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京師已經不冷了,乾清宮東暖閣里尤其暖和。
香爐里燒著炭,卻不是為了取暖,而是薰香。牆邊一座黃銅鏤空的香爐,工藝十分精湛,表明光滑,宮人們將其擦得程亮;黃亮的色澤,為這裡增添了不少奢華的氣息。
銅爐裡面燃燒的印-度香,是爪哇島使臣進貢的東西,氣味微微有點辛;初時會讓人覺得不太好聞,習慣之後、感覺就會變得愜意。
不過朱高煦早已忽視了屋子裡的氣味,他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分散了。大臣們還沒到,妙錦正在與他說話。
貴妃妙錦沒有穿妃子的服飾,卻穿著一件紫色交領袍服、頭上戴著幞頭。
她寫的《漢王起居記》,朱高煦還沒來得及看完,不過從已閱的內容看,他十分讚賞。所以朱高煦今天議事,就把她叫來了,希望她能記錄一些更重要的事,將來好留給皇子皇孫們閱讀。
對於朱高煦言談之中露出的思想,妙錦卻首先提出了異議。她覺得儒家理學是一種道德準則,讓世人明道德、辨是非;若是天子認可另外的哲理,會讓人們無所適從。
她對這種東西似乎特別在意,大概是很早以前朱高煦對「孝道」的論述,有點動搖她的思想了。她只有在動搖原先的觀念時,才會如此執著刨根問底罷?
朱高煦不贊同,他說道:「人不是只靠一種規則,來建立道德的。世人最善於用多種標準、分類區別對待事物,以便於給自己找理由。就像一種最基本的道德,人不能食用同類。但五胡亂華之時,一些軍隊把漢人當軍糧,也為其行為找到了理由:那便是認定我們是兩腳-羊,屬於牲口的一種。」
妙錦瞪圓了她的杏眼,驚詫得啞口無言。
朱高煦道:「而且漢文明從來都非常包容,十分注重世俗實用,甚麼有用就信甚麼。你可以看到,道教、佛教、景教、回回教拿世人無可奈何,大多人是甚麼都信一點、如果能保佑他們得到某種好處的話。
孔子、荀子、墨子都是華夏哲學,屬於同一種來源,朕不信這些東西,能攪亂天下人的是非黑白。不過這只是朕一人的判斷。」
「可是……」妙錦顰眉道。
朱高煦說得起勁,馬上又道:「那解縉要是沒讀過《荀子》,他如何知道『假物院』的名字典故?」
妙錦聽到這裡,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
很明顯,解縉涉獵了《荀子》之後,並沒有思想混亂,仍舊非常頑固。
或因妙錦是後宮女子,牽涉的勢力比較少,朱高煦說起話來、就比較放縱隨意。他又徑直說道:「人類最奇妙的發明,便是奴役同類,並且總能給自己找到道德的理由。
站在一國之君的立場上,朕認為百姓們的收成、經營所得,以及對外藩的掠-奪所獲,是一種生產力。而國內製度是一種生產關係,是瓜分收穫的一種分配、誰多誰寡的事情。
朕還不知道,怎麼讓多寡的問題更加公平合理;但至少要避免另一種事,別國跑來瓜分咱們的獲得。所以工匠技術、善於學習、武力提升,朕認為都十分重要。」
朱高煦有他僅有的中學知識,當然也記得課本對近代中-國的敘述:帝-國主義殖民者、封建統-治者一起剝削勞動人民,讓人民生活在血淚水火之中。他就是從這些簡單知識的基礎上,自己思索構建的觀點。
妙錦似乎沒聽太懂,猶自思索了一會兒,便道:「大臣們必定會反對。」
朱高煦點頭道:「妙錦說得對。所以說,步子大了,容易扯著蛋。」
妙錦愣了一下,臉立刻變紅,白了朱高煦一眼。
就在這時,宦官走進來躬身道:「皇爺,大臣們都到了,在斜廊上哩。」
「叫他們進來。」朱高煦道。
宦官道:「奴婢遵旨。」
不多時,一眾文武便陸續走了進來,大伙兒面向御案方向叩拜行禮,有人在話里還提到了貴妃。
此情此景不是第一次,但朱高煦隱隱嗅到了緊張的意味。
大伙兒起身之後,解縉似乎迫不及待就站了出來,說道:「太祖有祖訓,後宮及宦官不得干政!今日君臣議政,為何貴妃會在此地?」
眾臣紛紛側目,大多的眼神看起來、似乎在嘲弄解縉不識時務。果然鄂國公平安馬上就開口道:「『伐罪之役』中,貴妃常在中軍大帳,有何不可?」
朱高煦道:「這裡是乾清宮(後宮),貴妃是可以來的。王貴是宦官,不也常在東暖閣?他還會去奉天殿大朝。何況貴妃並未乾政,只是旁聽記錄朕的言語,以便教導皇子。」
解縉聽罷似乎認可了這樣的解釋,他又說起了奏章里的主張:「聖上以《荀子》中『假物』二字定名衙署,可是要崇荀子之說?大明開國以來,以理學教化天下,人心向化,國家安寧。聖上不可不察……」
朱高煦心道:國家安寧個屁,剛打完兩次大規模內-戰,難道這麼快就忘了?
他口上卻說道:「今年的恩科快開了,考官們選的會試題目,不都是理學的內容?朕何時說過要崇尚荀子?」
解縉聽到這裡,似乎有點意外,拱手道:「臣等心憂國政,故此勸誡。」
朱高煦好言道:「解學士多慮了。荀子是儒家的聖人之一,並非異-端邪-說,為何不能用其典?朕借一詞,為一個書院取名,此事並不能推論出,朕便要崇荀子罷?」
解縉的神情頓時落寞了不少,他似乎憋著一股勁想與朱高煦爭辯,不料朱高煦直接否認了;便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解縉看起來有點難受。
朱高煦心裡也明白,儒家理學是此時的主流思想。
理學從宋代以來就有深厚根基,大明開國之後,科舉造就了大量讀書士人,大多都是理學的擁護者。所以朱高煦要讓解縉參與御前議政,至少要讓那麼龐大的士族,有直達天聽的喉-舌、有在權力中-樞說話的餘地;在某些時候,還能讓大伙兒的主張,有一個發-泄口。
不過朱高煦的內心,確實傾向於荀子的學說。比如荀子說人生來就有欲望、有惡,這樣的哲學根本,讓治國思想有向法治傾斜的可能,而法治恰恰又是後世的主流理念……便更容易讓朱高煦認同。
荀子的學生李斯實踐失敗了,他的結果應該不是偶然。朱高煦在讀典籍之餘也在思考,古代統-治者、不選擇荀子,或許就是因為實踐失敗。
中國古代大一統的遼闊疆域,以及交通、制度、科技不完善,造成了法治極難實用;理學注重洗-腦以及宗族道德約束,可能更加適應時代。
真理,可能也是有歷史局限性的。
朱高煦很有冒險精神,但是他看到了荀子的實踐局限,所以才不願意、對輸面太大的事情下注。有些時候人難以內外一致,他內里傾向荀子,但對外還得宣揚朱程。
他開口說道:「設假物院、下西洋,只是辦一些實事,與甚麼學說沒有關係。諸位不必太過緊張了。」
齊泰與夏元吉好像對視了一眼,這倆人是咋搞在一起的?
片刻之後,大伙兒便紛紛拜道:「聖上英明!」
朱高煦又道:「世人都在相互交流、學習,這是完善自己的好辦法。匈奴的法子好,趙王便胡服騎射;咱們造出了火-藥、羅盤、紙張、印刷,別個也學去了。我朝為何要拒絕對外交流呢?這是常識,無關聖人學說。故步自封,才是禍亂之源!
咱們君臣應該勵精圖治,謙虛學習,擴大勢力;讓國家強盛,天下百姓免受饑寒之苦、知禮明道。聖人言大同盛世,倉廩殷實,路不拾遺。諸位成就大明國家,也能名載青史、成為一代名臣。」
大伙兒紛紛附和,一起作揖。
妙錦正側目望著朱高煦,她的眼神里,似乎比平素多了幾分仰慕,又夾雜著別的甚麼東西。她是做過道士的人,內心裡殘存著道家的念頭,於是對朱高煦野心勃勃的說辭很敏感,畢竟反差太大。
不過朱高煦此時感覺到、她沒有自認長輩的意味了。
夏元吉出列,拱手道:「臣聞,永樂初爪哇(麻喏巴歇國)人誤殺大明將士,上書賠款黃金六萬兩,數年過去了,朝廷仍未回復。臣以為,人命關天、蠻夷實該賠償,況撫恤將士也需錢糧,朝廷應接受爪哇國王請旨。」
朱高煦聽罷,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微笑。夏元吉提出要麻喏巴歇國的錢,那便是默認下西洋的大事了,否則朝廷怎麼去收錢?
而夏元吉本來應是不贊同下西洋的,因為從短期看、成本太大必定耗費國庫。但是他顯然妥協了,反對不了下西洋的整體大事,夏元吉把目光投向了現錢、很快就能收回的六萬兩黃金。
朱高煦覺得人與人之間總有分歧,總有人要妥協。夏元吉的表現,讓他十分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