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本文是金庸的《袁崇煥評傳》節選,這是他唯一寫的一篇歷史人物傳記,文中罕見爆粗口,稱袁崇煥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原文一共數萬字,寫在《碧血劍》後記中。金庸曾說《碧血劍》的真正主角其實就是袁崇煥,其次是金蛇郎君。大家手筆,微言大義,通俗易懂,略讀後便熱血沸騰!謹摘抄與《大明君》相關原文,與各位書友共享。「作品相關」中的歷史筆記,有助讀者了解明末背景,對歷史研究沒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不讀,直接看《大明君》的小說。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攻占撫順、開原、鐵嶺、瀋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於是北京宣布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不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哪裡。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氣也是十足。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後到達。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薦他叔父袁玉佩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于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朝廷一一批准。
他到山海關後,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王在晉見他任事幹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袁崇煥奉命之後,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明軍一切守御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衝到關門之前。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御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只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
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與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寧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氣。兩人一起經歷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寧遠。袁崇煥到後,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築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袁崇煥與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築城時人人盡力。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於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於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涌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寧遠城一築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餘里。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氣發作,當即將他殺了。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袁崇煥叩頭謝罪。孫承宗也就算了。他後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氣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極難遇到的。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劃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復失地,這幾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鬥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壞。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孫承宗帶兵十多萬,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於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御,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袁崇煥當然極力反對,高第不聽,下令寧遠、前屯衛也撤兵。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聽,說道:「我做的是寧前道的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回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准,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雖然升官,也決不會開心。
滿清看出了明朝的虛實,知道高經略無用,袁崇煥無人支持,於天啟六年正月大舉渡遼河攻寧遠,兵十三萬(在這幾年中,清軍的實力已擴充了一倍),號稱二十萬。二十三日攻抵寧遠。
在這緊急關頭,袁崇煥奮發了英雄之氣,決意抗敵。他和大將滿桂、副將左輔、朱梅,參將祖大壽、何可綱等,集將士誓死守城。袁崇煥刺出自己鮮血,寫成文告,讓將士傳閱,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義。全軍上下在他的激勵下人人熱血沸騰,決心死戰。他母親和妻子這時也在遼西,大概住在山海關或前屯衛後方。他將母親和妻子都搬到寧遠城中來住。全家和寧遠共存亡的決心,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清兵到達城下。袁崇煥初次見到「辮子兵」的威猛。清兵都有辮子,在那時,漢人只要聽到「辮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膽戰心驚,直到十餘年後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悍將健卒,席捲而東,攻破北京,在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和吳三桂部大戰時,絲毫不落下風。但清兵突然出現,李自成軍中響起「辮子兵來了!辮子兵來了!」的驚呼,二十萬大軍就此全軍大潰,一敗塗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竄,「大順」朝終於覆滅。在那時候,「辮子兵」就是「無敵雄師」的代名詞。
袁崇煥並不是比李自成更會打仗,他部下的兵將也並不更為勇猛。但他更加鎮定,更加堅決,他沒有個人的自私慾望,不像李自成那樣想做皇帝。真所謂「無欲則剛」,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剛強。
他是「×他媽,頂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將不是廣東人,主要是遼河兩岸的關外健兒,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為主帥有「頂硬上」的英銳之氣,部屬也都跟著他「頂硬上」了。
這時寧遠守兵約一萬,而清兵有十三萬。向來明清交戰,總是明兵多而清兵少,這次卻眾寡易勢,大軍都在經略高第手中。高第全軍據守山海關,果然並不派兵來救。
城牆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煥不能再泰然自若了,親自搬石來堵塞缺口,連受了兩次傷。部將勸他保重。他厲聲道:「寧遠雖只區區一城,但與中國的存亡有關。寧遠要是不守,數年之後,咱們的父母兄弟都成為韃子的奴隸了。我若膽小怕死,就算僥倖保得一命,又有甚麼樂趣?」撕下戰袍來裹了左臂的傷口又戰。將士在他的榜樣之下,人人奮勇,終於堵上了缺口。
二十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煥督將士死戰。清太祖**哈赤也受了傷。血戰三日,清兵損失慘重,終於不得不下令退兵。此役殺死了清軍中著錦衣的軍官十餘人,即滿洲人稱為「牛錄額真」的。清兵退去後,守軍將五十名敢死隊用長繩縋到城下,拾到了十餘萬支箭。城牆上給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餘個。這時點查火藥庫,火藥也用盡了,局面真是危險得很。清人從此對袁崇煥十分敬畏。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朝廷無法,只得將滿桂調回北京,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准,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
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明朝方面的困難也相當不小,畢竟,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復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的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當時議和的障礙,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與金人議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國的和議,人人都怕做秦檜。大家抱著同樣的心理:贊成和金人議和,就是大漢奸秦檜。這是當時讀書人心中的「條件反射」。
當時主張和金人議和,非但冒舉國之大不韙,而且是冒歷史上之大不韙。中國過去受到外族的軍事壓力而議和,通常總是屈辱性的,漢人對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將「議和」、「投降」、「漢奸」三件事聯繫在一起。
當軍事上準備沒有充分之時,暫時與外敵議和以爭取時間,中國歷史上兩個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過。漢高祖劉邦曾與匈奴議和,爭取時間來培養國力,到漢武帝時才大舉反擊。唐太宗李世民曾與突厥議和(那時是他父親李淵做皇帝,但和議實際上是李世民所決定),等到整頓好軍隊後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傳統觀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與侵略本國的外敵議和是投降,是漢奸。」
袁崇煥卻膽敢進行議和。那正是出於曾子所說「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對,雖有千萬人反對,我還是幹了」那種浩然之氣。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築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後進攻會更加困難,於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皇太極對諸將說:「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於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鬥力已有增強,敢於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後,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於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後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屍。守軍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餘名。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七月,清兵敗回瀋陽。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系。袁崇煥當然不肯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魏忠賢很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麼重賞,只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准,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天啟皇帝熹宗於天啟七年八月死了,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
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但他擔心兩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布謠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面面俱圓,那可不行。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十月,清兵大舉從西路入犯,這次進軍皇太極親自帶兵,集兵十餘萬,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於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廠,兵勢如風,攻向北京。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面嚴重,於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餘里,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於北京廣渠門外。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准,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
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
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冑,親自上陣督戰。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鬥八小時,勝負不決。
滿桂率兵五千守德勝門。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衝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雲萬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驚膽裂。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
主戰場是在廣渠門。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於不支敗退,退了十餘里。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袁崇煥也中箭受傷。
這一役之後,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皇太極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皇太極與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於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
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萬火急,只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後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門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餘萬大軍,其實是勝得十分僥倖的。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氣,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鬥志不堅。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倖獲勝,在軍事上並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倖。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
袁崇煥說,估計關寧步兵全軍於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
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皇太極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託說是怕損失良將。
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後,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明軍的戰鬥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勝少敗多。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萬一(其實不是萬一,而是極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
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餘萬決戰,難求必勝。料想崇禎就懷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麼居心?想篡位麼?想脅迫我答應議和麼?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極書信往來,到底有甚麼密謀?你為甚麼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驚又怕之際,想像力定然十分豐富。
崇禎見他並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萬歲一個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後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後,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氣。北京城裡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聽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於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幾名兵士。
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皇太極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高、鮑、寧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到得晚上,鮑承先與寧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極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並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你不見到麼?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極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楊春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幾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御牢。
中國歷史上甚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清兵於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雲龍、麻登雲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後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於是並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幹。「流寇」本來都是饑民,只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總兵祖大壽上書,願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申請,願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願以身代。崇禎一概不准。
崇禎派出眾大臣前去勸說袁崇煥寫信給他忠心耿耿的部下,要他們前來抵禦皇太極,袁崇煥悲憤至極,但心念蒼生,仍然寫了一封封信。
袁崇煥的罪名終於確定了,是胡裡胡塗的所謂「謀叛」。處刑袁崇煥凌遲,七十幾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幾歲的小女兒充軍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
「凌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萬剮」。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
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臟。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只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與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聽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驚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袁崇煥死後,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余的僕人,順德馬江人,半夜裡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八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
那姓余的義僕終身守墓不去,死後就葬在袁墓之旁。非常奇怪的是,余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余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
而皇帝的信使快馬馳出山海關外,將這封信交到祖大壽的手裡。祖大壽讀信之後,伏地大哭。訊息傳了開去:「督師有信來!」
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因為他們的督師快要被皇帝殺死了。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里儘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的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