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炎熱的時辰,文武大臣們在柔儀殿的御前議事,卻未完全達成共識。因為朱高煦沒有明確表態。
一眾勛貴毫無意外地喊打喊殺,他們非常期待這樣的戰爭。得知安南國出了事,一些武將在義憤填膺的說辭下,簡直是情緒激動,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暗地裡興高采烈。
戰爭的勝利,能讓武將們在朝廷里更有話語權;而軍功,才是每個武將確立自己地位功名的唯一可靠途徑。
公侯們紛紛請纓。何福、柳升等拍著胸脯說,不滅叛賊提頭來見;他們恐怕只是希望通過軍功,穩固現在的地位。張輔也很想領兵,因為他是張玉的後代,更是想累積軍功,等待下次向權-力中心靠攏的機會、重回國公的位置。
丘福與沐晟也爭得很兇,這倆人爵位已經夠高了,但他們顯然想贏得將士們的真正尊敬。如果不通過戰爭來證明,那是不行的。
文官們對安南戰爭持謹慎態度,不過大多並未反對增兵安南的事;他們只是對戰役的規模、目標有看法。
目前的局勢,陳季擴的人蔑視朝廷、意欲謀-殺大明使臣,關係到了朝廷的威信臉面。而且安南都督府稟報,叛軍還想大舉圍攻東關。
東關有多達八萬軍戶、以及許多官吏和漢人家眷,官員們不敢提出置之不理的主張;趕緊退走的主張也不好說出口,畢竟安南國是永樂朝打下來的地盤,放棄祖產的敗家子行為、總是不太好。
戶部尚書夏元吉頗有微詞,而須些官員則緘口不言。只有兵部尚書齊泰、工部尚書茹瑺提出了明確的主張。
齊泰認為,永樂初的安南國形勢、對大明有利,官軍占有天時地利人和,才能迅速結束戰爭。而現在形勢有變,如果以大軍進-剿,可能難以再速戰速決。此時應派遣援軍,在東關周圍的平原地帶、挫敗叛軍合圍意圖,力求只在旱季開戰。
這個積極防禦性的方略,得到了茹瑺的支持。
朱高煦沒有當天決策,下旨在江寧縣選一塊墓地、給死了的將士建衣冠冢,厚葬那幾個人;並讓五軍都督府,將他們的名字、記錄到有功將士的名冊中,按軍法撫恤家眷。然後朱高煦又讓兵部調集京營將士,在大校場檢閱軍隊。
……數日之後,朝廷各衙在正陽門外的大校場上布置,準備好了檢閱典禮。
兵部奏報,調集了數萬將士進行這一場禮儀。朱高煦回想起來,他一共就正兒八經檢閱過兩次軍隊、包括此次,上次是在雲南。
他希望通過這次閱兵,鼓舞朝中文官,讓內部、外藩都支持他的戰爭。
朱高煦穿上了皇帝的「正式軍裝」皮弁服,身上是大紅色的長袍,鹿皮帽子上有些模仿盔甲銅釘的裝飾;這些特徵,大概便象徵了軍服。還有掛在綬帶上的一枚玉佩、也是這種場合的配件,上面刻有四個字:伐罪討逆。
朝中文武官員,既定的安南國國王陳正元、王后陳氏,以及還沒離京的幾個外邦使臣,跟隨著朱高煦去了正陽門外。朱高煦還帶上大兒子瞻壑。
幾歲的孩兒應該懂的很少,不過他長大後會記得一些場景,並對今後的性情、觀念產生影響。畢竟朱高煦也是孩兒長大的,他有這樣的經驗。
大校場上傘、蓋、旗、牌儀仗浩大,禮儀都照常進行,唯有受閱的一些軍士有了稀奇的模樣。校場上有一片官兵,穿上了朝廷新發的軍禮服,拿的是新造火銃「春寒」。
大臣們眼裡,這個場面應該是一種「胡服騎射」的變革。但朱高煦看到那些戴著大檐帽、拿著火槍的官兵,頓時感覺到了一種近代軍隊的氣息。目前大明軍隊的本質、沒多少變化,但至少模樣看起來像那麼回事了。
朱高煦走到錦衣衛設好的傘蓋下,在椅子上坐下。如同人海一般的將士向上位行禮,高呼萬歲。這時教坊司的樂工,奏響了雄壯的鐘鼓之樂,諸文武也上前行拜禮。
幾萬人聚集在校場上,看起來陣仗非常大,各種各樣的旗幟在空中飄蕩,仿佛雲層涌動一般。雖然校場周圍已設了崗哨,但仍不能阻擋喜歡看熱鬧的市井百姓趕來,人們都在遠處觀望著。
很快跳舞的漢子們走上了台子,一共數十人,穿五顏六色的衣服,拿著漆杆、漆斧等道具,還有盾牌,開始在上面舞蹈起來。一些人在音樂中齊聲高唱:「拔劍起淮土,策馬定寰區。王氣開天統,寶曆應乾符。武略文謨,龍虎風雲創業初。將軍星繞弁,勇士月彎弧……」
舞蹈不怎麼好看,但那些道具、動作都有象徵意味,不僅是給人看的,也是為了與上天遙相呼應。所以周圍的大臣們,一個個都神情肅穆地觀看歌舞。
音樂與舞蹈表演了幾場,其間官員們上表祝詞,禮儀也進行了數次。穿著紅色小號袍服的瞻壑,坐在朱高煦旁邊,但小孩兒好像有點坐不住了,附近的宦官不斷好言勸導、糾正他的坐姿。
就在這時,鴻臚寺的官員躬身趨步上前,拜道:「臣請聖上訓言。」司禮監的宦官走到朱高煦旁邊,彎腰道:「皇爺只管對侍衛說,自有錦衣衛的人傳下去。」
朱高煦看著校場上、隔一段距離便站著的錦衣衛將士,明白這就像在奉天殿上傳聖旨一樣;人們會複述旨意、一個個傳導下去。
不過朱高煦沒有吭聲,片刻後他雙手一拍扶手,便站了起來,徑直走到表演舞蹈的台子邊上。眾文武紛紛側目,但無人去阻止皇帝。
校場上的將士們抬頭望了過來,這些京營將士們、大多是跟著朱高煦起兵內-戰的官兵,偶爾還能看到幾個面熟的人。
朱高煦回顧周圍,開口大聲道:「五帝之帝舜在位時,有苗部落不服中-央,起兵挑釁。帝舜選的儲君禹,建議出兵討伐……」
他說一段話,便停頓一陣,等著遠處的錦衣衛官兵複述他的話。
「這時候舜說,不可,君主不先修德行、便發-動戰爭,不是大義之舉。所以舜便叫華夏族將士,拿著兵器到有苗占據的地方起舞,恩威並濟,勸說有苗。於是沒有流血犧牲,有苗退兵、臣服了舜。(韓非子、五蠹)
永樂初年,安南人胡氏篡-權,在安南國施行暴-政,刮地三尺濫-殺無辜,侵犯廣西等地,百姓水深火熱之中。安南士民進京請命,請王師入安南,平定暴-亂。我太宗皇帝厚德憐憫,發兵討逆;大明將士為正義而戰,多少人屍骨不存?
胡氏既滅,又有安南人陳季擴等,偽-造宗室身份,起兵作亂,日殺不辜。一些大臣勸朕用兵討伐,朕想到舜的德行,便派出使臣招安和談,以避免干戈。
但是陳季擴亂黨,竟然踐踏朕的好意,毫無道理地將使臣一行、幾乎屠戮殆盡,只有劉鳴隻身倖免!」
校場上漸漸喧譁起來了,很快喊聲四起,將士們無不義憤填膺。堂堂中央王-朝、強大的明帝國,居然如此委屈?軍漢們忍不了。
而太宗皇帝其實是覺得天賜良機、想趁機開疆闢土,朱高煦也對安南平原上的沃土糧食很有興趣,這些當然並不是重點。畢竟在大明朝,道德和大義才是至高無上的。
朱高煦抬起手往下示意,前後的嘈雜漸漸才平息了。
他繼續大聲說道:「朝廷訂立了倫理道德、仁義忠信,現在卻遭受踐踏,咱們便應該確保這些規矩有效,應該審-判那些叛賊的罪行,為無辜被殺、盡忠殉國的將士討回公道!正義必有天助!」
無數將士們再次激-動地呼喊起來,在一些武將的帶引下,形成了此起彼伏的吶喊聲,「討回公道!」「正義天助……」喊聲仿佛響徹京師。遠處圍觀的百姓也受到了影響,許多人隱約在揮著手臂吵鬧。
朱高煦轉身向座位上走去,他發現一眾文官們都沒有吭聲。他的說辭雖然能讓軍民認同,卻好像無法左右官員們的判斷,大多人心裡都有數。
不過戰-爭的呼聲、顯然得到了無數軍民的認同,朝臣很難再改變輿情了,他們應該都認可了朱高煦的決定。
朱高煦轉頭,對站在御座兩側的官員說道:「咱們在考慮自身需求、好處時,也要有讓人真正信服的道義。」
眾臣紛紛作揖附和。
不料,這時朱瞻壑忽然用稚嫩的聲音問道:「父皇,好處和道義,要選哪個?」
朱高煦十分詫異,愣了一下。官員們也側目望向了瞻壑,許多人都很有興趣地等著朱高煦的答案。連王后陳氏,也轉過頭來。
可是有些話沒法當眾說,如果說出來、就會自己打臉了。小子還真是問出了一個難題。
朱高煦沉吟片刻,對瞻壑好言道:「咱們大明朝的需求,本身就是有道義的。」
瞻壑仰起頭道:「為甚麼呀?」
朱高煦道:「因為咱們君臣都有端正的品性,所以想做的事、總是正義的。瞻壑長大就明白了。」
瞻壑瞪著眼睛,終於點頭道:「是,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