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的皇宮很寧靜,不過一點也不冷清,坤寧宮附近到處都是當值的宮人。
皇后張氏坐在坤寧宮裡的一張梳妝檯前,輕輕轉動著脖子,左右打量著銅鏡里的臉。她覺得,數日之間自己便消瘦了一些。
憂懼充斥著她的心。她很懊悔,做錯的事、說錯的話,卻永遠也無法重來。
聖上已經在猜忌她了嗎,會怎麼對付她?扶持英國公家的人、重用張輔,再想辦法廢掉她這個皇后?!
想到這裡,張氏感到非常憤怒!
她是聖上的結髮妻,這麼多年來一心一意從旁幫助,為他生兒育女。多年的恩情親情,為何會變成這樣?半生的相伴,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小娘?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宦官小心翼翼地聲音:「稟皇后娘娘,皇爺來坤寧宮了。」
張氏有點意外,忙對著銅鏡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頭飾,站了起來。她很快又意識到,聖上為何經常在中午這段時間來坤寧宮……因為這樣一來,聖上就不用為是否留宿坤寧宮而煩惱了。
她想起一個宮女悄悄密告的一件事,那是聖上在張貴妃宮裡說過的話。
聖上對張貴妃談起,他在坤寧宮就寢的感受:譬如到了吃飯的時辰,肚子不餓、且吃的是毫無滋味的食物,俺仍把飯吃了,因為已到吃飯的時辰、該吃飯了哩。
張氏心道:男子都是喜新厭舊沒良心的!
張氏走出寢宮,見朱高熾已經進來了。她款款行禮罷,親熱地走近他,扶著朱高熾柔聲道:「今日聖上回來得要早一些呢。」
朱高熾道:「朝里的事那麼多,俺做得再多,也是忙不過來,還得讓大臣們去辦。俺在前邊多呆一會兒、少呆一會兒沒啥不同。」
他一屁|股重重地在上方又大又軟的椅子上坐下來,舒服地呼出一口氣道:「對了,上回翰林院的高賢寧上書,勸俺早立太子。今日又有大臣提及,俺覺得這事兒也該辦了。」
張氏聽罷吃了一驚,白皙的臉上,單眼皮小眼睛的目光閃爍、變幻不定。朱高熾看著她繼續說道:「俺這親兒子是嫡長子,遲早是皇太子,拖著不如早立。」
張氏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擔憂,尋思這話不是個陷阱罷?她開口謹慎地說道:「如今前方戰事要緊,聖上不必急於一時。瞻基今年才十歲,年紀尚小,聖上可待以後再說。」
「這也是俺憂心之事,瞻基、瞻塏都還年幼,幫不上俺的忙。」朱高熾嘆了一口氣道,「眼下這亂局,最真心實意的還是自家人哩。」
這句話有一種態度,聖上心懷善意,正在示好。
他忽然說起這件事,張氏的腦海里便飛快地解讀著他的意思:欲立瞻基為皇太子,應該是皇帝的一種妥協;皇帝提到瞻基年幼,又是一種提醒,好像在提醒張氏,年小的兒子朱瞻基、需要他的庇護。
所以皇室內部的爭鬥,最明智的做法是和解,至少暫時得和解。如此對所有人都有利。
朱高熾的聲音又道:「原先在燕王府時,高煦與俺們是一家人。到而今卻只有俺與皇后,瞻基、瞻塏才是一家人了,想來有些傷感。」
張氏聽罷,馬上和皇帝一起傷感,她抹起淚來,哽咽道:「妾身出身,非大富大貴之家,現在貴為皇后,已別無所求。願天下太平,家和安康。妾身一介婦人本該相夫教子,只盼聖上早日平定叛亂,使大明國泰民安。」
朱高熾胖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點頭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皇后能這麼想,俺甚為欣慰。」
張氏立刻報以溫柔的回應,她側身過去,握住朱高熾的手:「以前我們家遇到了那麼多次難關,都挺過來了。這次高煦叛亂,心懷怨憤對付我們;聖上亦不必太過憂心,叛亂必定能平息,沒有甚麼過不去的坎!」
朱高熾沉吟道:「還是皇后識大體。」
「可不用夸妾身,妾身是聖上的結髮妻、最親近之人,哪有不為聖上著想的道理?聖上定要明白我的心,若誰都可能背叛您,妾身卻絕不會。」張氏輕言細語地說道。
朱高熾點頭道:「俺知道。待大臣再言及此事,俺便與諸臣商議,著手冊立瞻基為皇太子。」
……當天下午,徐輝祖終於在乾清宮東暖閣,得到了皇帝的召見。自西南戰敗以來,這是徐輝祖第一次在此地見到皇帝。
徐輝祖走進隔扇,徑直跪伏叩拜道:「臣有罪,請聖上降罪。」
朱高熾問道:「魏國公何罪之有?」
徐輝祖道:「江陰侯吳高怠誤戰機,乃臣之錯。」
朱高熾看了他一眼,嘆道:「魏國公只是舉薦,給他將印的人卻是俺。俺不怪大舅了,平身罷。」
徐輝祖謝恩,從地磚上爬起來,頓時腦袋仿佛要戳到屋頂了一般,長身而立的徐輝祖非常魁梧!
他皺眉道:「貴州城淪陷之後,叛王以為江陰侯心急,意欲伏擊;江陰侯卻識破其計,避免了大敗。江陰侯吳高用兵一向穩妥,臣舉薦他援救貴州,用錯了地方……」
「俺也明白了此戰之關鍵,便是吳高軍怠誤戰機。」朱高熾道,「起初俺是怨顧成有異心,不過,若吳高進軍到貴州城、貴州城未失,何至於有後邊的事?因此貴州城失陷之罪,錯不在顧勇,而在郭銘。」
徐輝祖沉聲道:「請聖上萬勿偏信。鎮遠侯軍糧被焚,不一定是他有意為之,卻被有心人說得有板有眼,誤導聖聽。」
朱高熾不言。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聽說高煦親自在貴州戰場。如果當時不是吳高,而換一個將領,恐怕也不一定是高煦的對手。俺知大舅不喜高煦,高煦也恨大舅,但俺們不能不承認,高煦非常善戰!」
「狡詐。」徐輝祖依舊固執地說道,「吳高是被高煦矇騙了!否則,善戰者也不能在十萬援軍之下,奪取貴州重鎮。」
朱高熾不願與徐輝祖爭論此事,他也不用非得讓別人承認二弟厲害,剛才不過是隨口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罷了。朱高熾問道:「下一次該如何對付高煦,大舅可有思慮了?」
徐輝祖道:「臣以為,暫且不用尋思如何進攻西南,高煦會主動進攻!」
朱高熾稍微挪了一下位置,「大舅斷定?高煦會攻打何處?」
徐輝祖沉聲道:「湖廣。」
朱高熾立刻轉過身,抬頭看牆上的圖。他這輩子沒去過太多地方,眼睛盯著圖上,只能盡力想像著大明江山各地的模樣。
過了許久,朱高熾頭也不回地說道:「官軍在湖廣屯有重兵,高煦為何不趁勝攻占廣西?」
徐輝祖的聲音道:「當今世道,本該是太平盛世,並非末代亂世天下爭雄之時。故高煦不用貪圖地盤多寡、採用逐步蠶食之策,他要的是大明江山!叛軍若走廣西再進軍京師,道路太遠,戰事必得拖延日久。以臣多年對高煦的了解,他極可能會想在湖廣搏一把,欲以一次大會戰定鼎形勢。」
朱高熾的臉色蒼白,神情凝重。沉默了一會兒,他把目光從地圖上挪開了,轉過身來看著徐輝祖:「若教大舅再次言中,大明王師在湖廣有幾成勝算?」
「朝廷只要用對了人,至少九成勝算!」徐輝祖毫不猶豫地答道。
朱高熾的腦袋往上一揚,瞳孔微微收縮:「既然如此,高煦為何要求戰?」
徐輝祖道:「高煦就是那樣的人。叛軍入湖廣,處境極其險惡;但若得逞,得益也非常大。很符合高煦的一貫作為。」
徐輝祖停頓了一下,抱拳道:「西南戰事,朝廷失利,但主力精銳毫髮無損。此役叛軍只能算是自保,避免了滅頂之災!卻無甚戰果。高煦一日不能滅朝廷京營、親衛精兵,一日便難以擺脫屢遭圍|剿的被動局面!叛軍進入湖廣,尋機對付朝廷精銳,這才是高煦扭轉處境的唯一機會。」
一邊聽著,朱高熾一邊覺得徐輝祖說得非常有道理!朱高熾沒法騎馬親自上陣,卻生在燕王府,身邊儘是武將,他多少也是懂一些打仗的。
二弟高煦確實經常冒險、膽大妄為,此前西南之役,高煦也是在險中求勝。經徐輝祖這麼一說,朱高熾也越來越覺得,高煦可能還會冒大險!
他低聲道:「京營不少將士,乃當年之靖難軍,高煦在靖難軍將士心中頗有聲望。」
徐輝祖冷冷道:「聖上,京營將士家眷全在直隸。『靖難之役』時,高煦最多率領兵馬一萬多人,跟著他打過仗、真正有交情的將士是少數。高煦在軍中有聲望,可弟兄們會為了一點聲望、便拋家棄業不顧身家性命麼?何況眼下朝廷贏面極大,世人都是實在的。」
朱高熾聽罷鬆了一口氣,眼神一凜,「他敢來,俺還不敢迎他麼?」
徐輝祖拜道:「聖上英明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