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布政使司地盤上的天空,好像總是有雲;天灰濛濛的,極難見到雲南那種天是天、雲是雲的乾淨透徹景象。不過此時此刻,正中天的太陽、仍然從雲層里努力地穿出了光芒。
朱高煦帶著隨從,已經騎馬回到了太平場。氣氛立刻熱鬧起來,到處都是軍士,成群結隊的騎兵在場口進進出出。這時朱高煦便很少開口了,路上遇到武將執禮,他也多是點頭或做個手勢回應。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一面觀察著自己麾下的這些將士,一面想得很多。以至於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處,但反正一定在太平場附近。
剛轉過一道牆角,朱高煦便聽見「噼里啪啦」一陣弦響。他循聲看去,入眼處先看見一顆大榕樹,那榕樹樹蔭下,擺著一排木靶子。
樹幹上、地面上到處都插著箭羽,而靶子上卻只有零星幾支箭。剛才那一通射箭,那些弓箭手十分巧妙地避開了箭靶。
朱高煦見狀騎馬走到了將士們跟前,用馬鞭指著那顆榕樹問道:「樹幹才是目標?」
一群軍士垂頭不吭聲,旁邊一個年輕武將忙抱拳道:「王爺恕罪,這些軍士以前不會射箭,實在太蠢了,怎麼教也教不會!」
朱高煦皺眉道:「你們是哪一部?怎麼好像沒幾個人會射箭的?」
武將道:「回稟王爺,末將是雲南後衛的百戶,姓名尹得勝。」
他接著又說道,「後衛以前在雲南諸衛里,也算精銳的人馬。可是去年朝里來了個叫黃中的武將、廣西人,他從京師來到雲南,調兵去護送安南國宗室陳天平;末將麾下的人馬就奉命跟著去了。
後來黃中又跟了新城侯張輔,末將等也便到了張輔麾下,去打多邦城。那多邦城,末將一想起就要做噩夢,簡直就是個墳場!末將麾下的弟兄被趕到那雲梯上,上面是安南兵、下面是自己人堵著,兩邊牆下屍首堆得和山似的!
末將從多邦城撿條命出來,弟兄傷亡過半、折損殆盡。末將麾下都是雲南人,衛所家眷全在雲南府,沒法補充兵源,就被黃中下令跟著四川衛所的人馬回雲南了。」
尹得勝一口氣說了過程,又道:「咱們的千戶所、百戶所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末將回雲南後,又得湊足一百餘人正軍,重新成一個百戶隊。
照軍法,一家軍戶的正軍死了,就讓他的兄弟、堂兄弟或是同族兄弟填上名額。平素是不會有啥事的,因為不會出現一個隊死了大半的事;補進來幾個不怎麼熟練的正軍兵員,跟著訓練一番又差不多了。可末將這回就不同啦,一下子補進來過半的莊稼漢,這才幾個月,蠢得要命……」
旁邊一個軍士道:「小的不是莊稼漢……」
尹得勝怒道:「有你說話的份?王爺勿怪,這些人連規矩也不懂……你叫啥?」
軍士道:「劉大根。」
朱高煦聽明白了情況,便不與尹得勝計較了。朱高煦是清楚的,那拉弓射箭看起來簡單,其實根本不是幾個月能練會的事。
旁邊還有個頭髮鬍鬚都花白了的老頭武將,彎著腰道:「求王爺勿怪尹百戶,時間太短了哩。咱們回雲南到現在才幾個月時間。」
這麼老的人怎麼還沒回家種地?朱高煦也懶得過問這些具體的軍務了,並沒理會。他徑直說道:「你們這些人別用弓箭了,軍需本就不充裕,你們是在浪費箭矢。一人發一把長|槍、或是刀盾。」
尹得勝抱拳拜道:「末將遵命。」
……到了當天傍晚,薛祿軍距離太平場只有三十餘里了,斥候稟報、他們正在構築營地工事。
朱高煦連夜開始召集衛指揮使以上的武將,在瓦房堂屋裡部署具體戰術。諸將一致認為,官軍的動向表明、薛祿不是做做樣子,必定是鐵心要幹了!
大伙兒商議完便回營睡覺。朱高煦喝了妙錦的珍珠粉,也睡覺了。
這一晚上朱高煦沒法放心大膽地睡到自然醒,一連交代了妙錦和近身侍衛數人,讓他們五更便叫醒他。
陰曆十一月十四日早晨,天沒亮朱高煦就爬起來,並穿戴整齊甲冑,配好武器。
大軍仍然在太平場沒動。朱高煦則帶著一隊騎兵到了太平場西南二里地外,他命令斥候營的將士,無論多細小的軍情,直接報到自己跟前來!
薛祿的前鋒、主力大隊走到了哪裡,一直處於朱高煦派出的斥候監視之下。雙方的騎兵斥候衝突死傷、已經越來越頻繁;很快朱高煦便命令,小規模騎兵衝突不必再稟報自己,斥候只告知各自的上峰。
冬月,天空陰著。按理人們站在野地里該覺得冷才對,但朱高煦的手心裡和額頭上卻汗漉漉的。
他坐在馬背上,面無表情,沉默寡言。
身邊一個部將已經沉不住氣了,在旁邊低聲道:「前晚王爺說的,咱們要把主力布置到灑金壩。官軍距離已不足一日路程,會不會去先占了那坡地?咱們何時出動?」
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那武將,有點面生。最近提拔了太多武將,部分武將確實還不足以擔任那個級別的軍職。
「將軍。」朱高煦加重語氣強調這個稱呼,「冷靜一點。本王下令的時候,便是出動之時。」
部將立刻拜道:「王爺恕罪。」
朱高煦點了點頭。
那天上的雲層似乎很低,朱高煦習慣了雲南的天,一時還有點不太習慣,不知是不是因為天空不完美、所以他心裡也越來越壓抑了。好像有甚麼東西,在心頭壓得越來越重、箍得越來越緊……
但是他的神情相當之淡定,做給身邊的人看的。已經作古的便宜爹教會了他極好的演技。
「官軍前鋒大股騎兵,距離二十里!驅逐了咱們正面的斥候隊。」
「官軍前鋒距離大概十五里……」
朱高煦還是沒吭聲,這時候連他最信任的韋達、劉瑛也投來了複雜的目光。此時,漢王軍主力還在太平場,諸部集結成軍,但動也沒動一下。
又來了數騎斥候,朱高煦看了一眼前頭的武將,又轉頭看旁邊的一個衛指揮使。指揮使輕輕點頭,確認斥候武將的面目。
斥候武將奔到跟前,下馬抱拳道:「稟王爺,官軍前鋒騎兵大股在十餘里地外停了,散出了許多游騎。」
朱高煦依然面無表情,點了一下頭道:「我知道了。」
但此時他的心頭微微鬆了一口氣。不多時,陸續又有游騎前來稟報,各隊佐證了官軍前鋒的位置。
到了下午,薛祿軍主力與前鋒會合,開始在十餘里地外砍樹挖溝構築工事。
這時朱高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言不發地調轉馬頭,回他住的青瓦房去了。
距離太近了,關於距離和路程、各隊斥候的探報雖小有差異,但大致沒錯。只有人數上每次探馬的稟報都不一樣,有說十八萬的,也有說八九萬的……因為瞿能做過四川都指揮使,每省的衛所編制有制度,所以朱高煦判斷:除去成都城的必要守軍,薛祿大致有衛所軍、藩王護衛軍共計約十萬到十一萬人。
雙方的軍隊單位戰鬥力,客觀上差距不會太大,因為彼此都是大明朝官軍,組成的人員和訓練的規矩,都是差不多的。
這也是薛祿有脾氣發火的理由。朱高煦早就說過一句話: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
朱高煦回到瓦房裡、召集諸將,再次安排了一遍戰場的布置,今天下午主要說的是各部在戰場上的方位,不先安排好的話、可能會造成一些混亂。
接著朱高煦命令,都督武將以及幾個最親信的衛指揮使,從今天傍晚到明早輪流當值,繼續時刻關注官軍動向。畢竟漢王軍在這地方駐紮幾天了,有機會做一些準備工作,周圍不僅有斥候,還有暗哨、以及用錢收買了的百姓耳目。
同時,全軍夜不解甲,各部輪流值守。明早四更集結,各部大將等待中軍軍令!
今夜真是體驗奇妙的一夜。所謂臥榻之側且容他人酣睡?但朱高煦今晚的臥榻之側,只有十餘里地外,屯著十萬大軍,十萬急切地想弄|死他、拿著他的腦袋封侯拜相的敵人!
梭|哈……他默念著這個詞,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朱高煦以前的心理,有點變|態。因為每次梭|哈的時候,那種感覺不止是急切想贏、也不僅恐懼,其實還是很刺|激興奮的。如此感覺,若不有意克制,還會上|癮。
不過,這回的「梭|哈」不太一樣,朱高煦無甚美妙的興奮體驗。畢竟要死人的!死的還是他非常關心親切的人們,這是他最不願意眼睜睜看到的事。
一晚上朱高煦做了很多個夢,尚在夢裡時、他明明覺得很清晰,但偶爾驚醒後就再也想不起是甚麼夢。
實際上他根本不需要人叫醒,還沒到時辰,自己就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