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凝固著幾縷晚霞,與地上靜謐的黃瓦紅牆、恰似融為了一體。
西六宮的淑妃宮中,磚石地面上沒有灰塵,必定每天都有人打掃;地上卻仍然落了許多枯葉。朱高煦踩在枯葉上,能清晰地聽到「咔支」的聲音。
前面的路上,杜千蕊帶著一隊隨從,終於來迎接了。她伸手拂了一下鬢髮,稍稍整理妝容,便上前屈膝執禮道:「臣妾迎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免了。」朱高煦隨和地說道,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杜千蕊站直身體,說道:「方才臣妾還在廚房裡呢。時辰沒掌握好,以至此刻匆忙。」
朱高煦道:「你還親自下廚?」
「聖上不是夸臣妾手藝好,說得是實話罷?」杜千蕊微笑道。
朱高煦忙道:「當然是實話,淑妃受苦了。」他一邊說,一邊握起她的手來看。他又道,「今年別再顧著下廚,養好身子。」
杜千蕊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略帶嬌羞的喜色,縴手從他手裡拿開後,便輕輕捧在了腹前。她的身孕已有幾個月,但至今竟然也不是很明顯。
「佳肴已經做好了嗎?」朱高煦問道。
杜千蕊道:「回聖上話,還有個燉菜,我叫宮女瞧著火候,還得稍等一陣。聖上先到裡邊歇著,一兩盞茶的工夫,便可以用膳了。」
朱高煦與她一起,走進了一間宮室。他正想走向一把椅子,卻忽然發現几案旁放著一條舊凳,便覺得有點稀奇。
這屋子他多次來過,記得此間原本沒有這條凳子;何況它與別的家具格格不入,顯得很陳舊。那是一條木料骨架的方凳,中間用竹篾編織的椅面,這會兒上面還鋪著一副精細絲織的蒲團,便反襯得凳子本身更加粗糙陳舊。
「咦。」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走到那凳子旁邊,在上面坐了下去。四平八穩感覺挺紮實。
杜千蕊掩嘴笑了一下。
朱高煦不解道:「怎麼了?」
杜千蕊道:「臣妾忽然想起,瞻壑很像聖上。但凡看到沒見過的東西,不管那東西是否有趣,他立刻就會有興致。不留神便覺得有趣。」
朱高煦笑了一聲,問道:「可千蕊不覺得,這條凳子在這裡、有點格格不入嗎?」
杜千蕊隨口道:「賣相是不太好,不過它是柏木做好、鉚接而成,非常結實。已經近二十年了,只換過凳面上的竹篾。這種木料就算用一輩子也不會壞。」
朱高煦換了個放鬆的姿勢,一副耐心的模樣:「看來它真是有點來歷。」
杜千蕊似乎想起了甚麼,神情微妙地變化著,眼睛也仿佛籠罩上了一層霧氣。她應該有點猶豫,但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好就此打住。
過了一會兒,她才喃喃道:「這條凳子是我大概九歲的時候,姆媽……母親找來木匠做的。我第一次離家,說的是要賣給南昌府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妾。雖說不是明媒正娶,母親也覺得我算出嫁,想方設法才準備了一點嫁妝。
那時有三樣東西,一隻木箱子、一條柏木凳,還有一床棉被。另外兩樣早已丟失了,只剩這條凳子。它很好攜帶,即便是坐船坐車,也能用得上。幾經輾轉跟著我到了京師,在教坊司、富樂院放過。後來我又托弟郎從富樂院的熟人那裡取走,放在了弟郎的住所……」
朱高煦的情緒、也隨之變得有些沉重,並且五味雜陳。想想當年父皇為郭薇置辦的嫁妝之豐厚,對比杜千蕊所謂的嫁妝,簡直差別太大了。
「我不該說這些的。」杜千蕊小心道,「聖上出身尊貴,聽這些雞零雜碎的事,不高興了罷?」
朱高煦搖了搖頭,伸手輕輕捧住了杜千蕊的小手。他想了想道:「下個月就是中秋節,宮中會有家宴、賞月等節目,朕派人把你的母親接進宮來,一起吃頓團圓飯。」
杜千蕊輕聲道:「聖上待臣妾真好。不過您可定要記得,也須請皇后家、皇貴妃家,還有貴妃家的老夫人進宮。別的妃子,或是母親不在了,或是離得太遠,沒有請到倒也情有可原。」
朱高煦點頭應允。
在杜千蕊這裡的所謂雞零雜碎事情,反而常能讓朱高煦感覺到家庭的氣息。或許他本來也有過底層平民的經歷,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共情能力罷?
杜千蕊摸著手腕上的和田綠玉鐲子,柔聲道,「聖上送我的聘禮,便很貴重。我差點辜負了聖上的心。」
「那不是聘禮。」朱高煦道,「我好像沒給你們家聘禮。當時封你為漢王府夫人時,人在雲南,大戰在即,這事兒便省掉了。」
杜千蕊忙道:「臣妾如今貴為皇妃,還要甚麼禮?臣妾每次遇到甚麼不順心的事,便會提醒自己,遇到聖上賜予榮華富貴,又用心待我十年如一日,應該非常慶幸才對。然後甚麼都能忍耐了。」
朱高煦好言道:「我會一直如此待你到老。」
杜千蕊的上身輕輕倚靠了過來。
朱高煦沉默了一陣,神情複雜地說道:「大明朝的富庶繁華,所謂太平盛世,只限於財賦集中的大城。廣闊的村莊,真的是太窮了。朕估計,許多家中,全家便找不出一樣像樣的東西,唯一值錢的估計就是一點口糧。」
杜千蕊附和道:「可不是?以前我們那個村子裡,有一戶家裡,連一隻完好的碗也找不到,據說親朋都不好在他家吃飯。」
朱高煦沉吟道:「但均富的做法,至少朕是看不到可行性,漢代的王莽已經試過,完全失敗;這就是人的自利本性罷。王莽只是造成了秩序崩壞、各方衝突加劇,然後產生一些新的高門大戶。務實的目標,或許只有成倍數地提高財富總量,才能讓所有人多多少少過得更好一點。」
杜千蕊道:「聖上常體恤下民,乃庶民之福。」
朱高煦沒有吭聲,他想到那些複雜的問題,一時不禁有點走神。
要從根本上提高生產,依靠農耕方式不可能有本質改變。只能選擇所謂的「新政」,向工業、甚至對外貿易掠-奪靠近;而以後的神州大地,便充當的是被掠-奪的角色。哪怕新政成功,也會影響朱家子孫的皇權。孰輕孰重,他從來沒有仔細精確地權衡過利弊,但下意識里、應該已經選擇過了。
然而新政真的能成功嗎?時不時地、朱高煦的信心也會有所動搖,就像在險惡的戰場上,他也經常對自己的決策產生質疑。
偶爾會發生沮喪的情緒占據上風,他便有點消極地說道:「不讓庶民見識到、大城池裡的地主大戶們究竟過著甚麼日子,或許是沒有辦法的一種法子。大明朝官府限制百姓離開本鄉,想來也不無道理。」
「聖上言之有理,那年我再回家鄉時,便已無法忍受。可是,我從小就在那裡長大的。」杜千蕊輕嘆了一聲。
她怔了一下,又柔聲安慰:「聖上勤政愛民,已經盡力,不必太為難自己了。」
就在這時,一個宮女走到了門口。杜千蕊下意識地放開了朱高煦,坐正了身子。宮女道:「恭請聖上、淑妃到飯廳用膳。」
飯廳里的圓桌上擺上了四菜一湯,這是太祖定下的皇帝日常飲食規格;這頓飯最有規格的地方,是皇妃親自下廚烹飪。桌子上有朱高煦愛吃的海魚,燉肉、炒肉,還有一大碗青菜豆腐湯配蘸水,另有一壺酒。從隔間裡試吃的人、到周圍服侍的宮女,至少有二三十人。
朱高煦真是有點餓了,享用到美味的食物,總是能讓人身心愉悅。很快他的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倆人用膳之後,天色還沒完全黑。朱高煦便陪著杜千蕊,在淑妃宮內、四處走動閒聊。
杜千蕊悄悄說道:「臣妾身體不便,今夜無法服侍聖上。臣妾平日留意了一下,淑妃宮有個女官長得不錯,要不今夜讓她過來?」
朱高煦擺手笑道:「不必了,朕就想你陪著,能相擁入眠也挺好。」
按照朱高煦登基以來、約定俗成的後宮規矩,妃嬪侍寢有一定的秩序。但真正讓他吃不消的,倒是按照「周禮」、時不時讓一群有封號的女官侍寢的安排,他感覺把自己坑了。或許,人總是在高估自己。
杜千蕊便道:「天黑了,時辰還早。一會兒臣妾換身衣裳,為聖上唱幾段小曲。」
朱高煦道:「這節目不錯,雅致。」
杜千蕊明亮的眼睛轉了一下,「聖上要聽雅曲?」
朱高煦笑道:「還是俗的好,照樣能陶怡情操。我覺得你唱的戲,真的很專業。」
杜千蕊柔聲道:「好罷,臣妾便挑一段戲曲,叫聖上能高興一些。可宮中一時沒有準備樂工,只能清唱了。」
路上時不時會遇到成隊的宮女,她們正在沿著縱橫的道路、陸續將路邊燈台中的燈芯點燃。燈籠也掛上了各處固定的位置,在京師城內、皇宮之中,即便是夜晚也照樣不會太黑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