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齊泰與高賢寧見面、談起賢妃的哥哥姚芳要去日本國對馬島之後,已經過去了數日。
今日齊泰早早就下值回家了,他一副興沖沖的樣子,走路也很快。以至於他的年輕妻子見到他,也笑著問了一句今天遇到了甚麼好事。
齊泰帶回來了一幅畫,雪溪晚渡的贗品;在典當鋪、字畫店、古董店裡找了幾天,今天才找到的東西。忽然獲得此物,他倒莫名有點激動,哪怕它只是贗品。
待到齊夫人楊芸娘端茶送水進來時,齊泰已端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著畫觀望好一陣了。楊芸娘輕輕把茶杯放在几案上,沒敢打攪他。
齊泰卻忽然問道:「雲南熟茶?」
芸娘道:「夫君的鼻子真靈。」
「新茶?」齊泰轉頭又問。
芸娘點頭道:「夫君不喜窖藏過的陳茶,我便叫人買的新茶。不過我聽人說,陳茶貴得多呢。」
齊泰道:「我不是富貴人家出身,喝不慣那貴的玩意。陳茶雖然醇,但是味道、香氣太淡了。」
芸娘勉強笑了一下:「我更不懂。」
齊泰對年輕夫人很好,不過平常說話都是這樣子,他覺得芸娘可能不是很感興趣。但是齊泰沒法子用她有興趣的方式交談。
他不禁微微嘆了一口氣。
芸娘也很用心,似乎想讓齊泰對她更滿意,她便也站在旁邊,細瞧著那副雪溪晚渡。
「這是古畫,很……很值錢嗎?」芸娘小心問道。
「贗品,不太值錢。」齊泰道,「不過仿得很好,你看這紙面,專門做舊泛黃,若非精通古董字畫的人細察,幾乎能以假亂真。所以它對於我,真假沒甚麼區別。」
芸娘苦笑道:「夫君的話太高深了。明明每句話我都聽得懂,就是不知道深意。」
齊泰站了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忽然問道:「夫人見過我那學生高賢寧罷?」
芸娘說道:「見過啊,夫君幾次請他來家裡吃飯。」
「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人?」齊泰又問。
芸娘的神情立刻多了些生機,她不假思索便說道:「要不是早知道高賢寧也做了大官,我還真看不出來,他很有趣,與誰都談得來,一點架子也沒有。上回他在飯桌上講笑話,連丫鬟都笑得彎腰了……」她似乎意識到了哪裡不對,立刻停止了。
齊泰道:「夫人沒有說錯。」
芸娘輕聲道:「賢寧還年輕,確實不太沉穩,還需向他的恩師多加學習。」
齊泰卻搖頭道:「高賢寧的心智不在我之下。你先說他的那番話,是對的。我與他相識多年,豈能不知?那是性情的緣故,與經歷也有莫大關係,卻與年齡無關。高賢寧出仕之前,便喜風花雪月、遊山玩水、交朋識友。而我以前卻是寒窗苦讀,閉門不出,大多時候有點沉悶。」
他說到這裡,沉思了一會兒,接著道,「我與你第一回見面的地方,當年進京趕考時、便已住過。記得當時我在那裡住了很久,但與周圍的店家小二、販夫走卒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交談,倒不是因為清高瞧不起那些人,而是真的沒話可說。我在家鄉時,也是一樣。」
談起這些事,芸娘似乎能理解齊泰了,她好言寬慰道:「夫君有志向,光陰都用來飽讀詩書,如今才有這樣大的造化。」
齊泰道:「那倒也是,考中進士然後入仕,這才是最穩妥的、靠自己的路子。像高賢寧那樣,因為一篇文章出名,又拒絕了太宗皇帝招攬、引起世人關注,走旁門入仕,確實只是運氣。不過高賢寧似乎對官場本來也沒多大興致,他家境殷實富裕、無意追名逐利,算不上鑽營。朝中一些官員不喜歡他,大概便是覺得他走了捷徑。」
他頓了頓沉吟道:「要說清高心氣,高賢寧比我更清高。不過尋常人看不懂。」
芸娘苦笑道:「夫君要不是說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齊泰道:「這樣一個清高的人、被同僚嫉恨排擠之人,入仕短短數年,依舊在官場上如魚得水了;我想起了楊士奇,楊士奇與高賢寧性格不同,但有某些相似之處。當初太宗皇帝召高賢寧入朝,如果那時賢寧便入仕,我相信他的官仍能當得不錯。
而我卻與他們都不一樣。那天聖上說得對,做官是在『入世』;我能做官,只因才學和進士出身,若非如此,可能根本不適合做官。」
芸娘道:「可夫君還是做到尚書這樣的大官了。」
齊泰搖頭道:「最近兩年我在回顧從前,想起建文年間,我明明費盡心力、為朝廷謀劃,主張卻從未被採用;彼時朝中有不同的勢力,我也是在各方都碰了壁。於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建文年間高賢寧在我的位置上,會怎麼樣?」
芸娘也有點好奇地問道:「那時高賢寧在做甚?」
齊泰道:「他是國子監的學生,有一陣子在京師讀書,有一陣在家鄉縣學附近遊蕩。除了在濟南城機緣巧合寫了一篇文章,幾乎甚麼也沒做。當然我也是甚麼也沒做成,只不過在廟堂上、說了些沒用上的話而已。我想起一切,只覺得一生都虛度了,挺沒意思,還害了自己一家人。」
芸娘好言道:「夫君正當壯年,已是大明朝廷官職最高的大臣,不用這樣想。」
「我能坐到現在的位置,全憑一個人。」齊泰神情一變,嘆氣道。
芸娘道:「聖上?」
齊泰點頭道:「太祖皇帝看中我的才學,今上看重的是我的見識、才能。我這樣的人,如果沒有聖上信任重用,不可能辦成任何一件大事。這便是我與高賢寧的區別。」
芸娘輕聲道:「我大致明白夫君的意思了。」
齊泰呼出一口氣,指著牆上的贗品畫,「幾天前聖上單獨召見我,聖上便在反覆欣賞這幅畫。」
芸娘應了一聲,夫婦二人一起盯著那幅畫,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齊泰喃喃道:「聖上想變法,但究竟要怎麼變,我沒能盡然明了。然朝臣大多與我的主張一樣,咱們大明朝現在的處境,並無變法的必要。我不是想與聖上作對,只想盡到自己的職責。」
他語氣平靜而堅定地說道:「但若聖上是對的,我自當為君前驅。」
……姚芳離京幾天之後,朱高煦才知道此事。對於皇帝來說,本來也是小事,姚芳也沒理由上奏章;朱高煦現在才知情,實屬正常,他也沒多管。
離酉時還有一陣子,朱高煦到了東暖閣,叫身邊的宦官都出去了。
他便走到牆邊的書架旁,從幾本書下面拿出一隻木匣子,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將木匣子上的鎖打開。他從裡面拿出了一本冊子、幾張地圖。
做完這件事,朱高煦忽然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土財主,正悄悄拿出藏好的財寶來觀摩,生怕被人看到了偷走一般。
他坐到御案後面,便翻開那本冊子,開始看上面的潦草字跡。
朱高煦寫得一手好字,他卻不習慣把東西寫下來,多半都是在腦海里尋思。然而他試圖改造內外的想法,實在是太複雜、太千頭萬緒了,所以只能不斷地記載一些想法,以便逐漸形成比較完善的成套方案。
每一件事,會使哪些人受益,哪些人損失;將造成多大的反抗,能不能鎮-壓,或者是否有補償安撫的法子,都不盡相同。所以朱高煦也很頭大。
涉及到一些藩王等重要人物時,他用了拼音的首字母代替,免得萬一這份東西泄露,引起不必要的政-治恐慌。雖然這種可能性並不大,乾清宮各處日夜都有人當值,值守的宦官宮女並不會單獨行動。
今天不知怎麼回事,朱高煦感覺注意力似乎無法集中。良久之後,冊子上也無法多寫一筆,翻開的那一頁、也好一會兒沒有翻動了。他盯著紙面上的東西,不能讓自己更深入地思考。
朱高煦放下了毛筆,雙手在額頭上來回揉搓了一陣。他接著站了起來,走到了那扇掛著南亞風格草簾的窗前,望著外頭的庭院。
忽然之間,此前的一個小小疑惑再次湧上了心頭。馬恩慧為甚麼突然變得冷漠了?
他想到這件事,便開始用最近採用的思維辦法、去揣摩理由,把各種因素想出來,進行推演。但是依舊感覺沒有道理。
不過朱高煦發現,自己竟然又能集中精力思索了。相比於抽象的人事身份,他對自己熟悉的人、果然更願意去琢磨。
「咚、咚、咚……」遠處的洪武門城樓上傳來了鼓聲,酉時已經到了。朱高煦吐出一口氣,轉身重新把他的「寶貝」在書架上藏了起來。
他走到了外面的斜廊上,太監曹福上前躬身道:「皇爺,今夜該李莊妃侍寢,奴婢一會兒叫人送莊妃來乾清宮?」
朱高煦點了點頭。
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下的石磚,發現地磚已磨損得十分光滑。幾代帝王、大臣,不知在這裡走過了多少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