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陣就小了,鐘山上,一隻髒兮兮的京巴狗從樹林裡鑽了出來,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它走到一處流淌著清澈積水的山壁前,偏著頭伸出舌頭飛快伸縮「吧唧吧唧」喝了一陣水,又甩了一下身上的濕毛。
不遠處就是一間小廟,大雨方過,雨水正沿著瓦頂從屋檐上往下淌,擊打在地上的水坑裡,濺起白色的水花。
妙錦的聲音道:「我全身都濕透了,怕被人撞見,怎麼下山呀?」
朱高煦從懷裡掏出一枝火摺子,早就濕透了,他便扔在旁邊,接著又拿出了火鐮、火石。妙錦見狀詫異道:「你還帶了此物?」
「今天出門辦事,帶了一些隨身之物。」朱高煦點頭道,便去牆角將茅草抓了一把過來,又收集雜亂地面上的破木頭,折斷後做柴禾。他一面忙活,一面道,「綢緞衣裳輕|薄,很容易干,把你的衣裳烤乾再下山罷。」
很快房子裡就升起了一堆火,池月蹲在火前,伸手烤起火來,她本來打扮得很精緻,此時頭髮衣服已是一片凌亂。
破廟裡連窗戶都沒有,採光非常差,生火之前光線很暗。此時那艷麗的容貌在火光下泛著鵝黃的光,好似一副絕美的油畫一般。
就在這時朱高煦便開始脫袍服,池月有點緊張地說道:「你作甚?」
「我把里襯脫下來撕開,做成繩子。」朱高煦指著牆,「一會兒你的衣裳要搭起來,才好烤乾哩。」
池月聽罷臉一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卻終於沒出聲。朱高煦已經把里襯也扒了,變成了光膀子,妙錦蹲在那裡,忍不住又時不時地看他一眼,她的身子愈發緊張了。
朱高煦做事乾脆利索,麻利地做好了布繩,便橫拉在破屋子裡。他又把門也關上了。
池月見狀,紅著臉動彈不得,十分慌亂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你轉過身去,不准回頭!」
朱高煦便轉過身去,背對著裡面。
火堆旁邊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動,有潮濕的木頭在火中偶爾發出「噼啪」的輕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寧靜。
「好了麼?」朱高煦問道。
「嗯。」池月的聲音輕輕應了一聲。
朱高煦便轉過身來,見各式女子的衣物都搭在了布繩上,便如一道帷幔一般、位於火堆旁邊。他似乎有點失誤,若是拴繩子時、將火堆擱在裡面,內亮外暗,他就能看黑白影子了。現在火堆在外邊,甚麼也看不見。不過如此朱高煦可以烤火,卻沒那麼冷了。
就在這時,忽然「嘩」地一聲,一陣大風吹來,猛地把門吹開了,連那繩子上的衣物也被颳得散落一地,屋子裡頓時一聲驚呼。
朱高煦一愣,見池月滿面通紅,急忙蹲下身蜷縮在火堆旁邊。
他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忙轉身去關木門,又找了一根木頭頂住。就在這時,她發|顫的聲音忽然道:「漂亮麼?」朱高煦聽罷,轉過身來。這時池月抬起頭看著他,倆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池月深吸了一口氣,竟然緩緩起身輕輕踮起腳尖在火邊轉了兩圈,柔聲道,「高陽王,你要記住哦。」
她的杏眼天生嫵媚、容顏艷麗,在這破舊的木屋中,借著粗劣的篝火,此情此景,仿佛夢幻而不真實,但又那麼細膩,連她耳垂上的銀飾紋路也真真切切。
她的嫵媚、羞澀、害怕、緊張,無數矛盾的東西,卻都在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融在了一起。
朱高煦不知該如何回應她的話。
池月又幽幽說道:「記得在清泉寺相見,我就說,高陽王的話那麼暖,懷裡也一定很暖和。你讓我死在你懷裡罷……」
朱高煦似乎明白了什麼,搖頭道:「你不要著急,我有辦法,會處理好那件事。再等兩天,只消兩天時間!」
池月也搖頭,輕咬了一下朱唇,紅著臉道,「高陽王,抱我。」
朱高煦額頭上的筋又鼓了出來,終於緩緩向她走過去。
池月將頭柔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像咒語一般輕聲念道:「我要你記得我的好,要你心痛、抱憾,這樣你就能永遠記住今日的我。那我便沒有死,依然留在這世上……」
風又起了、在小雨中颳得十分猛烈。那樹梢的枝葉在不斷地搖動,路邊的絲麻草在風中像瀑布一樣飄蕩。
風灌進了門縫,那聲音十分大,嗚嗚的風聲異常忘情。搭在布繩上潔白的絲綢里襯、刺繡的兩朵花兒嫣紅鮮艷,被門縫裡灌進來的風吹得像風帆一樣鼓起了很高,柔軟的面料在風中盪|漾起伏便如波濤一樣洶湧。
……
昨日下了一場暴雨,很快就消停了,但風一直持續到今天早上。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景清便起來收拾好了。他穿上了嶄新的白綢里襯,將一條白綾系在腰間,然後把帶鞘的匕首好生插|在腰綾里,他盯著銅鏡中的自己,臉色沉靜地將乾淨的團領官服穿在外面,官服剛剛熨過,摺疊的筆直紋路尚且可見。然後戴上烏紗帽,扶正。
景清一身整潔,就差一朵大紅花,便打扮得像個新郎官一般。
沿著廊蕪走出去,景清看見女兒正在一間屋子門口,臉色疲憊蒼白,扶著門框,看著他。
「準備好了?等老夫的消息。」景清看著她道。
妙錦微微點頭,甚麼話也沒說,只是幽幽地嘆息了一氣。
景清走出府門時,見大門上又多了兩個紅字:叛賊!
「哼!」景清從鼻子裡發出一個聲音,待隨從牽馬過來,便翻身上馬。一個隨從在前面拿著馬杖,一個牽著馬,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便向御街方向走去。
時已至春末夏初,但昨日下了雨颳了風,一大清早竟然尚有寒意。早朝的時間很早,出門時光線有點朦朦朧朧,前面拿馬杖的奴僕提著一盞燈籠。
一人行道過秦淮河邊,景清見河面上水波飄蕩,淡淡的白霧渺茫。冷風吹在他臉上,他不禁微微勒住馬頭,看著河面,沉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吟罷,他翹首迎風長嘆一氣,便繼續往前走。
等他們來到大街上時,去上朝的官員越來越多了,有的騎馬、有的騎驢、有的坐馬車,到處的燈籠都星星點點。一些住得離皇城稍遠的,為了不遲到,早上便要打燈籠才看得清路。
景清一路走去,見街邊的鋪面大多已經開了。那路邊的食鋪外面放著火爐,上面的蒸籠白汽騰騰,將各種香味兒飄得滿街都是。
景清覺得肚子有點餓,尋思死|刑犯臨行前還要吃頓飽的,自己不能做餓死鬼。便叫隨從停下來,給了一個奴僕幾個銅板,說道:「買兩個包子,要羊肉餡的。」
等奴僕拿著菜葉包著的熱包子拿過來時,景清只覺得口中生津,坐在馬上便吃起來,他又道,「你們要吃,也去買。上朝還有一會兒。」
奴僕們便湊錢出來,遞給了一個人,叫他去買包子去了。
景清吃完一個包子,抬頭已能隱隱看見承天門的重檐頂,他拿著包子,神色漸漸凝重。趕緊又悄悄地伸手摸了一下腰間的匕首。
他的臉越來越冷,也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