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片安靜。
林延潮知道,在柘縣雖說是自己李知縣擔任縣令。但李知縣沒有處理事務的能力,讓林延潮給他派一個師爺,所以李知縣對孫承宗言聽計從,縣裡的大小之事都是孫承宗一人決斷。
這可以視作孫承宗第一次獨立辦事。
孫承宗道:「現在出了虧空,連累了府台,李知縣,孫某實辜負了你們的信任。這虧空就當孫某虧欠府台的,孫某向東翁辭去差事,回到河北老家一定會想辦法將錢還給東翁。」
林延潮道:「錢之事尚是次要,稚繩,此事容我評估完柘縣的工程,再與你商量,這段日子你就留在府上調養身體。」
孫承宗道:「多謝府台好意,只是孫某實在是無顏留在府上。現在孫某去意已決,懇請府台答允孫某此請。」
林延潮低頭呷了口茶心道,莫非自己真是用錯了人。
讓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張良,去幹了韓信的活?
正月過後,即是二月。
二月對於河南各府州縣而言,又是興河工的時候了。
去年災情不小,又是潘季馴主政河道,河南的官員不敢怠慢,一到二月即開始興修河防。
而為了監督地方,河南新任的巡按御史到下面各府監督河工。
巡按御史官不過七品,但是地方是可以與巡撫平起平坐的檢察大臣,直接向天子匯報。就是布政使見了他也要陪坐下首。
接替曾乾亨任新巡按,也是萬曆五年的進士名叫汪言臣,從名字上來看,此人的父母極有先見之明。
因此聽說汪巡按來了,林延潮不免如臨大敵,親自在半道上迎接。
這新任巡按從開封坐船到歸德的,林延潮先在府境邊上迎了巡按,然後陪同他視察。
而汪巡按將在歸德視察的第一站就放在了歸德府柘縣。
對於汪巡按視察柘縣,林延潮感覺是十分不妙,因為柘縣拉下了虧空,他雖還未上報,但說不定巡按已是聽到了風聲。
沒錯,林延潮現在手頭有錢,但都是在府庫,卻不能拿到地方給柘縣買單。
地方州縣一筆一筆的賬目,都要經過戶部審核,來路必須清楚。現在柘縣出現虧空,若給些時間,林延潮能默不作聲將賬作平了,但巡按突然來柘縣視察,這就很難瞞得過他的眼睛。
到了地方後,李知縣設下酒宴給他們接風洗塵。
之後林延潮住在驛站,汪巡按則在察院下榻,次日一大早,汪巡按即帶著府縣兩道的官員視察河工。
於是眾人一行就先出東門,視察城東的河堤。
城東的河堤依山而修,所以視察這河堤,眾人幾乎是要走一段上路。
但李知縣早有安排,但見堤壩上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附近幾個村的老百姓都涌了大堤。
堤上堤下是鑼鼓喧天。
咚咚!
咚咚!
這鼓聲是震耳欲聾。
汪巡按見了這一幕笑了笑,旁人給他遞了手杖,當下舉步上了坡道,而林延潮緊跟在他身旁。
因為前些日子下了雨,山坡道上有些濕滑,走了一段泥濘土路,但見堤上堤下都是擠滿了百姓。
林延潮剛感慨了一番,李知縣這動員力,就見遠遠地看到老百姓們都一併道:「林青天來了!」
「沒錯,是林青天。」
「見過青天大老爺。」
「見過府尊!」
「拜見府台大人!」
遠遠的各種呼聲,林延潮再度感嘆李知縣下的功夫實在不小。
汪巡按不免恭維道:「林府台在歸德很得民心嘛。」
林延潮待要謙虛,但卻聽李知縣面上也是激動對汪巡按道:「啟稟按院,之前府台當年任同知,後任知府時多次來本縣巡視,所以不少百姓們都是認得府台。」
林延潮聽了這才恍然,還以為是李知縣在拍馬屁,原來不是。
林延潮看著堤上百姓,不免心底又是感動,又是自豪。
連汪巡按也是停下腳步對林延潮道:「林府台如此得民心,本按也該讓賢才是,林府台先請,本按附於身後就好了!」
林延潮當然是堅決不肯,汪巡按也只好算了,但一路走上堤壩,老百姓們呼聲卻是更大。
一旁府縣官員都是帶著喜色,人人臉上都是顏面有光。
好容易從兩旁的百姓中,林延潮與汪巡按來到了堤上,放眼望去但見大河歸流,風平浪靜。
前前後後的大堤將河水牢牢地束縛住,而在大河的另一邊,卻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眼下莊稼地里正冒出青苗來,蔥綠蔥綠的望之令人心曠神怡。
汪巡按見這一幕不由道:「再沒有什麼景色,比這一望無際的莊稼,以及波濤起伏大河的更入人眼,堤外御河,堤內種田,實一舉兩得。」
林延潮向李知縣使了眼色,李知縣當下道:「啟稟按院,這裡乃兩河交匯指出,以往時常洪水泛濫,淹沒農田,沖毀屋舍,百姓受此害已矣,現在這堤有三里長,既可防洪攔波,又可引水灌溉這郭下農田,實一舉兩得。」
汪巡按顯然很滿意地道:「這如此堅實的堤,用了多少銀子修好的?」
李知縣卻是底氣不足地道:「原先向府里題估時用了兩千兩百七十三兩,但後來實打實用近三千兩。」
汪巡按顯然也是懂河工的,當下道:「這三里長堤,只用了三千兩銀子,換了其他官員六千兩修不下來。」
「林府台主持如此工程,政績自是不用多說,但至於李知縣也是能臣啊!」
林延潮笑而不語,一旁李知縣則是大喜道:「下官不敢當,這都是府台平日教導得力,下官也不過是依命行事而已。」
之後汪巡按又與林延潮,李知縣等巡視了幾處河工。
然後汪巡按與眾官員至路上棚子休息。
汪巡按這時道:「去年年初柘縣向府里題估報的是五萬兩千三百一十二兩銀子,府里稟過藩司後下撥五萬五千兩。去年年末向府里題銷報六萬八千八百六十九兩,一共虧空一萬六千五百五十七兩銀子,這一筆一筆都記錄在賬上。」
汪巡按說完,在場官員臉色都很難看。
林延潮到時沒說什麼。
但汪巡按頓了頓肅然道:「以往各府治河,雖說也有虧空,但少有虧空這麼多。此事並非秘密,本按初任時就收到匿名信,說的就是柘縣虧空之事。」
「這一萬多兩銀子雖說不多,但也是民脂民膏,豈可容貪官污吏貪墨。本按初時收到憲報時,極為憤慨,以為柘縣之事,絕不可姑息,一旦查出來,必須要嚴懲,故而這一次巡按各府,本按親自來柘縣是要看一看,查一查,這一萬多兩到底哪裡去了?是不是被哪位官員中飽私囊了。」
身為巡按汪大人有逮捕六品以下官員不用請旨的權力。
所以汪巡按幾句話下,除了林延潮,在場官員都是不寒而慄。
但這時汪巡按緩了緩,對眾人笑著道:「不過絕知此事需躬行,幸虧本按來柘縣親自看了一看,到各個地方走了走,方才知道這柘縣的河工,之所以出了虧空,不是官員貪墨,更不是官員們瀆職,而是汝等以百姓為念,將河工之事辦得太好了。」
聽了這裡,眾官員們都是喜出望外,這反轉實在來的太突然了。
「本按之前也走過不少州縣,但沒有一處河工可以比肩你們縣,朝廷給你十兩銀子,你們卻辦了二十兩銀子的事,這才是真正之事功。就你們柘縣河工修建的河堤,以及放淤的農田,就是再超支十萬兩,也是應當的,經此一事,柘縣可以一勞永逸免除河患,百姓永遠免遭洪水之害,此德政也。」
「所以這柘縣的虧空,本按會如實向朝廷上奏,你們不必擔心。」
汪巡按之言可謂擲地有聲。
在場官員都是感動的掉眼淚,興修河工,他們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但最後河工費用超支,他們是一個個擔驚受怕,生怕朝廷追究。
若說委屈,誰有他們委屈。
但現在汪巡按拍了板子,還給了他們一個公道。
汪巡按道:「李知縣,本按以往從來沒聽過你的名字,但一個柘縣竟治理的如此之好,實在是大出本按意料之外,今年本按會將你的名字寫在保案之中,向朝廷推舉。」
說實話汪巡按看這李知縣,但見他五十多歲了,一副庸庸碌碌的樣子,實難相信,這麼大的工程是出自他之手,但誰叫他是知縣了。
而這柘縣治河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汪巡按只能說一句人不可貌相。
李知縣聞言幾乎是喜極而泣道:「下官謝按院抬舉之恩。」
汪巡按又對林延潮道:「由小見大,一個柘縣,可知林府台在歸德政績。」
林延潮看了李知縣激動的樣子,倒是搖了搖頭道:「按院過譽了,林某哪裡有什麼功勞。」
「林府台何必謙虛?我方到河南,已是聽不少官員稱讚你治河的政績。」汪巡按笑著道。
林延潮肅然道:「或許是有些政績吧,以往林某年少得志,成事常以為是自己之能,故而常傲人傲事,但今日所見,才知道錯的厲害。汪巡按,林某將來或許因歸德修河之事,名垂後世,但林某永遠要告訴自己,此事不是自己一人的功勞,在林某身後起碼還有如……如李知縣這樣萬千個,想造福一方百姓的人一併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