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才三月間,安南國的東西兩都正在下雨。雨季還沒到來,越往後雨水越多。
朱高煦離開西都清化前,見過張輔一面。張輔的氣色很好,此役大勝讓他十分開心,他正等著升官加爵。
不過朱高煦作為主帥,與張輔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反而有點提心弔膽,內心裡隱隱不安。
雲南府護送安南王子陳正元的人馬剛到雞嶺關時,朱高煦就得到消息了;他帶著人馬返回升龍,還是比雲南來的人晚了一步。
連續幾天的雨水讓升龍城外的道路泥濘不堪,待朱高煦進了內城,很多街面鋪了磚石,路便好走多了。王宮附近的房屋被雨水沖洗了一遍,濕|潤的空氣中沒有一點灰塵,整座城池仿佛被洗了一遍更加乾淨。朱高煦走進作為中軍行轅的一片建築群,很快見到了段雪恨。
他噓寒問暖了幾句,問道:「安南國王子沒事罷?」
段雪恨輕輕點頭,說道:「他在王后那邊。我還為沐小姐帶幾句話……」
「稍後再說。」朱高煦道。
他遂走向王后陳氏住的院子,見到王后母子倆正在檐台上。王后蹲在那孩兒的面前,親手給他擦著鼻子,一副母愛的場面出現在朱高煦的面前。
陳氏轉頭看見了朱高煦,她站起身,牽著那幾歲的孩兒沿著屋檐下的廊道走來。她執禮道:「恭賀漢王殿下大捷。」
朱高煦無甚喜色,點了點頭道:「這陣子王后在升龍可好?」
「挺好。」陳氏微笑道,又把孩兒拉過來,柔聲用安南話說了一聲。那孩兒便有模有樣地拱手道:「多謝漢王。」
朱高煦看著孩兒笑道:「好,會說漢話了。」
孩兒仰起頭,瞪著眼睛瞧著朱高煦。幾歲的小孩甚麼都不懂,對朱高煦十分友善。
朱高煦轉頭對陳氏道:「張輔派人回京報捷,弄了一張萬民表,還帶上了幾個安南人,都是投降之後被收買了的。我也寫了奏章,言明陳正元是前國王陳日煃之子。安南國何去何從,只等我父皇才能定奪。」
陳氏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沉吟片刻,忙道:「漢王殿下對我們母子已有厚恩,不管如何我們都十分感恩。」
朱高煦淡然道:「王后請放心,我父皇乃雄才大略的明主。既然安南王子名正言順,父皇當然會作出英明抉擇。此事不僅能幫助陳氏復國,於大明朝也頗有益處。」
陳氏聽罷,好言道:「漢王舟馬勞頓,請進廳堂坐會兒歇口氣。」
朱高煦搖頭道:「我先回去把這身甲冑換了。王后再等一等,有消息便告知你。」
陳氏送他出院門。朱高煦來到幾個月前自己住的房子裡,宦官曹福等人進來幫他把盔甲卸下。他便輕輕揮手示意大伙兒迴避,然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看了段雪恨一眼道:「沐小姐有話?」
段雪恨道:「我離開雲南府城之前,見過沐小姐一面。她說,聖上之意,要將她嫁給趙王。」
「啊?」朱高煦吃驚地發出了一個聲音。
他剛剛才坐到椅子上,很快就站了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段雪恨沒吭聲,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他。
沐府居然還能和皇室聯姻?以沐晟之前的處境,皇帝顯然是要拉攏沐府……
朱高煦首先想到的,朱棣想用沐府在雲南牽制平|衡他!不過他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原因,那就是他會被調走,朝廷只能先拉攏沐府鎮守雲南。
整個雲南布政使司的土人比漢人多得多,朝廷若是部署不當,麻煩會不少。沐府十幾年來能鎮住局面,功勞事實擺在面前,沒有比沐家更適合的人了。
因為沐府還有作用,所以皇帝暫時的拉攏並不奇怪;將來沐晟會不會被算舊|賬,那就難說了……朱高煦知道,即便是大事、很多時候也只能先顧著眼前,並非事事都能長遠打算。
而且他的父皇朱棣還面臨著北方的隱患,也許還想繼續利用朱高煦這個兒子!
前陣子朱高煦在清化和錢巽聊過國事。大明雖已把元朝勢力趕出中原,但蒙古諸部還有隱患,太祖時期多次大戰仍未收服。
「靖難之役」時,朱棣為了造|反,調動了北平近左許多衛所的兵力;而建文則撤了大同代王、宣府谷王、遼東遼王在北邊的藩國。永樂朝後,朝廷封寧王於江西。
所以而今大明朝北方的問題,比洪武時期的局面恐怕更嚴重。朱高煦感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父皇似乎一時半會還不會讓他虎落平陽。
朱高煦又想起作為聯姻工|具的沐蓁,與她之間的歷歷往事,他心裡愈發難受了,還隱隱感覺羞|辱。
他的三弟高燧有王妃的,乃燕王府舊將徐章之女、何福侄女。高燧成婚幾年了無子,這種事在古代是大事,顯然趙王妃因此被休。
就在這時,段雪恨開口道:「對了,沐小姐還說了一句話,我不確定她是甚麼意思。她說,她心裡很羨慕我。」
朱高煦聽罷愣了一下,心道段雪恨身世悽慘,有甚麼讓沐蓁羨慕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一點,不經意間與段雪恨四目相對,倆人似乎想到一塊兒……
段雪恨能經常待在朱高煦的身邊。
一時間朱高煦呆若木雞,站在那裡好像僵了一般。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朱高煦循著那意思想下去,愈發覺得難以釋懷。
以前他想起沐蓁,只是覺得那次在梨園不小心看光了她的身體不太好。但沐蓁對段雪恨說的那句話,分明是在表露心跡罷?
沐蓁身為侯府長女,名正言順的親王妃不做,竟然羨慕跟在朱高煦身邊的一個隨從?這時朱高煦細思之下,才想起每次她看自己的眼神,確實分外不同。時至今日,朱高煦才幡然明白她的真心。
朱高煦的臉上愁雲密布。旁邊的段雪恨可能也猜到沐蓁的意思了,所以剛才段雪恨說的是「不確定她甚麼意思」,而非「不知道」。
通常朱高煦遇到不痛快的事,首先是想辦法解決,而非傷春悲秋。這次也不例外,但他想了半天,仍然毫無法子。
哪怕是皇帝的嫡子、功勞很大,有時也根本沒法恃寵而驕……不然,皇帝會猜忌:你不願俺拉攏沐府,你早就瞞著俺和沐府結黨,一個鼻孔出氣了?
而且沐晟捨得下這麼好一個機會,非得讓女兒給漢王做妾?
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代,甚麼兒女之情都是忽略不計的,唯有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文才會唱誦,只是在飯飽酒足之後的消遣罷了。反而在更古老的時候,詩經、詩賦都會傳頌。這時如果朱高煦站出來說美人真心可貴,估計會被父兄大臣們笑掉大牙!
門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聲音不大,卻一刻也不消停,叫人煩躁不安。朱高煦覺得屋子裡悶得慌,好像空氣一片渾濁呼吸不暢,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踱步走了出去。
然而門外並沒有想像中的涼爽,雨幕中一絲風也沒有。朱高煦下意識伸出手,接著從瓦隙間淌落下來的積水,「唉」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宮裡的太監狗兒到達了升龍城,傳旨來了。
這一場小雨還沒停,狗兒說到中堂宣旨。不過朱高煦冠服將狗兒迎入院子,跪在了院子當中,先接了聖旨,身上淋濕了一片。
禮儀罷,他這才與狗兒寒暄起來,請這個太監到中堂入座,上茶上了點心。
狗兒徑直說起了安南國王后母子的事,聲稱王子陳正元的身份沒法確定。皇帝叫朱高煦不必理會安南國的事了,好生辦好自己的事。
朱高煦心裡更加不滿、也不覺得父皇的決定有道理!
之前他聽說父皇朱棣要把沐蓁嫁給高燧,心中已是怨憤交加,卻又沒法腹誹父皇有錯;因為那樁聯姻,換一個角度想是有道理的,只是不合朱高煦等少數人的心思。但是父皇這次無理否決陳正元的身份、執意要馬上吞併安南國,朱高煦不敢苟同。
朱高煦早就想過很多遍,就算朝廷垂涎安南國的土地,此時也不該太急。朝廷顯然是要儘快經略北邊邊防的,為避免南北兩線作戰、國庫不支,不是應該先穩住南方再說嗎?
如果大明急於吞併安南國,不管結果如何。朱高煦可以確定:安南國的戰爭還沒完!
何況朱高煦為了陳氏宗室的事,前後忙活了很久,而今顯然是白忙活了。他甚至在陳氏面前一副很有把握的模樣,這下已無話可說。
「王爺?」狗兒的聲音道。
朱高煦轉頭看了這宦官一眼,忙道:「父皇必有遠慮,我在盡力理解父皇的苦心。」
他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在發燙。不過他也沒辦法,畢竟做過那麼久的父子,朱高煦了解一些朱棣的性格。朱棣最不喜歡別人忤逆他的心意,在「靖難之役」獲勝登上帝位後,這一點更加明顯。
在於事無補的情況下,朱高煦根本不想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