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幾個士卒拿著馬仗,接著是百戶王斌騎馬先行,朱高煦隨後也拍馬走出角門。
他一臉愁雲,沒想來到大明朝做了王爺,還會體驗到前世那種輸光後、無奈坦白的感覺。
就在這時,便見一騎從大街上飛奔過來,路人被驚嚇得紛紛避讓。朱高熾側目一看,騎在馬上的不是太監王貴麼?
朱高煦勒住坐騎,站在原地等著。一會兒王貴就跑近了,翻身從馬背上下來,抱拳道:「王爺!」
朱高煦見他神色有異,眼睛放光,便抓住馬韁、蹬住馬鐙,讓身體側歪過去。王貴走上前來,踮起腳尖,雙手捧住嘴巴,湊近朱高煦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咱們走!」朱高煦馬上就回答,接著喊道:「王斌,你帶人回府,我暫且不去燕王府了。」
王斌在馬上抱拳道:「末將得令。」
朱高煦遂帶著王貴一起,騎馬直奔窮漢市。他們從大街上往一個胡同口一轉,馬上就看到飄著「斌」字旗幡的酒肆。
酒肆的門關著,朱高煦翻下馬背,把韁繩遞給王貴,快步走到門口。他先伸手抓住衣襟往下面拉扯平直,可惜裡面的淺灰褻衣是胡麻做的,這料子透氣吸汗,卻不可能熨平,從來都皺巴巴的。朱高煦又伸手撫了一下鬢髮,愁容已消,神情是十分從容。
推開酒肆的門,站在裡面穿著青袍、戴著大帽的漢子便轉過身來,抬起頭望向門口。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大帽下的臉,不是張信是誰?
張信抱拳道:「高陽郡王,幸會幸會。」
朱高煦微笑地回禮道:「張將軍,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二人相視片刻,仿佛是早就認識的朋友。
朱高煦伸出手臂,指向樓梯:「張將軍,樓上請。」
「請。」張信也道。
這回見面既不正式、也不隆重,但比起光著膀子穿一條短褲、在妓|女的床上見面,還是要有禮數多了。
朱高煦走前面,張信隨後,沿著木樓梯折回而上。朱高煦的心情、也隨著步履上升,逐漸從低落的心情中攀升起來。走到上面的樓梯口,視線從一扇窗戶穿出去,驟然開闊,心胸也坦蕩起來。
二人在一張方木桌旁邊相對坐下,張信終於把頭上的大帽揭下來,放到了桌子上。這種大帽帽檐很寬,所以叫大帽,往前一按就能遮住半張臉……朱高煦前世看韓|國古裝劇,裡面那些古代朝|鮮官員戴的帽子,就有點像這個。
過了沒一會兒,王貴端著兩盞茶也上來了,將茶杯小心放到桌子上。他這兩天一直住在酒肆,應該之前就燒了水的。
朱高煦用隨意的口氣道:「去準備輛氈車。」
「奴婢這就去辦。」王貴道。
張信聽到這裡,臉上的表情細微地變化著。朱高煦見狀,忙沉住氣,心裡的感覺就像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高陽王這裡明明是間酒肆,怎地一連幾天都不見有一個客人?」張信開口道。
朱高煦聽罷,判斷張信不是第一次到這裡瞧,只是第一進來而已。他便故作淡定地答道:「你我現在喝的這兩杯茶,要賣寶鈔五百文。」
「哦?」張信端起茶杯,揭開杯蓋輕輕一扇,嗅了一下,「有何獨特之處?」
朱高煦道:「路邊隨便找家鋪子買的。」
張信道:「那為何要值五百文?」
「所以張將軍也看到了,連一個客人都沒有。」朱高煦笑道。
倆人頓時面面相覷,都露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
張信放下茶杯,沉吟片刻道:「今天我遇到了一件事,就去問家母。家母說,咱們家沖了北方的王氣,極力勸誡了一番……其實在此之前,我就很猶豫的。」
「哦……」朱高煦揣著明白裝糊塗,應了一聲之後,故意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張將軍遇到了何事?」
又是一陣沉默。陰天的午後,一切單調乏味,舊胡同里灰濛濛的舊酒肆,更是毫無顏色,短短一會兒就顯得十分漫長。
這時張信欠了欠身,將上身夠過來,朱高煦也趕緊配合他把腦袋前伸。張信小聲道:「朝里兵部尚書齊泰下的急令,還有密旨,要我明日就去逮|捕燕王!」
「啊?!」朱高煦也驚了一下,他是想拉攏張信,但並沒有料到一下子就來了大事!
張信說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坐回長條凳上。半晌,他才又開口道:「齊泰為何要選我?」
朱高煦忙道:「上回我就問過張將軍,是不是最近得罪了齊泰,你又不說。這回不是明顯坑張將軍麼,細思極恐,裡頭的坑還不止一個!」
「罷了!」張信眉頭緊皺,「事已至此,現在計較那些破事兒,也沒甚作用!」
朱高煦立刻便道:「張將軍帶了密旨麼?」
張信不語。
到了這種地步,朱高煦確實開始心急了,「張將軍馬上跟我去燕王府!」
張信依舊坐著沒動,低頭緊皺眉頭,又問,「高陽王來找我,是燕王的意思?」
朱高煦張口就說道:「當然是父王的意思,他只是沒有具體安排……張將軍放心吧,我是父王的親兒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生死相干,還能有啥問題?」
「好!」張信雙手在桌子上一拍,人便站了起來。
朱高煦暗自長吁了一口氣,走到窗戶邊探出腦袋,往下面看了一眼,回頭道,「張將軍稍等,等王貴把氈車弄過來再走。窮漢市這邊,確實撞不見官場上的人,但一會到了燕王府那邊還是坐車好。」
張信聽罷點頭道:「高陽王想得周全,辦事很細緻。」
二人說罷,朱高煦帶著張信先下了樓。等到王貴把一輛氈車趕到門外,二人便出門了,張信伸手按住大帽向下一壓,動作靈活乾脆地鑽進了馬車。
「斥!」王貴吆喝了一聲,甩了一鞭子。
馬車搖晃了許久,朱高煦挑開草簾一角望出去,轉頭道:「快到了……張將軍,一會兒你和王貴先留在車上,我先進去見父王。」
張信道:「好。」
朱高煦沉吟片刻,不禁又問:「密旨帶了麼?」
張信愣了一下,終於伸手進懷裡,傳來「啪啪」幾聲針線斷裂的聲音,他總算把一個小竹筒掏了出來,卻緊緊抓在手裡,沉聲道:「只能給燕王本人!」
朱高煦向他手裡看了一眼,只得作罷。
等馬車進了燕王府門樓,停靠下來,朱高煦先向張信抱拳,見張信目光如炬、盯著自己點了一下頭。二人無話,朱高煦徑直掀開車簾出去了。
有宦官在車外等著,見到朱高煦,馬上帶著他往裡邊走。
朱高煦和宦官到了地方時,見小院外的坊門口有馬和守著。馬和道:「高陽王,您可來了,怎地那麼遲?趕緊進去罷。」
朱高煦向馬和輕輕拱手,大步走進院子。
他聽到有說話聲,循著聲音進了房門,見燕王衣冠不整地坐在椅子上,估計裝瘋之餘沒來得及收拾,旁邊站著白胖的世子、和尚姚廣孝。
世子轉頭看向朱高煦,目光果然十分之不友善!
朱高煦上前拜道:「拜見父王、長兄。」
世子道:「你還認俺是長兄?」
朱高煦鎮定道:「您是我的長兄,這輩子也無法變的。」
燕王開口問道:「高煦,你在京師用君影草給世子下毒?」
他一開口,幾個人紛紛矚目。接著朱高煦的目光從姚廣孝身上掃過,抱拳道:「父王、長兄聽誰說的?」
燕王渾厚穩定的口氣道:「你只管回答。」
朱高煦道:「回父王的話,沒有。」
世子抬起手臂,用手指著朱高煦:「初時俺對種種跡象沒多想,後來才明白過來,你還想狡辯?有人看到你拔走了君影草!」
朱高煦聽到前半句就有點心虛了,以為世子掌握了不少蛛絲馬跡,瞬間有種要「坦白」的想法,正如前世無數次硬著頭皮向家裡人坦白又賭博了!
但是,當他聽到後半句時,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可能有人看到他拔走君影草!朱高煦非常之確定沒人看到。正如張信說的「辦事很細緻」,特別是這種要緊的事,朱高煦不可能馬虎大意,做事時很有耐心,等待了很久。
「君影草有毒?長兄是說南京府上有君影草?」朱高煦厚著臉皮一臉茫然,「長兄,您可千萬別聽信某些人的讒言,我沒事拔君影草作甚?」
就在這時,燕王鼻子裡「哼」了一聲。世子和朱高煦都一起小心側目,似乎都沒弄明白,燕王的語氣針對誰。
世子怒道:「你竟然說謊!俺若不能認定,怎會叫你到父王跟前來?高煦,你只說一句,為何要如此待俺?」
朱高煦已經認定世子有詐,便一副打死不承認的樣子。
世子又道:「俺最近才知道那東西有毒……」
朱高煦聽到這裡,心道:杜千蕊沒有絲毫出賣自己,至少直到現在為止……不然世子不會像這樣說話,直接說出杜千蕊見到的、聽到的事兒就行了。
不過,任由世子如此推論下去的話,朱高煦感覺越來越不利於自己。
他當下便打斷世子的話:「長兄且慢。父王,今天兒臣前來,還有別的要事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