:「好啦好啦,我是從你的腳步中察覺出不同來的。」
「哦?」高務實將信將疑。
劉馨雖然依舊面帶笑容,卻收起了玩笑之意,道:「你平時的腳步不快不慢,而且頗為沉穩,甚至有些像練武之人。今日卻有些不同,變得輕快了些。你是下值回府,又不是從青樓歸家,除了朝廷之上有什麼好消息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高務實哈哈一笑:「你這樣專注的觀察我,就不怕我有什麼誤會?」言下之意,倒是不否認劉馨的話有道理。
「誤會?」劉馨卻不是在大明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大家閨秀,聞言並不羞澀,反而偏著螓首,略帶挑釁地問道:「就算你有誤會,那便如何?」
「呃……」這下倒輪到高務實語塞了,但他反應也不慢,很快回答道:「啊,那可挺嚴重的。」
「是麼?」劉馨仿佛猜到高務實要說什麼,但卻搶先道:「總不會為了這點事殺我滅口吧?」
高務實一愣,大搖其頭:「我又沒瘋,殺你做什麼?但可能比殺你更讓你害怕。」
「你要是說……那種事。」劉馨輕咳一聲,目光雖然略有些閃躲,但語氣倒挺鎮定:「你怎麼知道我會害怕?」
「嗯?」高務實果然一怔。
「反正你頂多只是說說。」劉馨癟癟嘴,道:「以你的權勢財富,想要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就連皇宮裡的女子……」
「收聲啊你!」高務實吃了一驚,連忙捂住她的嘴,瞪著眼道:「你是想害死我嗎?」
劉馨被他捂住嘴,本來應該看不出什麼神情,奈何她的眼睛都笑成了兩輪彎月,高務實哪裡不知道她現在的表情,不禁悻悻然鬆開手,同時道:「那件事……情況有所不同,總之很複雜。」
劉馨似乎並不覺得被他捂了一下嘴有什麼大不了,也沒有計較這個動作,反而在他一鬆開手便笑出聲來,等他說完,才道:「原來你也知道那是死罪呀?不過你放心,只要沒有實證被人公開,鬧得天下人盡皆知,你那位皇帝大舅哥鐵定不會承認,更不會殺你的。」
高務實見她越說越露骨,不禁下意識左右看了一眼,但劉馨卻道:「別看了,黑頂的人也撤得挺遠,只要你沒有高聲呼救,哪怕是我高聲呼救了,他們也不會來的。」說著還特意眨了眨眼。
高務實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太相信我了一些?就不怕我突然腦子一熱,真做出什麼來?」
劉馨搖了搖頭:「不怕。」
高務實真的詫異了,認真想了想,才又打趣道:「你該不會是太過妄自菲薄,小瞧了自己的容顏身姿吧?」
「那也不是。」劉馨繼續搖頭,然後才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麼事?」
「閨蜜之間經常是無話不談的。」劉馨挑了挑眉,笑嘻嘻地看著高務實。
高務實直覺有些不對勁,狐疑地問:「譬如說?」
「我和尊夫人的關係應該稱得上閨蜜了,這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劉馨偏著頭問道。
「猜到了,要不然你當時也不會對四公主的事那麼關心。」
「果然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嘛。」劉馨嘻嘻一笑:「所以有很多事,尊夫人都和我說過。」
「譬如說?」
「譬如說『立峰遙望真絕色,刻壁難書妙仙音』。」劉馨眨了眨眼:「還要我說更多的細節嗎?」
「看來芷汀的確和你說了不少事,不過……」高務實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你在誆我。」
劉馨翻了個白眼,無奈地道:「好吧,那我再問個問題證明一下:那天晚上在深潭之中,你到底看見了沒有?」
「淦!」高務實瞪大眼睛:「她連這都告訴你?」
劉馨依然笑眯眯的,「安慰」高務實道:「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想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對不對?」
這話就有些古怪了,高務實果然順著這句話思索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神情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劉馨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聳了聳肩,道:「看來你想明白了?」
高務實看來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道:「這個……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劉馨撇了撇嘴:「她那時對我又沒什麼了解,卻又希望我能幫她,自然要做出一副至誠交心的樣子來。照她的想法,若是不說些不能對外人說的話,又怎麼能讓我信她,肯為她出力,甚至……搭上我自己。」
高務實苦笑道:「我都不知道她還有這……手段。」
「男人總是自以為對女人很了解,尤其是她這種肯為你奉獻一切的女人。」
劉馨似乎有些感慨,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但其實這種心思會讓你一葉障目。她在你面前或許什麼都不懂,什麼事都要你指點才能辦好,可你卻不會知道,她為你隱藏了多少能力,為你改變了多少主意。」
高務實沒有反駁,甚至沒有回答。
劉馨嘆道:「一個小小年紀就主政一府,領導桂南黃氏土司一族的女孩,怎麼會那樣單純天真?她的單純也好,天真也罷,只不過是留給你一人罷了。就說現在,整個南疆能沖她齜牙咧嘴而不會受到懲罰的人……只有高淵。」
嗯,高淵當然不會,那是她尚在襁褓之中的親兒子。
高務實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問道:「為什麼今天忽然和我說起這些?芷汀她……要做什麼?」
「厲害,厲害。」劉馨笑了起來:「外頭傳言說高龍文能窺人心,看來真有些門道……好吧,南疆近來發生了一件事,說葡萄牙人的馬六甲總督致函黃都統,問她暹羅在暹南集結大軍意欲何為。」
高務實目光一凝,皺眉道:「此事是真是假?」
「你是說集結大軍於暹南?」劉馨問道。
「自然。」
「是真的。」劉馨攤手道:「眼下暹南除了你那位侄兒暹南巡閱使高瑞雛,以及柬埔寨降將、暹南鎮守使木薩利麾下的軍隊之外,還另外集結了定南警備軍兩萬人。」
好傢夥,暹南本來就有定南警備軍第四師和暹南獨立守備師兩支部隊,高達五萬大軍。現在又額外放了定南警備軍一部兩萬人,那就是七萬大軍了。這個兵力比黃芷汀此前橫掃緬甸半壁江山時還要強大。
高務實眯起眼睛:「定南城都還沒修完,芷汀就想對馬來半島諸國用兵?」
「如果我再告訴你,這兩萬定南警備軍是虛有其表呢?」
高務實果然馬上皺眉:「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這所謂的兩萬定南警備軍,其實只有一千多人——他們的作用就是偽裝成有兩萬以上的模樣。」
高務實沉默下來,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才問道:「那她的真正目標,不是蘇洛鬲、大泥、丁加廬、彭亨和柔佛等國……而是馬六甲?」
劉馨撫掌道:「真不愧是夫妻呀,果然心有靈犀一點通。不錯,黃都統根本沒把馬來諸國放在眼裡,葡萄牙人問起暹羅在暹南集結兵力,是擔心暹羅王國或者說京華的力量繼續南下,把本來作為緩衝帶存在的馬來諸國給滅了,進而直接從陸上威脅馬六甲的安全。
但黃都統卻不打算一開始就在馬來諸國身上耽誤而給了葡萄牙人備戰的時間,她打算在陸上假裝集結兵力,讓葡萄牙人誤判形勢,以為京華即便南下,也會仗著陸上優勢直接碾壓過去。
實際上她卻打算用艦隊載人,直接由海路進軍馬六甲城,一舉奠定京華在馬來半島的優勢,確保整個南疆再無後顧之憂。」
高務實嘆了口氣,輕聲道:「恐怕不止這麼簡單。」
「哦?」劉馨問道:「還有其他原因或者目的?」
高務實閉上眼睛,淡淡地道:「她還在京師時,我曾與她說過,京華拿下馬六甲城之日,便是控扼兩洋的開始。」
劉馨恍然大悟。這裡的兩洋當然不是京華現在那支「兩洋艦隊」的兩洋,兩洋艦隊說的是東洋艦隊和南洋艦隊,基本上是以福建為界,以北為東洋艦隊負責,以南為南洋艦隊負責的一種劃分。
而此處的兩洋,說的則是太平洋與印度洋。京華一旦控制馬六甲,即意味著它的海上勢力範圍正式從西南太平洋進入東印度洋。而且因為馬六甲這個最重要的咽喉通道被其掌握,將來任何西方勢力要進入南洋,都必須看京華的臉色。
當然,西班牙人稍有例外,他們的寶船艦隊有從美洲直接橫跨太平洋而至呂宋(菲律賓)的海路。不過西班牙人在歐洲有一屁股的麻煩事,現在正忙著和英格蘭、法蘭西分別在海上和陸上對抗,同時尼德蘭戰爭也爆發了,若無意外的話,至少今後數十年西班牙都不得安生,不必擔心它還有餘力在地球的另一邊搞事。
這些情況,實有發生的高務實都向黃芷汀有過介紹,歷史慣性之下多半也會發生的部分,高務實也以他自己的推斷為名義說給了黃芷汀聽,因此黃芷汀早就想藉此機會趕緊拿下這至關重要的馬六甲城以及整個馬來半島,只是此前京華自身也打累了,高務實才給她降了降溫,讓她先不著急。
現在不過是過去了大半年,黃芷汀卻舊事重提,並且讓劉馨出面來提及此事,這就不得不讓高務實有些意外了,他不明白黃芷汀為何如此著急。
「控扼兩洋」固然聽起來很爽,但高務實之所以要控扼兩洋,實際上是站在大明的立場上來考慮的。
只要京華能做到控扼兩洋,那麼即便將來小冰河危害進入高峰,大明疲於應付之時,最起碼也能確保可以從南洋地區得到輸血,緩解天氣帶來的災難,平穩渡過難關。
但黃芷汀這麼急著控扼兩洋,其理由卻似乎並不充分。劉馨只是受黃芷汀委託而向高務實說起這件事,當然其中肯定有幫忙勸說高務實同意的任務在內,只是她也不清楚黃芷汀的動機,只以為黃芷汀是為了讓定南免遭馬六甲的葡萄牙勢力所威脅。
真的這麼簡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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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現在開始碼加更的一章,和昨天情況類似,會盡力但不敢確保在12點之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