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巒絕頂處,晨鳥爭鳴;千尺深澗中,雲霧翻湧——一輪旭日正從這裡冉冉升騰。
放眼望去,深澗兩側斷壁嶙峋,那形貌有如刀砍斧劈而就,更似神力撕裂而成。澗底漢江滔滔,聲若擂鼓,一番番回音震壁,又似藏龍臥虎呼之欲出。就在那驚濤之上,一條不知何年架設的棧道如同爬蛟游蛇一般附於絕壁半腰,自東向西攀崖而去。
清風襲來,只聽聞那山林里忽然傳出幾聲慈烏驚鳴,隨後無數山鳥隨之躍然飛出叢林,結著隊地在那山澗上空盤旋一遭,轉頭朝西魚貫而去。
卻說,此時那棧道上正悠悠行來一人,頭戴斗笠,手拄木杖,看衣著裝束,應是一僧者。
眺望谷中景致,那僧者似是動了詩興,只聞他行進中娓娓吟來一首《入孤澗有作》(1):
『谷中何人住,山腰有徑通。
老猿時掛樹,好鳥自吟風。
古澗雲天碧,連山霞日紅。
隱居慚未遂,明日片帆東。』
詩畢,那僧者住了足。只見他環顧澗中晨景,一臉舒悅之色——此人正是那西行尋經的高僧「宗泐大師」。
宗泐回望之時,發現身後搖搖走來一位肩扛斧頭,肩頭斜繞著草繩的老者。光看行頭,便知那人應是經此道前去伐薪的樵夫。
宗泐靜候了片刻,待那樵夫走近前來,朝他施了僧禮道:「施主,貧僧幸會了!」
那樵夫住足後,上下打量了一眼宗泐,隨後笑呵呵地回禮:「幸會。聽大師傅口音,非是本地人吧?」
「施主好眼力,貧僧自金陵而來,路經此處,欲往西域而去。」
「哦……?」
「煩問施主,此道喚為何名?沿此道前行可否能通往那嵩山寺?」
老樵夫捋著鬍子笑說:「此道名喚『子午棧道』——大師想去那嵩山寺,應是繞遠了。」隨後,他便順著棧道朝西指去說「沿此路西行二里,有一斷崖,名喚『觀音岩』。岩西百步之外有一石徑斜穿這盤蛇堰直抵城固縣五郎關內,大師傅入關後向西北再行三里入上元觀鎮,見一古剎即是那嵩山寺。小老兒欲去前方打柴,可伴大師一程。」
宗泐合掌,道:「如此甚好。」
言畢,那樵夫引著宗泐向西而去。
行進中,樵夫笑問:「我漢中之地僧廟眾多,卻不知大師傅為何偏偏只往那無佛之廟?」
宗泐笑答:「貧僧久聞那嵩山寺有些稱奇,故而先前與幾位僧友相約今日在那裡赴會。施主稱那寺乃無佛之廟,不知是為何故?」
樵夫笑答:「想來這也算是一奇。據說那古寺已有六百餘年——相傳本是那大唐畫聖吳道子晚年在此地隱居悟道時所建。然而那廟雖為揚佛之地,卻未置一尊佛像。」
宗泐聽此一說,甚為不解:「哦?既無佛像,又如何供奉神佛香火?」
樵夫道:「誰說不是?據說那吳道子(2)後半生畫遍長安名剎,卻常自以為那些畫作多是依廟附會之作,因此便動了畢生積蓄,依著個人性情,為平生最得意的三幅畫作建了三殿。」
宗泐更顯好奇,問道:「卻不知是哪三殿,殿內所繪為哪三幅畫作?」
「一者『極樂殿』,殿內繪有《天王送子圖》。」
「此圖古今聞名,天下諸廟中多有所繪。」
「三者『幽冥殿』,殿內繪有《地獄變相圖》。」
「此圖摹本貧僧也曾有所觀瞻……想來那殿堂命名倒也稱奇,倒像依『神、人、鬼』三界而定,卻不知施主為何只截一道二?」
老樵夫哈哈大笑:「大師傅才思不凡。至於那第二殿,小老兒料定大師傅定是聞所未聞吶。」
宗泐一笑,道:「貧僧願聞其詳。」
「那第二殿名喚『浮生殿』,殿內所繪當是那吳道子生年無雙之作了。」
「哦?卻不知那閣中所繪為何?」
「乃是一幅《推背幻世圖》。」
「《推背幻世圖》?貧僧倒是聽過唐時曾有《推背圖》傳世至今,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3)與李淳風(4)合著之預言奇書。」
「不錯。據說那壁畫正是吳道子參透了《推背圖》中一則預言繪就而成,並在那畫中題了諸多詩讖——據說那《推背圖》本身就是一部啞謎,這倒好,經那吳道子一畫,只怕要變成謎中之謎嘍……」
「如此說來,前往那廟中猜解圖中玄機的香客應是不少?」
老樵夫哈哈大笑,道:「那怪廟既無佛像可拜奉,又畫得一樁葫蘆案(6),尋常百姓誰捨得去那裡費香火?不過聽說,數百年來,倒時有些落難的官人和仕途無望的舉子去那畫前訴苦叫屈。」此時,這二人已行至到了一處山林道口,老樵夫住了腳,朝宗泐拜別,「小老兒就此別過,大師傅自顧向前就是。」
宗泐拜謝道:「多謝施主引路。」
……
卻說宗泐沿此道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鑽過幾株斜生的古柏,又側身避開幾棵歪長的枯木,遠遠的,一道斷崖便呈現在宗泐眼前。抬頭望去,那崖壁自上而下刻著三個漆朱的顏體大字:觀音岩。
且說這石岩:其高,難見頂;其陡,蟻難行。朝上望,如劍直刺白雲天;向下看,驚濤撞壁起白煙。
宗泐尚未來得及慨嘆,就聽見一聲聲嬰孩的啼哭從那岩側傳來。尋聲仰望而去,眼前景象頓使宗泐心中一陣愕然——只見那岩側半山處,綠茵茵一株仙姿婆羅樹;翠盈盈,滿樹碧葉閃光華;紅馥馥,軀幹好似丹桓立;銀燦燦,好似有花又無花。此刻,那樹頭正百鳥喧騰,結著隊地旋轉飛鳴。
宗泐興目神往之間,竟又聞那嬰孩啼哭之聲。定神細視遙見一紅錦兜著襁褓高懸在一枝細梢上,蕩蕩悠悠,搖搖欲墜。此狀,頓使宗泐心中一驚,生怕那襁褓掉落傷了嬰孩。於是,他慌忙躬身合掌復念起「六字大明咒」,以為其祝禱,求神佛護佑。
卻未料那經咒剛念三遍,宗泐頓覺頭頂有個影子飛閃而過,睜目仰望,竟是一隻如雕一般大小的奇鳥振翅而來。其身如雉,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頭上彩纓迎風……待其引頸盤旋之間,宗泐分明看見那奇鳥雙目之中竟各生雙瞳!
「定是那重明現世!」宗泐驚愕不已,連念「阿彌陀佛」。
眨眼之間,只見那奇鳥漸收羽翼,竟然探爪落在那懸著紅錦的細梢上——這一舉動,再次揪起宗泐那顆懸而未定之心,只得朝那鳥連連喚道:「我佛好生,萬萬不可……」他話語尚未吐盡,卻見那鳥一聲驚鳴,猛然撲振雙翅壓彎樹梢,梢頭襁褓頃刻順勢滑落,伴隨嬰孩一聲驚奇的歡笑迅速墜落——這情形著實驚了宗泐,慌忙跨去欲將其接入懷中。而那襁褓落至中途,竟又被樹枝挑住了錦角的金環,悠蕩片刻再次滑落,隨之再次響起嬰孩一陣歡叫。歡聲落時,卻見那錦角上的環扣已掛在宗泐引臂可及的一根樹枝上,左搖右晃之間,已驚得宗泐一頭冷汗,連連驚呼「善哉,善哉!」
稍穩心神,他踮腳探臂將那襁褓從枝頭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其抱入懷中。低頭看去,那襁褓中的嬰孩正忽閃著含淚的眸子朝他脆聲嚶笑呢,那精靈一般的音容真是生生憐煞個人。
宗泐捏著袖子,輕輕拭去孩子眼角的一線淚痕,隨即擦了自個兒額上的汗珠,回望那樹端的重明鳥欠身施禮念道:「歌邏頻伽,善哉,善哉……」
那鳥似是聽懂了人語,引頸一聲長鳴,振動翅膀凌空而起,旋身引得眾凡鳥朝西去了。
宗泐目送群鳥消失天際,低頭再左右細細看過那嬰孩,併兼顧了一眼包裹嬰孩的錦襴,隨即凝視錦邊的一串金光閃閃的回鶻文字,當即驚語道:「《文殊》真經?」旋即又輕點那孩子的小臉兒笑贊到:「妙錦,妙錦吶!」卻說他神色中似是恍然大悟,隨即摘下斗笠,懷抱那嬰孩朝西跪拜道:「我佛如來,善哉善哉……」
拜畢,宗泐戴上斗笠,抱著那嬰孩起了身,正欲舉步前行時竟聽得山谷之中響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細聽詞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詞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天地局。
隨緣兜轉是命盤,皆在定數里。
聚散終有時,來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齣戲?』
……
言轉另一頭,城固縣,上元觀鎮。
遠遠望去,平原小村,木樓錯列。鎮西一高岡之上,松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廟宇,與這小鎮人家隔河相對。
卻說,河岸一頭,緩緩駛來一馬車。車到灘上,車夫便收了韁繩,車馬駐腳後,一青衫男子掀了轎簾先行落了地,隨後便轉身引著轎中一女眷下得車來。
這二人正是前一日賈氏於張騫墓前邂逅的那一對夫婦,男子名喚景清,女子家姓蕭氏。
夫妻倆下車之後,只見景清朝車夫交待了兩句,便轉頭牽著妻子的手踏著河中的渡石朝對岸跨去。稍頃,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階下。
景清笑眼望了蕭氏,指著那寺廟道來:「此地便是袁相士所說的嵩山寺。」
蕭氏靜靜一笑,略見打趣地說:「瞧你那般興致。這秦地僧廟如雲,哪個不能燒香?何處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寧行上數百里奔這孤廟而來。」
景清笑了,衷訴道:「娘子此言差矣。可還記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蕭氏朝他瞪著眼睛嘆氣,道:「記得……那瘋道人的妄語你也信得?」
「萬不可這麼說。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來歷?」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嗎?人稱柳莊居士。這一路你都說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舉止瘋癲,滿口荒唐話語,哪有一點居士樣子?」
景清搖頭,牽起蕭氏的手,一邊拾級而上,一邊細細道來:「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閱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天罡。傳說此人生來即有異稟,後又於海外洛伽山(6)遇異僧授與天目識人之術……至今被其所相之人,無一謬判。」
蕭氏瞥他一眼,道:「虧你一介書生,還信得這等誆語。那瘋道人說夫君他朝大考定會躋身『三鼎甲』之列,這話我倒是愛聽,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補上一句『日後如不能審時度勢,必招滅族之禍』聽著就覺穢氣!」
景清擺手,道:「噯……想來那人倒是個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輕重,只當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說今日你我來此廟祝禱,定能得神佛垂憐賜一孩兒嗎?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小女子不一把火燒光他鬚髮。」
景清當了真,忙勸說:「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動氣。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只當是遊歷山水,不也是件賞心樂事?」
蕭氏住了腳,笑說:「真是拿你沒法子。為妻不過說說而已,夫君何時見我使過潑醃?」
言到於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頭望去,只見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長約三丈,寬有一丈,厚有三寸,縱架於攔在寺前的一道蓮池上。石板兩側清漣搖漾,白蓮盛放,偶有幾枝已結出蓮蓬來。蓮葉間,錦鱗戲逐,樂然成趣。
從此處望進寺院,只見青磚圍牆一古剎,三殿自北朝南下。正聞寺里辰鐘響,聲聲遙與風鈴話。
二人再進一步,蕭氏正欲舉步踏上青石,卻被景清攔住。朝著景清著眼之處看去,只見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飾。
環而細視,只見青石四邊雕有千「卐」符。沿著下方的「吉祥雲海相」,幾枝浮雕的蓮花疊於其上,順著雕花向前再望,只見自右至左,刻有陰文詞句,見字跡形態,似有大唐名士顏真卿筆工之氣。
單說這詞句,題為《絕塵台記》(7),記中述:
『風過林梢,雲過寒塘,風雲變幻,際遇無常。人之於世,生之於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尋道而來,覓道而往,尋尋覓覓,道阻且長。是也難留,非也難擋,是是非非,未結青黃。
望蒼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來貴賤同一堂。觀滄海,盪盡清明盪迷惘,終是真假兩茫茫。
刀劍舞,干戈狂,折戟沉沙處,屍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氣涼,油盡燈枯時,血淚一行行。
古來千般事,究來只一樁,得與失,費思量。今日絕塵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興元甲子歲初,清臣絕筆。
觀到此處,景清大嘆:「果真是文忠公顏真卿之真跡!」
蕭氏隨之一陣錯愕,問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徹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這『清臣』乃是顏真卿生時字號。那『興元』本是大唐代宗時所用年號。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盧杞陷害遣赴叛將李希烈部,當年八月不幸被其殺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義之前,就已看破時局,料定後來之禍。看此文,定是其尋機回鄉訣別時,路經此廟所留絕筆。」
夫婦倆說到此處,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審時度勢,難說將來不會步那顏真卿的後塵!」
二人回頭時,那人已差三五階步上台來。只見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樣,圓臉闊額,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須,下巴上一綹花白三寸髯,兩隻耳朵似是金蓮底子頂頭尖。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難見的奇人相,外加一頂青布巾子罩頭探出幾絲絮發來,身著皂色得羅,琵琶袖裡叉手撫肚抱著懷。
此人正是先前這夫婦二人談及的相士袁珙。蕭氏聽了方才那話氣不打一處來,似笑非笑地朝他調侃說:「瘋道人,小女子正等著燒光你鬚髮呢。」
景清忙低聲示意道:「不可無禮。」說罷,揖手朝袁珙施禮,「袁相士,晚生這廂有禮了。」
袁珙一聲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說到:「罷了吧,你這一拜怕是會折了老夫的運數。」
蕭氏氣嚷道:「你這瘋道人!又是滿口胡言!」
景清攔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卻大笑,道:「你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書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頭腦。」
景清撓頭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擺了手,指著那青石板道來:「景解元可知那『絕塵』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面似是『一朝看破,絕塵而去』之意。」
「也不盡然吶……那顏真卿縱然看破,釋然即可,卻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於被這方塘阻斷的去路之上?」
蕭氏道:「一塊『墊腳石』而已,能有什麼說道?」
袁珙搖頭,道:「非也……這分明就是在以那顏真卿的徹悟警示後來之人。絕塵,絕塵,人逢絕路,當學會變通,絕不可步其後塵!」
「好一席妙解!」
這聲音有如洪鐘,自身後傳來。三人回望,只見石階半腰上來一僧一道,一老一少。
道為老者,容顏雖至耄耋,眉目卻盡舒悅色,印堂白如煙雨,身形好似雲鶴。網巾束了皓雪,羽扇悠然輕握,一席青紗鶴氅,隱見道袍如墨,襴下時現素履,步如螓蜓(8)起落——乍一望道骨仙風,定神看新爽利落。
老道人身旁緊傍著那僧者,其年歲應正值不惑。只見他身形如虎卻斂其威,腿腳如熊卻緩如龜,土灰的僧袍里兜著傲骨,印堂的戾氣外飾掩慈悲——初見那三停五嶽(9)就不是等閒之輩,細捉摸那四瀆六府(10)便知絕非善類!
剛才那誇讚正是這僧人所言。
見階下老道人與其拾級而來,袁珙連忙朝二人拱手喧迎而去,景清夫婦緊隨其後步下石階相迎。
只聽那袁珙朝老道爽朗笑道:「席老道尊,廷玉這廂有禮啦……十年未見,道尊這身子骨可曾安好?」
五人在那石階中途的緩台上住了腳,雖多是素昧平生,但笑視之間都相互施了禮術。只聞那老道人慈目含笑,衝著袁珙調侃:「不負你當年所言,老道我果真平安活到八十了!」言畢,又與那袁珙爽性大笑起來。
隨後,只見那僧人朝袁珙主動拱手逢迎:「想必這位道兄便是那名滿天下的『天目神人』袁居士?」
袁珙聞聲轉頭著鬍鬚朝其上下打量起來。只聽那老道人引見說:「這是本道的隔門弟子。」
那僧人欠身自報家門道:「小僧姚廣孝,法號道衍,姑蘇人士。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這姚廣孝本以為一番寒喧亦能換來對方同樣的回應,卻不料那袁珙指指點點地驚嘆道:「是何異僧!目成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他朝必是那劉秉忠之輩也!」
在場者皆知,那「劉秉忠」本是前朝政客,其生前大功名垂當下。故而,聽聞袁珙這般讚嘆,眾人皆定了神色,轉頭又朝那姚廣孝細視而去。
這話聽得姚廣孝心中大悅,縱然再作佯裝,也難免喜形於色。只見他遜言還笑道:「道友謬讚,貧僧惶恐!」
「噯……和尚莫作謙卑。貧道如未說錯,如今早已入朝了?」
姚廣孝大驚,與那老道人瞬息對視後朝袁珙回應:「道兄果然神人也!小僧現於京中善世院謀得一席僧位,現已五載有餘。」
他口中那「善世院」本是朱元璋經管天下佛事,於禮部之下所設的僧署,自開國以來,已幾易其名。
二人對話,聽得那蕭氏將信將疑,暗磓了景清一肘,私語到:「這道人真有那般神通?」
守著旁人,景清生怕失了禮術,微微搖頭示意其莫要多言。可蕭氏那話卻落進了袁珙的耳朵,於是他轉頭看向蕭氏,卻指著姚廣孝大笑說:「方才可聽聞這和尚本是姑蘇人士?然其言語中分明聞得幾絲金陵口音,如此言辭習氣,豈是一日之果?」
袁珙這一說,引得那僧、道、儒三人豁然大笑。姚廣孝佩服得五體投地,進而恭維道:「袁道友神目如炬,心細如塵,貧僧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呀!」
袁珙捋了鬍子大笑「和尚過講。」旋即,轉頭引了景清夫婦,向二人興然抬舉那道者說:「來來來!貧道為這小夫妻引見一下。這位尊者乃姑蘇靈應宮子陽子真人,那名動元明兩朝的『再世李耳』席應真便是此翁。」
席應真指點著袁珙的腦門,搖頭笑道:「你呀……盡為貧道扣那通天的冠冕……」
景清滿臉榮幸之色,連忙拱手作拜說:「真寧後生景清攜賤內拜過真人。」
蕭氏扣腹欠身,施禮笑說:「小女子蕭氏見過尊長。」
席應真回說:「切莫拘禮。既是廷玉之交,只作自家父兄相待就是。」
這話聽得蕭氏頓時丟了客套,一步便跨到了席應真身邊,攙過他的臂彎,盈盈笑說:「拘泥了半晌,還是與您老的言語來得自在些,以後我就稱您道爺爺了?」
「娘子……」景清扯了蕭氏衣袖,低語道:「休要無禮。」
席應真朝景清擺手阻攔道:「唉……無礙的。你娘子爽然隨性,甚合老道人心意。」言畢,席應真開懷朗笑起來。
蕭氏不解地問:「道爺爺,我就不明白——您身居道觀,怎會收得這位佛門弟子為徒?」
這話聽得那僧、道、儒四人一怔,卻只聞那袁珙大笑說:「這也是貧道不解之處啊。早年聽聞,道尊門下曾有二徒,一徒陳理,即是那陳友諒之子;二徒陸嗣源,乃道尊外孫?」
席應真含笑點頭回應:「廷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貧道弟子實有三位,今日所見這道衍,乃是我三十年前所收投門弟子。至於方才所說那兩個小徒,皆是入門而未入道,見修而未見果呀。」
「哦?如此一說,那二徒?……」袁珙引著席應真等人拾級上行,靜聽其述。
「十五年前,蒙當今聖上垂信,將那陳友諒之子送我門中教化。然其聞道數載,難專其性,八年前被聖上下旨放逐高麗。至於貧道那兒徒,也就是我那外孫陸嗣源,自幼常伴貧道左右,非但無心向道,倒是對佛法甚為痴心,況其生來襲了其祖上所好,精於茶術……故十年前辭我道門而去,奔了杭州靈隱寺拜於見心法師門下,成了一茶僧。」言到此處,他釋懷大笑,輕拍姚廣孝的臂彎,「如今,得承貧道一生授術者只有這沙門子弟呀。」
「道尊這真傳弟子自佛門而來,而那佛門有僧又是自道尊門下而往……如此緣法倒也不失為一樁趣談吶……」
「廷玉所言極是。」
二人話題至此,忽聞寺門中傳來一聲朗笑,隨之便是一席依境附會的七言詩語:
『我坐禪來你修真,你家正對我家門。
你我若非同歸路,怎見門前往來人?』
眾人望去,只見寺門中正步出三位僧人。一僧為老者,年約六十有餘,高七尺,一身瘦骨,內著一件茶褐色交領大袖僧袍。袍外,一席碧色金襴袈裟繞身而來,圍至左肩頭扣結一塊白玉跋遮那。右手扣握著一桿觀音塵,左手撫著那塵端的雪絛緩緩行來——如此扮相,應為僧官儀容。
身後左邊那僧年歲次之,三十有餘,體態健碩,內著一領海青,肩披紅色玉環金鉤銜扣的袈裟,這穿著應是住持身份。與他並行那僧人年紀最輕,看樣子不足三十,眉目清秀,身骨清峻,一身灰藍色寬袖褊衫,腰間圍一靛青色打褶的斷俗,繞了一根黃色垂絛腰繩束於其上,毋庸置疑,這本是一侍僧。
三人一出寺門便迂轉至那蓮池左側的石徑相迎而來。
為首的老僧人合掌笑迎道:「席老道尊,久違了!」
席應真笑語回應:「見心大師,時隔三秋,如隔三世啊!」
見心大師,本名「來復」,十年前經當時中書省參知政事胡惟庸引薦,以「江南有道浮圖」之名被徵召至金陵說法,一時間名動江浙,並因此而受朱元璋賞識,擢提為杭州靈隱寺住持,京中善世院左覺義,參與國家佛事。
來復與席應真相見,免不了諸多客套和寒暄,言辭中向來者引見了兩名隨行僧人。從其口中得知,那中年和尚法號「惠復」,俗名楊行祥,河南鈞州白沙里人士,是這嵩山寺住持。近年與那來復交從甚密。至於那青年和尚,法號「惠聰」,正是那席應真的外孫陸嗣源,族系大唐茶聖陸羽二十九世孫,現為來復座下侍者,兼顧於杭州西湖龍井寺,當時稱延恩衍慶寺的貢茶主事僧。
待寺前這八人中初見的都相互引介算是初識,來復便伴同席應真一干人等在那應祥住持的引領下,繞開那「絕塵台」進了寺門。只說這寺果真不同凡響,一門之內竟然別有洞天。舉目望去,只見院內東西兩側各是一行廣玉蘭,樹上華葉疊翠,榮光熠熠,枝端蘭朵猶如雪蓮乍放,香遠溢清,引得蜂圍蝶陣。
院落正中,是一條由五色黃河石石卵鋪就而成的行道,一直延伸至前殿。那殿高有五丈,寬過九丈,石座石圍,紅柱紅門。斗拱重檐上坐獸銜鈴,檐下旋子上繪有描金的「八部天龍」。殿前匾額上赫然書有「極樂殿」三個大字,下方殿門左右各附一聯:
『造十善業果,化育永世慧根;
飲八功德水,普澤無疆淨土。』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