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走後,鄺壄命老僕為于謙奉茶,自己則穩穩噹噹坐上太師椅,掌心托著茶盞,大指在盞邊來回摩挲,觀察焦躁不安的于謙。
于謙在狹小的正廳來往返踱步數次,看著一言不發的上司,心裡有些來氣。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掀開手邊的茶蓋,正要順手去拿。餘光瞟到盞底沉著兩片茶葉微微泛黃,白水一樣清澈的茶湯,心裡堵著的一口氣頓時消了大半。
鄺壄官至兵部尚書,家中卻連招待客人的茶葉都拿不出。
對於這個上司,于謙是了解的。
當初鄺壄往家中寄了一件粗布衣裳,被鄺父退回並附信斥責。
大意是說,鄺壄既掌天下刑罰就該洗雪冤案為百姓謀福祉,如今是從哪裡弄來了件衣裳羞辱家中老父,叫他定不可辜負職責。
鄺壄流淚誦讀鄺父來信,後來此事廣為美喻流傳,而他這位上司也在一干清流之中有了盛名。
于謙從不覺得自己是清流,但清流一派早已將自己納入其中陣營。至於宦黨一派,也早已默認于謙為清流里的中流砥柱。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朝堂之上,除了理學至上的清流一黨,和阿諛拍馬搜刮民膏的閹黨外,還有他于謙這麼一號自成一黨一派,以家國百姓為黨爭的人物。
想起皇帝朱祁鎮臨時親征的決定,于謙放下茶盞,對著案幾狠狠一拍。
原本就拿碎木頭墊著桌腳的案幾,經于謙這麼一拍,徹底散了架,轟然倒地。
清透的茶湯淌了滿地,順著凹凸不平的地面四處流竄。兩片茶葉孤獨地掛在碎了的茶盞瓷片上。
鄺壄嘆口氣,看著一臉吃驚的于謙道:「壞便壞了,往後也用不著。」
于謙咂舌,過了好一會兒,擰著眉頭看向鄺壄道:「大人……」
鄺壄伸手一攔,道:「延益,你我同在親征之列。老夫如今厚著臉皮唯一能做的,是求陛下免你出征,保住老殘幼弱,以及舊操舍人。」
舊操舍人是三大營中幼官舍人營里的一支部隊,平日專門負責操練十五六歲的明軍子弟。
也是京城官營中,實力最弱的一支部隊。
于謙心裡焦急:「大人,京中不可無人駐守!」
鄺壄手掌握成拳頭,在太師椅扶手上狠狠一砸。
「皇上執意帶走全部兵力!老夫能耐何?!」鄺壄痛聲。
看著戎馬半生的鄺壄怒眼含淚,于謙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意味。他知道鄺壄已經盡力,再不可過分逼迫了。
于謙走時問了鄺壄一句:「若他日大明江山危在旦夕,是保君,還是保民?」
鄺壄沒能給他答案,既沒有說保民,也沒有說保君。
于謙覺得,沒有答案則是最好的答案。
正統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清晨。
當東方露出第一線魚肚白,英宗朱祁鎮,率領其所能調動的全部兵力組成的臨時親征軍,聲勢赫赫地向著邊境方向挺進。
七月二十三日,經過八天開拔行軍,親征大軍駐蹕於宣府。
宣府,為大明朝九邊重鎮之一。東起居庸關四海治,西至大同鎮平遠堡。
此時,距離大明官兵和瓦刺軍陽和一戰的主戰場極近。
朱祁鎮是在親征途中得知陽和一戰大明官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無人生還的消息。
原本親和的帝王,突然變得十分暴躁。
朱祁鎮只想早日到達陽和,早日到達大同,和瓦刺軍正面一戰。
親征軍駐紮宣府休憩,而朱祁鎮的心早已飛到了戰場上。
他想快一些,再快一些。
原本秋高氣爽的華北上空,在親征大軍經過一夜的休整準備出發時,突然變得陰雲密布。
似乎連上天也在昭示,朱祁鎮率領的親征大軍不宜再前進。
欽天監監正彭德清夜觀天象,見中星動搖。認為氣候驟變是上天示警,乃不祥之兆。故而勸說王振,天象有變,應立即返回京師。
王振大聲斥責欽天監監正霍亂軍心,並譏諷彭德清有通敵賣國之嫌。
而鄺壄在路上摔斷了腿,朱祁鎮特許其養傷待命。鄺壄執意追隨親征大軍,試圖在親征途中再次勸阻朱祁鎮放棄親征,班師回朝。
七月二十八日,親征大軍到達陽和。
駐守大同的官兵與瓦刺軍曾於七月十五日在此血戰。
陽和之戰的遺蹟尚存。
此處屍橫遍野,陣亡明軍軍士的屍體,在烈日灼曬下腐爛不堪,濃郁的臭氣瀰漫整個陽和上空。
士氣一度降至冰點。
無盡的恐懼在二十萬軍士中滋生蔓延。
深夜。
連日行軍疲乏不堪,加之欽天監天象異變之說傳入軍中……二十餘萬疲憊的軍士癱倒在營地,睏乏間抬頭望一眼天上繁星,他們甚至不知道大軍要往何處去,去了又要做什麼。
是不是真如欽天監所言,這一戰,是死戰。
沒有生還之機的死戰。
人心惶惶然。
大明皇帝朱祁鎮倉促決定親征瓦刺,僅以兩日之期做準備。軍士動員不足,糧草準備不充分,一路上還拉著百十來個柔弱文官……
自將官至小卒,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大明皇帝朱祁鎮到底想要幹什麼。
親征大軍到達此行終點大同後,經過數日的漫長等待,始終不見瓦刺軍的蹤跡。
後勤龐大的消耗、極度低落的士氣、欽天監天象之說、盤旋在大同的瓦刺軍不見蹤影使得戰場態勢極不明朗……
一切的一切,在朱祁鎮親眼目睹他的肱股之臣,被王振呵令罰跪草地至深夜的那一瞬間,化作一股力量,促使他下定最終的決心。
朱祁鎮決定,班師回京。
八月初十,親征大軍自大同返回北京。
朱祁鎮其實並不甘心自己親征瓦刺軍的這一戰,以空手而歸告終。
他的先祖征戰邊境元朝餘孽,多次驅除韃靼、瓦刺、兀良哈,使其臣服。
從不曾有過敗績!
而他,是被眾人裹挾、被情勢裹挾,不得不做出撤返的決定。自下令班師回京,朱祁鎮的臉上便沒有一絲笑意,只有王振來時才會佯裝高興,收起失落和不甘。
王振陪著朱祁鎮從稚童小兒到稱帝十四載,幾乎日夜形影不離,感情篤厚。無論他權柄幾何,最在意的,始終是皇帝開心與否。
朱祁鎮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一樣平靜,王振再清楚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