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變局

    若是後人拿起萬曆二十八年至萬曆二十九這兩年皇明時報所刊載的內容來看多會得出大明藥丸的結論大筆趣 www.dabiqu.com

    天理報上記載朝廷各地災害不斷

    先是四月山東雹災人畜死傷無數屋舍毀數千間數百傾田畝被毀

    到了七月福建興化府遭颱風大水城內城外民舍被毀十之七八

    接下來又是廣東南澳福建詔安地震江西廣東福建三省也有波及

    天災之後又有人禍貴州吳國佐叛亂明軍平亂之後米價驟漲一斗米竟值銀四錢

    然後北直隸又遭大旱部分地方人竟相食駭人聽聞

    去歲朝廷海貿剛有所盈餘本待今年財政可以扭虧為盈但經這些災害又令局面不能樂觀

    司禮監司役監向戶部催辦錢糧言補之前皇太子冊封婚禮費用

    戶部上奏皇太子冊封婚禮所用到底多少誰也不清楚但天子這些年以皇太子冊封婚禮諸皇子冊立的名義用去九百多萬兩其中前前後後從戶部拿走兩百一十萬兩白銀當年天子大婚也不過用了十七萬兩銀子怎麼皇太子大婚要用這麼多錢

    天子答道大典所用實非得已

    如此朝堂上自有人看不過去吏部尚書李戴言大旱礦稅之害請天子撤銷礦稅給小民生路

    漕運總督李三才請廢除礦稅否則一旦眾叛親離朝廷將土崩瓦解

    戶科都給事中田大益請天子廢除礦稅

    但凡是有識之士憂國憂民之輩看到這皇明時報的內容無不痛心疾首捶胸頓足

    眼看朝廷江河日下

    不過若是有人讀了萬曆二十八二十九年的新民報卻又是另一個樣子

    各省火耗的題銷之權盡歸於戶部行一條鞭法後剝削百姓近二十年的火耗之弊得到了改善番薯在南北屯墾降低了災荒的危害又兼三大徵結束之後儘管仍是天災人禍不斷但大明的百姓在沉沉重壓下終於緩過一口氣

    官員士大夫們的眼光終於可以從困蔽的國事中稍稍抽出目光看一眼遠方

    朝鮮王京琉球那霸倭國京都的大使館及朝鮮鐵山倭國平戶通商館無數的新奇見聞異域人情通過新民報刊載豐富了士大夫們對異國民生風俗人文的了解

    百姓們從中看了新鮮士大夫們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商賈則嗅出了商機

    萬曆新幣鑄造已經發行新錢方便了貿易流通不僅明朝人喜歡使用甚至在倭國朝鮮也是風靡如此更是刺激了商貿往來

    萬曆二十七年起淮船遼船塘頭船太倉船瓜州船等各色民間海船橫渡於渤海

    這些海船大至千料次則七八百又次四五百料甚至還有二三百料

    一艘海船至朝鮮往返一趟竟能賺取數倍的利潤一夜暴富的神話比比皆是商賈們趨之若鶩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東江鎮商人以輸送軍餉的名義從登萊經皮島再至朝鮮這一條海路當時每年市易達七八十萬兩現在是其數倍之多

    海貿的發展帶來了濃濃的逐利之風刺激了大明工商的發展圍繞著海貿大量的下游產業興起

    新民報曾雲民智未開則進取守成二道皆不可

    民間義學已是普及二十年義學順天府百姓十人只能有一人識字現在三人即有一人識字

    現在新民報一刊三萬餘份不僅順天府一府連保定河間真定順德等各府也有報社的分館每日報紙一印出就有驛馬將幾百上千份的新民報送至各府

    林延潮讓李汝華出任應天巡撫後其在南京也開展義學之事並辦了一份官報

    至於淮督李三才見此也辦了一份關於漕運的官報

    明朝開國以來從未有如此興學盛世

    入冬之後的文淵閣

    一場瑞雪已降

    現在林延潮已是名副其實的獨相

    大權獨攬下威望日重

    眼下翰林院掌院方從哲國子監祭酒李廷機詹事府掌府事孫承宗三人都在林延潮的值房

    閣外下著大雪閣內眾人一面飲著熱騰騰的**一面看著公文奏章

    現在林延潮以大學士主政國事他們三人又是林延潮的心腹換一個說法就是內閣大學士的內閣大學士三人都知林延潮讓他們時時入閣與其說是協助倒不如說是手把手地教

    李太保李如松被師相保舉重新出任遼東總兵可謂屢建奇功先前被楊經略楊鎬董總兵董一元重創的朵顏三部與我達成和議郭巡撫以開開原廣寧馬市的條件招攬了朵顏三部令其與蒙古左翼劃清界限

    林延潮點了點頭朵顏三部與明朝的關係就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

    自蒙古左翼南遷後明朝遼東戰略壓力大增朵顏三部經蒙古左翼打擊又復叛但經董一元楊鎬打擊後現在郭正域又重新招撫了朵顏三部

    上個月李太保率三千輕騎會同朵顏三部萬騎奔襲兩千里於渾河與蒙古土蠻部遭遇

    土蠻部也就是察哈爾部察哈爾部乃蒙古左翼之首勢力冠於各部之上

    當時土蠻部正舉動那慕達大會不意遭遇李太保部奇襲李太保出征前也沒有料想到竟遭到土蠻部主力兩軍激戰之下明軍危在旦夕這時候朵顏三部人馬趕到察哈爾部腹背受敵終於大敗遠遁千里

    說到這裡三人都有喜色

    林延潮撫須道楊應龍之亂平定後國內雖是無大事但仍需未雨綢繆當年王陽明曾言朝廷最重之地在於宣大薊遼無此大明必亡

    吾以為如今朝廷之重在於遼東遼東之重則在朝鮮

    方從哲道師相此言可謂至論但是之前朝廷上有言論認為因平倭戰事結束打算裁撤天津巡撫衙門減少朝廷用度開支學生以為不妥

    林延潮道確實這錢朝廷省不得

    天津巡撫現由楊鎬出任其轄天津衛登州萊州鐵山衛設海防總兵一人其中朝鮮鐵山為重中之中有募兵五千人與寬奠遼陽呼應另有天津登萊舟師萬人數百遮洋大船使我軍於海上往來暢通無阻

    將來一旦遼東戰事又起這一路精兵可扭轉戰略爾等切記將來誰敢言撤鐵山衛誰即為朝廷之罪人

    三人皆是稱是

    孫承宗道郭巡撫屢屢上疏朝廷要將遼東都指揮使司也改為承宣布政使司成為大明第十四個省上一次為沈四明阻擾眼下可以重提此議

    林延潮道沈歸德朱山陰馬上就要進京了此事本輔需與他們商議後再論但此事本輔是一定要辦的替我轉告美命讓他安心

    眾人都是笑了

    李廷機道師相眼下各省鄉試都已結束吾看過這一科順天府舉子的程文無論文章立意都比三年勝過不少

    但是學生有一個擔心這三年前文章以事功為經的尚不足三成但今科順天鄉試卻已達九成以上僅僅過了三年天下學風就有如此轉變學生卻不覺得高興反而是憂心忡忡啊

    孫承宗道我也有此擔心文不由心聲以虛說媚上此舉反讓事功二字令讀書人生惡

    方從哲肅然道對於這些言行不一的人世故迎合之士當整肅以正學風

    不知師相如何打算

    林延潮撫須道不少學說發軔於初心以利他為名實以利己為本但倒過來利己為名可以收利他之效嗎那些蠅營狗苟的讀書人以聖賢書為名去謀一己私利我等當怎麼辦也讓他收入事功學派門牆之下嗎

    那本輔在這裡說一句這樣的人越多越好

    三位門生都是露出思索之事

    林延潮道昔日吾業師曾告訴我讀書人為大官有何不好若是胸懷天下一心為蒼生謀福祉如此官越大越好

    而吾身為宰相是否也以此用人不然也當初本輔以天下之大義為百姓之小利言事功之學而不說事利之學並不是因當今儒者諱言一個利字而以事功為名

    事利事功都是論跡不論心但又是不同朝廷以錢穀為考成此為事利以通商惠工為考成此為事功任何蠅營狗苟之輩若求仕途不能事功那怕胸懷天下一心為蒼生謀說得再好也是無用若真是政績卓著之官員朝廷會升他的官但他如何想的朝廷卻不會問

    三位門生都是深以為然然後默默記下

    師相太子自去歲成婚後與太子妃不太和睦後宮裡請從民間選淑媛充實左右其中一位王姓宮女李姓宮女尤為得寵

    林延潮聽了心想太子與他老爹都一個脾氣對於正宮都不喜歡

    林延潮問道李二位宮女可有背景

    這兩位都是宮裡挑選王姓宮女是陳矩推舉的尚可而這李姓宮女卻是掌印田義推舉聽聞背後是奉了皇貴妃的意思

    林延潮點了點頭孫承宗又道學生不該打聽太子私事但此又事關鄭貴妃卻不得不多幾個心眼這王姓宮女自得太子恩寵後在太子宮中擅作威福

    林延潮聽了眉頭一皺

    皇太子去年冊封后天子將太子的護衛儀仗儀制一律全無還免去了他告奉先殿朝謁兩宮太后的典儀太子不受寵連同恭妃也是如此宮中凡有典禮時皇后最尊其次鄭貴妃其餘嬪妃都不能與她們並列眼下太子都登基王恭妃的待遇還是與普通嬪妃一樣

    天子一再縱容鄭貴妃還打壓太子但偏偏又以太子名義向戶部要這個要那個幾乎與勒索無二

    大臣們多有不滿但林延潮還得安撫戶部順著天子的意思一一給了

    孫承宗擔心林延潮認為太子是不明是非之人於是又道所幸太子天資聰穎一日講官講巧言亂德一章其中言以非為是以是為非講官又問太子何為亂德太子言顛倒是非眾講官退下後皆言此為聖明天縱

    林延潮讚許地點了點頭但他也知孫承宗等講官純把沒有當作有的來講太子天資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當年有一次宮中失火穆宗皇帝驚慌不已當時天子在他旁邊拉著他的袖子道宮裡突然失火說不定有奸人作亂父皇不可處於火光明處不如暫且藏於暗處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見

    天子不過七八歲年紀竟有此見識卻從來也沒聽聞哪個文官大書特書倒是太子稍有長處孫承宗等文官恨不得傳個人人皆知

    孫承宗看林延潮的臉色稍緩又道這李宮女專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對方是皇貴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還在皇貴妃之手師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卻仍留居宮裡若再放任皇貴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師相身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勸否則百官恐生議論

    林延潮看了孫承宗一眼他現在也給自己來這一套

    林延潮緩緩道稚繩你的意思是勸本輔出言效仿當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國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聖明如天子難道不知嗎你說天子專寵於皇貴妃但十幾年前有一內臣名為史賓以善書能詩文知名於內廷其人已已貴顯並著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書房缺員天子偶指史賓可補此缺當時皇貴妃在旁力贊之

    結果天子震怒笞史賓一百並逐之南京當時皇貴妃伏於殿外跪了一夜才釋天子之怒而這史賓直到去年才召還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輔現在幫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孫承宗被斥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

    一旁方從哲李廷機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

    師相是學生錯了孫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從哲李廷機對視一眼以往孫承宗常與林延潮爭辯但自為林延潮回朝卻恭敬多了

    其實林延潮心知孫承宗說得有道理這時候滿朝官員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為首臣在這個時候若不為太子說話那麼官員們必將矛頭都對準他

    若林延潮從於清議輿論勢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舉在天子眼底等於站隊太子

    林延潮若不願變法可以站隊太子但若要握住權柄就必須順從天子的意思

    眾人離去後

    萬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給事中王德完彈劾次輔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樣官員們將矛頭對準了自己

    王德完說了幾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宮重建後天子自搬回此宮以後與皇后沒有同住此宮反而與鄭貴妃日日住在啟祥宮中

    皇后不僅一人獨居乾清宮裡而且膳食服御都是減半皇后因此抑鬱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卻不知規勸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徵用了近千萬兩白銀然後今皇太子及諸皇子冊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萬兩冗費如此林延潮在閣輔政不知規勸反而一意縱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為相雖有救時之名然而剛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書石星文淵閣大學士沈一貫先後與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簡直無語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關自己什麼事自己還能管皇帝家事

    至於給錢皇帝他也無可奈何要變法就必須皇帝支持要支持就要給錢張居正不還拿了五百萬兩交好李太后

    最後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記得這幾點都是官員們當年批評張居正的現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罵聲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員贊成

    眼下國事已有好轉雖不掩己救時之功然大權獨攬令官員們想起當年張居正專政之患

    御史彈劾按慣例即便林延潮身為宰相也要上疏辭官引避

    而這時候鄒元標趙南星顧憲成於東林書院發聲請林延潮請天子廢除礦稅以為規勸天子之用

    三君子雖沒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彈劾林延潮後發聲其用意耐人尋味

    而這時沈鯉正好從歸德抵至京師

    張居正為首輔時為天子選了六位日講官當時分別是丁士美何洛文陳經邦許國申時行王家屏其中申時行是六位日講官資歷最淺的

    而沈鯉呢

    在天子為太子時就作為潛邸講官

    潛邸講官與登基後講官是大大不一樣的

    因此連申時行的資歷遠不如沈鯉

    申時行為首輔時候在六部尚書中唯獨沈鯉是唯敢與申時行對著幹的當時眾官員都以為沈鯉要入閣但實際上卻被申時行壓了五年最後告老還鄉

    現在朱賡尚在路上沈鯉負天下之望入閣又當林延潮被王德完彈劾之時

    林延潮上疏天子請辭相位天子不允並重責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稱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輿論紛紛

    沈鯉入閣之後一人主持大局發現舉步維艱各部衙門不先往文淵閣奏事卻至林府私邸稟告林延潮後方才上奏

    沈鯉如此在閣一個月後無可奈何不得不親自林延潮府上

    沈鯉步入相府之中卻見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觀魚

    他進京前常聽人說林延潮常於府中竹林池邊與部閣大臣商議朝政閒言之間即斷軍國大事

    但見林延潮頭戴儒巾身著襴衫平靜地於池邊觀魚有等說不出的風流與從容竹林魚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寫意的山水畫

    東閣大學士沈鯉見過次輔沈鯉躬身行禮

    林延潮轉過身來笑道不知沈公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不敢當這一次沈某從入閣多有仰仗次服提攜來京之後未來得及登門道謝實在是罪過

    林延潮淡淡地笑著道沈公入閣乃金甌覆名林某豈敢當一個謝字沈公請坐

    二人於池邊石凳上坐下但見池邊無數錦鯉游而復還激起一陣陣漣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鯉過去自己曾是他的屬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頭

    此魚養了一冬如今轉暖這才放進池中實不如去年活潑靈動

    沈鯉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諷刺自己嗎

    林延潮指著這池中道當年王太倉時為首輔親至吾府也是在此池邊請本輔出山平定朝鮮而今卻是本輔與沈公坐而論道了沈公你看這池裡之魚與江海之魚有何不同

    沈鯉想了想道似食祿與食不俸之別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卻失去江海之遼闊不食俸者卻難以有一餐溫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選

    孟子有雲亦我所欲也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若次輔有意沈某願與次輔一併上奏天子廢除礦稅沈鯉正色道

    林延潮道當年我曾答允呂公吾入閣五年之內廢除礦稅敢問沈公這五年之期到了

    沈鯉道五年之期雖未至但百姓苦礦稅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輔又何以至此

    沈鯉聞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見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變局否

    沈鯉不為所動繼續要離去

    但見林延潮似自言自語道各省天災人禍連綿不斷西北十年九旱民懷陳勝吳廣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勛戚膨脹一日增似一日祿米難支吏制敗壞已極府庫空虛於上百姓貧餓於下而奸吏中飽私囊此局實為大亂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鯉聞言駐足

    三大征已畢朝廷減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為考成官府以不擾民為治飽受催征及天災人禍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貿之事蘇杭絲綢景德瓷器茶葉等不斷輸往海外

    百姓湧入城中務工商之業本輔於衛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視同仁改作他業放任自流商賈著綾羅小民穿絲綢市井繁華必往昔更勝數籌販織也能讀書識字報紙小說盛行連小門小戶中的子弟亦以識文斷字為榮連崑曲這樣官紳人家的戲班也風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為進一步則中興退一步則亡國之大變局本輔欲乘此革除積弊卻有二三子以我別有他圖然吾之所圖不過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而已

    沈鯉道次輔之獨斷朝綱可比當年張文忠豈有不遭非議的道理更何況於礦稅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勸動天子為何公遲遲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閣侍君職在司密有所諫言寫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諫傳抄六科訴之天下使名聲歸己陷天子於不義言不顧行此鄉愿所為

    沈鯉道實是如此

    林延潮道鳳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鴟得腐鼠卻擔心鳳奪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過腐鼠而已本輔早知之

    但沈公為國為民也請多給本輔一些時日

    沈鯉撫須道張文忠公後之輔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慮其實這池中之魚哪得江海之魚也罷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邊丈許竹杖撥了撥池中水道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大治之後必有大興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難治乎其能興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鯉聽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賢使能必至中興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閣視事廢除礦稅之議漸息這時朱賡也已入閣

    沈鯉朱賡都是林延潮所推舉入閣三位閣臣一時之間也稱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內閣決大事廷議斷部閣大臣各司其職朝政一時井井有條漸有中興之勢

    無錫東林書院之內


    風雨突作然而書院內的學生們仍是苦讀不止

    書院裡書聲琅琅正應了那句話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顧鄒三人雖好以手段操縱朝堂局勢但東林書院內學風在他們整治倒可稱得上嚴謹二字

    鄒元標借鑑學功書院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改為剛日讀易柔日讀春秋

    顧憲成讀沈鯉之信後扼腕嘆息道沈歸德真是實誠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費此大好時機

    趙南星道叔時一直言林侯官入閣前為博我等支持許下廢礦稅之諾而入閣之後為保護相位背棄承諾

    但我看林侯官胸懷天下不是那等出爾反爾的小人他當初既說五年我們就拭目以待好了何況從他主政這兩年來看稱得上有所作為

    顧憲成道眼下沈四明不和而去沈歸德依附於他朱山陰於木偶般我只怕林侯官不用在位五年現在之權柄已更勝王太倉幾乎於當年之張太岳

    鄒元標轉過身道沒有什麼超脫一切只要人在天地之間都擺脫不了天地無論他是林侯官張文忠甚至九五至尊

    這天地是什麼祖宗家法顧憲成問道

    一個禮字鄒元標微微笑著道

    何為禮

    人心所適即民心所向禮之所在

    林先生何為民心

    這日天子興致很高在宮裡宴請林延潮

    這是林延潮入閣以後天子第一次單獨請林延潮入宮設宴招待

    但天子豈有無事獻殷勤的道理

    林延潮聞言立即停箸道回稟陛下陛下問臣民心臣不知何為民心只知何為鄉愿何為良知

    孩童不願貪玩讀書時長輩從之此乃鄉愿曉諭孩童其知之讀書可貴此乃良知

    所以先生以為民心為童心嗎

    民心在於使民知之讓民知何可為何不可為百姓知之行之百姓不知不可行之

    而使民知之非朝廷所賜這才是民心所向

    天子微微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好這兩年來朝廷初治政務可謂井井有條但下面的官員一再提及廢除礦稅是為了鄉愿還是為了良知

    這些鄉野之士一再高呼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而有些朝堂之士聽風就是雨附眾煽動連吏部尚書李戴漕河總督李三才也是上疏

    倒是你能把握住分寸雖也主張廢除礦稅卻放在私下說朕用人只有一句話君子不黨方可長保祿位

    林延潮知道天子這是要推翻當初與己定下的五年內廢除礦稅改以商稅的主張

    說話不算數也是天子一貫的套路了

    不過這時候林延潮指責天子不守承諾出爾反爾也就太不成熟

    因此林延潮沒有出言反對而是道臣恭聆聖訓

    天子見此滿意地點點頭

    當日林延潮飲了些酒

    回家之後林延潮一頭倒在床上林淺淺屏退左右侍女正服侍林延潮脫靴子

    這時候陡然林延潮卻坐直身子

    林淺淺不由嚇了一跳

    何事

    若我當不這宰相如何

    林淺淺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什麼事不當就不當唄有啥稀罕的

    林延潮笑了笑又躺在軟榻上道一時氣話不用當真

    林淺淺笑道皇上又令相公你生氣了可曾與皇上頂撞

    林延潮復躺在塌上以臂遮目道那倒是沒有

    林淺淺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相公人都說宰相肚裡撐船你需多忍一忍

    林延潮失笑道用兒近來可有給家裡來信拿與我看看

    他近來倒是很忙已兩個月未曾寫信聽說在從洋人那學幾何之學同時給學院的二三年生們上課另外最近在鼓搗什麼四輪馬車

    四輪馬車

    是啊是用兒從洋人那聽來的具體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倒是很有把握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道這孩子倒是沒辜負我對他的期望

    林淺淺聽林延潮誇獎林用倒很是高興只是在婚事上不上心我看用兒也無心回老家不如在京師里給他找一門當戶對的婚事好了

    林延潮聞言失笑

    我知道你定是說不急不過皇上就是如此在我這婦道人家看來皇上就是長不大的孩子你若忍不下這口氣就上疏明言好了咱們也回福建老家過幾年你就能抱孫子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自己這也到了含飴弄孫之齡了

    林延潮道今日既是在天子面前不說若我事後再上疏就是公然頂撞此不能為之

    可是相公你不是那等吃了虧放在心底的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沒錯既是天子食言那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京師西園

    這日官員在此雅聚

    幾名侍女在一旁長案研磨奉紙以便官員們即興作詩

    以往如此雅集的詩作都頌太平盛世或自表閒適而今倒是多了幾分銳意進取問志的意思官場詩文自是隨著朝堂風氣而變

    眾人之中最為人矚目的當然是畢自嚴

    南京工部員外郎畢自嚴被林延潮調至京里出任雲南清吏司郎中

    眾所周知戶部十三司中雲南清吏司地位最高因為雲南清吏司除了掌核雲南之錢糧奏銷及各廠之稅課外還主管漕政事務

    這日畢自嚴在雅聚中與同年聊天

    畢自嚴坐在羅漢椅上與幾位極要好的官員言道若不廢除礦稅則通商惠工不能行故而必須改以收取商稅但若要收取商稅皇店必須廢除蘇州織造江西瓷器也必須廢除

    眾官員皆道如此真要一步到位不如先改商稅

    畢自嚴道不可不可諸位難道沒見蘇州之事嗎朝廷向歲貢的名義向織戶征了一道礦監又以礦稅的名義向織戶征了一道如此織戶豈有生路至於皇店更不可多少奸商冒皇商之名偷稅漏稅如此朝廷如何管如何將商稅收上來更不用說多少宗室

    這些人真是國家的蛀蟲那朝廷就不管這些織戶皇店

    不能管不能管

    畢年兄所言在理不如我等聯名上奏朝廷

    畢自嚴道以礦稅上疏必石沉大海不如先議廢宗室在民間特權

    眾官員們都是深以為然

    若說皇商皇店對民生的破壞實不如宗室十分之一

    平日裡宗室由朝廷養著也就罷了更重要是宗室對經濟的破壞

    不拿十幾個藩王所在的河南而言就拿四川而言當時大半個四川都是蜀王產業蜀王府對各種行業滲透簡直無以復加

    畢自嚴等這一批官場上的後起之秀多是林延潮門生或者門生的門生且充斥著各科道於是一經號召聯名上疏朝廷請求廢除宗人府並將關押審判宗室的司法權從朝廷下放到地方州縣

    此事一出滿朝譁然

    而林延潮這時不慌不忙地拋出了另一個猛料

    那就是偽楚王案

    楚藩一直事多最駭人聽聞的就是嘉靖二十四年楚王世子殺楚王之事

    對此湖廣百姓是拍手稱快時稱楚王貪酷已極人無可奈何矣天為楚民報讎乃假手其子身弒子滅天定勝人之理也

    最後楚王世子被嘉靖皇帝下令挫骨揚灰改由不過四歲的朱華奎襲爵

    如今楚王府又生亂事原來楚府宗人輔國中尉朱華趆聯合了同宗的二十九人遣人上告謂現任楚王朱華奎為假王

    朱華奎得知朱華趆上奏後大驚派人秘密進京賄林延潮萬兩白銀讓他將奏章扣下不要上奏給天子

    而林延潮果真奏疏壓了幾天等畢自嚴等言官上奏後將偽楚王事上奏給天子並將一萬兩銀子轉手奉至御前

    天子聞此事震怒

    林延潮則上奏韓王府漢陰王曾經有養育異姓冒充己子之事現在又出楚王之案以往朝廷對宗室管理未免有些縱容令宗室在地方橫行不法這一次楚王案即開了一個不好例子

    天子聞奏令林延潮派大臣至湖廣一經查實立即重辦

    誰都知道天子要動手整治宗室

    文淵閣前

    身著二品官袍的於道之對此有些忐忑他也曾是一方大員何等場面沒見過但今日來到這裡卻似到了龍潭虎穴一般

    下官於道之見過次輔

    於道之見林延潮態度恭謙至極

    林延潮見於道之後離案親迎道原來是於公啊當年朝鮮一別真是多年不見

    於道之聞言一愣當年與林延潮在朝鮮別過後二人又見過數面雖不過匆匆一面但林延潮怎麼忘了

    於道之只能陪笑道次輔位極人臣哪裡是下官輕易能見的今日次輔召下官至此不知有什麼吩咐

    林延潮擺手笑道今日你我先敘舊暫不談公事

    於道之聞言一激靈連忙道既有公事還請次輔先行吩咐如此下官方才能將心放肚子裡否則將坐立不安

    林延潮笑道於公先公後私大有名臣風骨真是令自愧不如既是如此你替本輔去湖廣走一趟

    審偽楚王案於道之臉色蒼白

    林延潮點點頭道沒錯皇上讓本輔派大臣去湖廣主審此案看樣子是要重辦一些人你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處置過大案要案去湖廣走一趟了結此事也算替皇上分憂

    於道之道既是次輔吩咐下官本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近來身子有疾遠行前往湖廣一趟怕是不方便還請次輔另擇高明

    林延潮看於道之笑了笑道於公不肯

    並非推辭實在是身子不適下官本打算年末就上疏辭官這奏章都寫好了怎奈還有些公事不能放手

    林延潮笑了笑道於公啊你既是身子不好本輔也不能強求但你可知前一段日子王必迪家人又上疏朝廷了

    於道之變色道又要翻案此事當真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本輔已替你壓下來了王家來京告御狀的人本輔也替你安頓好了但有句話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此話怎講

    林延潮道上一次王必迪尸諫的遺疏是假的眼下真的還在王家人的手中現在本輔已經替你拿來了

    說完林延潮從案上拿出書信給於道之

    於道之看了一遍後不由色變

    於道之定了定神道次輔的大恩大德下官…湖廣的差事下官接了

    林延潮笑道於公這麼說就太好了此事你儘管去辦要向朝廷提什麼條件本輔都答允你

    啟祥宮裡

    天子正閉目調養他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但今年來身子更差

    但天子不禁女色反而更是放縱自己田義知自己才能不如張誠為了固寵只有學張鯨那樣不斷向天子進貢美女以及助興的藥物

    這日天子連御數人十分疲乏正躺在殿裡休息

    田義見此後十分滿意正待這時一名文書房太監急匆匆趕來道老祖宗外朝有十萬火急之事稟告陛下

    田義眼睛一瞪低聲罵道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天大的事也要放在一邊

    文書房太監將奏章拿給田義道老祖宗你先過目吧萬一耽擱了奴才怕

    田義將奏章看了一遍臉色巨變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應該將奏章按下免得打擾了天子的興致但想到外朝如林延潮那幫大臣們一旦得知自己拖延必然追究於是他咬了咬牙自己捧了奏疏在門外道皇上

    聽殿裡應了一聲田義道皇上有急事稟告

    說完田義步入宮裡看見天子正四仰八叉地躺著至於幾名宮女見張鯨入內連忙從簾後離開

    皇上湖廣巡按御史吳楷有事稟告

    是楚藩的事嗎

    

    天子聽了田義言語有異當下道拿奏疏給朕看

    田義將奏疏給天子一邊替天子穿上衣裳一邊偷看天子臉色

    奏疏里說了什麼事

    原來右都御史於道之至湖廣與湖廣巡撫趙可懷和巡按御史吳楷會同行勘偽楚王案對王府有關員役進行刑訊

    楚王朱華奎大駭他也知道天子貪財好貨於是從府庫里拿出兩萬兩白銀進貢天子

    哪知此事為楚王宗室朱蘊鈐等知道當即此人約集數百名宗室於漢陽攔截兩萬兩白銀的皇槓

    此事一出地方官員立即逮捕了三十幾名楚宗宗室關在獄中結果楚藩糾集三千餘人持利器沖入官府將被抓的人盡數劫出兵備道副使周應治等朝廷官員被毆打後不知所蹤

    當時右都御史於道之不知此事正於巡撫衙門提審另外兩名楚宗犯人時然後楚藩大隊人馬闖進巡撫衙門裡將於道之抓住

    當時他們搜出於道之寫給朝廷的奏疏然後大怒眾人群毆之下將於道之活活打死

    湖廣巡撫趙可懷也被打成重傷唯有巡按御史吳楷趁亂逃得性命於是連忙向朝廷上奏言楚藩造反作亂

    屬於天子的兩萬兩公然被劫…

    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員被打死湖廣巡撫衙門布政司衙門被宗室衝擊朝廷地方官員被楚藩宗室任意被打被殺

    現在湖廣布政司仍被圍困楚藩宗室要劫庫銀並縱橫城中肆行搶掠

    天子看完奏疏後顫手舉著奏疏道

    天子說完一頭栽到

    田義大驚連聲大呼快宣御醫

    快宣御醫

    御醫趕到診治後施藥用針天子方才醒轉此刻鄭貴妃田義都陪在一旁默默垂淚

    天子有氣無力地緩緩道傳朕口諭給林延潮楚藩這等惡宗不必念其乃宗室而有所姑息肇事致人一律抓來首惡重辦

    另外田義這幾日由你來替朕批紅

    田義領旨後走出殿門吩咐了一番

    待田義重新回到宮裡但聽鄭貴妃站在天子屏風之外

    田義躬身道皇貴妃娘娘不知有什麼吩咐

    鄭貴妃拭淚道皇上突然病重本宮有些六神無主

    田義道皇上乃九五至尊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鄭貴妃道話是這麼說但本宮總擔心宮裡宮外會有人起歹心

    田義目光一凜低聲問道皇貴妃娘娘指的是

    鄭貴妃道有些話本宮不願多說但是多留個心眼總是好的田公公你說要兩年前東宮沒有冊立今日又是個什麼局面呢

    皇貴妃娘娘咱家咱家這個時候也沒有主意皇上讓咱家批紅咱家也不敢擅作主張皇貴妃娘娘巾幗不讓鬚眉不如幫咱家看看奏章

    鄭貴妃笑了笑道本宮哪有這個本事本朝也不許婦人干政

    田義暗暗佩服道皇貴妃娘娘高明見識遠在奴才之上

    鄭貴妃又笑了笑道田公公素來處事謹慎想必也知道皇上病重此事不宜泄露給外廷至於宮裡也是要讓人守口如瓶的好

    田義皺眉道外廷還好說但宮內

    鄭貴妃不以為意地道陛下與皇后失和已久若不是如此陛下也不會從乾清宮搬到這啟祥宮居住了至於慈寧宮那邊由本宮去分說

    田義目光一亮道若是能請慈聖太后的懿旨就太好了到時候等皇上龍體痊癒後咱們也有話說

    鄭貴妃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寢宮

    田義看著鄭貴妃的背影心想皇上若有不測自己是不是也該給自己尋一退路了

    ps:下一章大結局這章本來兩天前就寫好了但中途刪改了刪改的是結局收尾填坑的部分要去掉行文更緊湊些將內容突出出來可能有些不能交待清楚會讓一部分書友失望最後一章請大家給我些時間要到下個月了不過字數會很多非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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