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大明京師依舊炎熱。人們站在大江江邊,吹著從江面來的風,總算感受到了些許的涼意。
大理寺卿高賢寧帶著一干人等,正在龍江港碼頭,等著一艘大船上的箱子陸續搬運下來。人們從鋪滿棉花的箱子裡,小心翼翼地、抬出了六隻改進過的六輪沙漏。而碼頭上,原本已經放著兩隻沙漏了。
這艘大船,之前也是從龍江港出發,沿著大江航行到四川布政使司,接著循沱江北上,在資州進行了日影觀測;隨後原路航行,返回京師。
高賢寧上前觀察時,卻發現、那六隻沙漏的刻度全不一樣;與放置在龍江港的兩隻沙漏相比,也無一相同。
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此情此景,已無須再詢問日影觀測的結果;觀測的時辰,既無法同步,結果也就毫無意義了。
高賢寧主持的試驗,在京師士林曾引為逸聞,如今怕只剩下笑談。
這種事,似乎也進入了錦衣衛的刺探範圍。因為第二天、高賢寧去東暖閣面聖時,皇帝朱高煦還主動安慰了他幾句。
朱高煦頭也不抬地說道:「很多事情無關方法,純粹是技術的問題,眼下實在難以找到精準的計時技術。高寺卿不必太過執著,留著當成一家之言便可。下次船隊下西洋,朕叫出使的太監、在阿拉伯地區找找傳言中的『歐氏幾何原本』;再配合欽天監的天文觀測,看能不能用別的法子驗證。」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仍然在「噼里啪啦」地打著手下的算盤,然後在紙上寫寫畫畫。
場面有點滑稽。本來是帶兵打仗的魁梧皇帝,這時候在那裡一本正經地搗鼓算盤,仿若變成了一個掌柜似的。
高賢寧一本正經地作揖道:「聖上言之有理。」
過了一會兒,夏元吉、齊泰、茹瑺、蹇義、宋禮等一干文臣也陸續到來了,大伙兒一起向御案後面的皇帝行大禮。
「平身。」朱高煦放下了算盤和毛筆,抬手說道。
他接著便在面前的紙張上瞧了一番,徑直道,「外城南邊的鑄幣廠,在銅料、煉炭(焦煤)等原料充足,諸項事宜準備充分之下,日夜開工,年產錢幣約一億枚。另外秦淮河上有兩處、太平府(馬鞍山)另有兩處鑄幣廠在建。將來每年鑄幣可達五億枚。
第一鑄幣廠開工以來,十個月鑄造的一文、五文、十文三種銅錢,價值只有八萬貫;依照新錢倍於舊錢的定價,也只價值十六萬貫。這點貨幣,對於我大明的總體財富來看,不過是杯水車薪。鑄造銀錢勢在必行。」
夏元吉抱拳道:「臣請奏,寶鈔庫(央行倉庫)既已有八萬貫新銅錢,不如儘快交給戶部行用庫。」
朱高煦道:「夏部堂的奏章,朕已經收到了,未作批覆,正是今日要商議的事宜。朕當初設立央行這個衙門時,便已明確,央行是管貨幣的、不是管鑄幣的。夏部堂與宋提舉,也沒有任何上下直屬關係。」
夏元吉道:「一字之差,確有不同。然軍費由戶部調撥,今年國庫非常拮据;八萬新錢,可抵十六萬貫舊錢用,亦能稍減戶部燃眉之急。」
朱高煦看了夏元吉一眼,又埋頭看紙上的東西,「銀錢一枚,價值目前約為新銅錢一文的六十倍。將來五大鑄幣廠同時開工,每年可以鑄幣千萬貫計,完全能滿足貨幣發行的需要。
但是這些錢,如果一直這樣、無限度地交付戶部使用,市面流通的貨幣太多,結果便是錢幣惡性貶值。這不是朕設立央行的目的。
貨幣的貶值速度、也便是通貨膨脹,應該與全國市面上的貨物財富總量相關,保持一定的關係。既不能讓貨幣流通不夠,也不能通脹得太快。」
朱高煦沉吟片刻,又道:「一般情況下,央行與戶部是相互獨立的衙門。戶部的收入,主要應該來源於稅賦,而不是直接從鑄幣廠索要。夏部堂若實在缺錢,可以向朝廷提交報告,然後從央行借款。
近幾年借款用藍字,不用歸還,乃因新錢剛流通到市面,需要一定數量滿足市場所需。但往後戶部借錢,必須用赤字記錄在案,並用賦稅收入歸還。
朝廷直接用政令補貼戶部的情況,應該在特殊時候。比如某個地方發生了天災,朝廷應該用增幣通脹的方式、對其進行補貼。並非簡單的賑濟,而是用國庫的錢僱傭當地災民,修建水利、道路設施。
為了統一稅賦的權力,朕將下詔,戶部有權統攝全國各地的所有稅收;市舶提舉司,也將劃歸戶部直屬。你們得自己想辦法,從海貿關稅、各地賦稅開銷中開源節流。」
夏元吉聽罷,只得說道:「聖上既已定下規矩,臣回衙後便上奏章請旨,藍字籤押,借用寶鈔庫(央行倉庫)錢幣。」
朱高煦一拍額頭,從人群里尋到翰林院學士胡廣,說道:「一會兒胡學士便寫一份聖旨,讓市舶提舉司劃歸戶部直屬。從即日起,戶部之權,掌管全國各地、各明目稅賦。」
胡廣拜道:「臣領旨。」
朱高煦對夏元吉道:「朕希望戶部,承擔起中央財政的統管之權。夏部堂勉之。」
夏元吉神情嚴肅地拱手作拜,應了一聲。
朱高煦又道:「近一年來,朕下旨停發大明寶鈔,並鑄造錢幣。這項國策,並非簡單地用銀錢銅錢、取代寶鈔。朕的願望是,能通過貨幣財政方略,解決朝廷多年的一些積弊。
其一,通貨緊縮,即市面上長期缺錢,貨幣不足。隨著國家太平,糧食等各種貨物的實際價格,不斷下跌,一些官員反而慶賀,以為是物質豐富的表現。
這種說法並沒有錯,但朕不認為是好事。因貨幣跟不上經濟水平,貨物價格逐年下降,產出的東西難以售賣;便會抑制糧食、貨物的繼續增產,對財富增長極其不利。
有錢的富戶,必定將錢幣金銀窖藏,而不是用於經營。原因很簡單,一貫錢今年能買兩石米、明年卻能買三石,錢幣最好就是儲存起來,而不是花出去。大量金銀錢幣在地窖停滯,又會引起更嚴重的通貨緊縮。
所以央行要嚴禁私人收藏金銀、限定私藏金銀首飾重量,並保持一定的貨幣緩慢貶值速度,生產才能發展。」
他稍作停頓又道:「其二,土地兼併,耕地逐年向少數富戶集中。赤貧者越來越多,影響大明皇朝長治久安,以及農稅的徵收,造成朝廷財政困難。
朕派人多方暗訪,土地兼併的原因非常複雜。但有一大項、可以通過貨幣政策緩解,那便是遏制高-利貸。
地方有錢的富戶,除了將錢幣窖藏,另一種營生便是放高-利貸。一般苦主用土地典押,利滾利無法償還,便很容易喪失土地。所以央行需要支持國營錢莊、大商幫錢莊在合理利息下放貸,給缺錢的人提供資金來源。總之能用資-本手段調節國策的事,儘量不用粗暴的政令,以挽回朝廷的信用聲譽。」
朱高煦接著說道:「其三,各地軍、政衙門的分散供應體系問題。分散的供應制度下,一個縣有時要供給十幾個地方的物資。既無法做到充足、也不能保證質量;且造成地方百姓負擔極大,常須舉債度日。
朝廷需要充足的財政收入、貨幣流通,集中統籌生產、訂單、運輸事項。減輕百姓負擔,提高軍-政效率,同時還能提振工商業。」
眾人聽罷,議論了一陣。
這時吏部尚書蹇義拜道:「聖上勵精圖治,意在大刀闊斧變法。然諸事皆有違祖製成憲,上下若不能一體遵從,則禮法動搖。律法仍照舊例,一時難以權變,錢幣在諸衙反覆經手,或有奸-人鑽營謀利,至貪墨成風,則吏治崩壞,不可不察。」
諸臣竟沒有人馬上反駁蹇義的說辭。不過齊泰倒是站出來了,不偏不倚地說道:「聖上有意革除弊政,國家幸甚。蹇部堂所言之事,亦不無道理。聖人宜慎之。」
朱高煦沒有徑直爭論,反而對高賢寧笑道:「朕先前說得沒錯罷?很多時候,困難只在技術問題。」
高賢寧彎腰道:「聖上英明。」
朱高煦沒有呵斥蹇義,乃因蹇義沒說錯,譬如其中「祖製成憲」確實涉及非常複雜。朱高煦提到的一些問題,真的是他的皇祖爺爺設計的制度,滿朝文武士人、已經遵照執政了幾十年,忽然改變、確實可能造成政見混亂。
「今日散了,諸位忠心朝廷,朕心甚慰。大事理應謹慎持重,以長遠計。」朱高煦道。
眾臣聽罷,紛紛叩拜謝恩。
但是朱高煦的決心,並未因大臣的一兩句勸誡、而有絲毫動搖。他始終堅信,以今時今日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千年來不變其宗的統治制-度,實際上已經不適應生產力的發展了;以大明的幅員廣大,國家動員能力之低下,完全與國力不相稱。
改革勢在必行。而前期準備,就缺盛庸送來大銀礦的捷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