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此時,已是八月二十四。秋意微涼,皇宮上下籠罩著異樣的不安。
因為時至今日,馬皇后已是病入膏肓,身無回天之力。
秋月已缺,初上重檐。壽昌宮內,暖閣。
暖炕上,碽妃剛剛照料紅魚入睡。見侍婢雨燕手握一幅捲軸匆匆跨進門來,便立刻焦急地詢問:「快說,皇后娘娘此時如何?」
雨燕難耐傷懷,回道:「聽劉院判說,怕是熬不過天明了……」說著,便悲泣起來。
碽妃聽此厄訊,險些栽倒,幸得雨燕及時攙扶,方才立穩身子。雨燕小心扶她落了坐,整個人若有所失地滯訥半晌,毫無語言。一番茫然四顧,忍不住垂下淚來。
旋即,又強撐待產之身欲行舉動,痴言痴語道:「去坤寧宮,本宮要去坤寧宮。」言語間,已見急淚橫流。
雨燕慌忙連扶帶阻,悲泣道:「娘娘,不可。」
「為何不可?為何不可呀……」碽妃淚目圓瞪,抓住雨燕臂腕,似個無措的孩童追問道。
「此刻皇上因對她那頑症苦無對策,厲怒正盛,而您尚被皇上禁足,故而娘娘一再叮囑小的轉告您,為您腹中龍裔著想,萬不可去觸那雷火。」
碽妃悲啼,「娘娘至仁,誰人可及?聖母至恩,何以為報啊……?」說罷,舉步又欲出門。
這檔口,雨燕當即跪地,緊抱其腿,哭勸道:「娘娘不可呀!皇后娘娘知您必會如此,故而特將肺腑之言題於您親筆所繪這《花王獻壽圖》上,望您只當睹物如見其人,交心就好。」說罷,她忙將方才遺落的畫卷從地上拾起,復又起身於桌上攤開。
碽妃急不可待,俯身細看時。竟見那畫作已被精工裝裱,這亦是其平生畫作當中,唯一裱褙之作。這當中,所用材料乃是高麗御製的金絲綾,上頭以豆針技法遍繡朵朵山躑躅。
眼見這般用心,碽妃更見潸然。淚眼之中,又見畫中原本留白處,寫有馬皇后所贈親筆詩,題為《題贈故人》:
『汝將長生寄花王,奈何花王命不長。
尤羨此株正華年,代我枯身訴衷腸。
而今欲去作飄蓬,前後憂顧兩茫茫。
何處可托生時願?誰人替我續金床?
今把長生寄故人,莫把餘生度彷徨。
當知汝身非草芥,沉心靜對風雨狂。
守得夢裡崑崙在,才有桓楹成棟樑。
縱舍躑躅踏歌去,回首千山是霓裳。』
看罷,碽妃越發感激涕零,淚滴如似珠墜斷線一般,打濕畫卷。
一個將去之人,竟對她一個禁足的罪人如此心心念念,苦口相囑。可見在馬皇后心中,這「故人」二人所寄厚望之深。尤其最後那兩句,更是不失為銘心之語。句中借賦她日前所作那首《擷夢太虛》,深囑她善用余歲,善待此生。
性情之人終被情誼所使。碽妃當即朝那畫卷跪地叩首,哽咽道:「臣妾謹遵聖母慰勸,定會善待此生,不負重託……」
再說另一頭。
此時坤寧宮,朱福正引一眾皇族宗親朝暖閣而來。行進間,他還回頭朝身後眾人低聲提醒:「諸位主子,萬望輕寂些……在這兒候著便是……」
這一眾聽聞,紛紛跪地候宣。這其中不乏太子朱標、太子妃呂嫦安、皇孫朱允炆,另有嬪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數十人。凡在場者,個個悲痛不已,卻不得不力壓悲聲,面對閣門伏首幽泣。
暖閣內。
馬皇后背靠在朱元璋懷中,面帶一絲淺淺的笑容,氣若遊絲道:「皇上……」
「愛妻……朕在,朕在……」朱元璋臉頰緊貼馬皇后額際,閉目含悲,眉頭深蹙,以那面頰在其額頭際緩緩摩挲。
「為妻不能陪皇上走完……這段路了……你可會怪罪?……」
「怪!朕怪你太過狠心,撇下朕孤零老朽……」朱元璋垂淚,「朕怪自己,這些年只顧著朝前奔走,卻忽視了愛妻早已疲憊不堪……朕更怪身為一國之君,此時竟是這般無能……」
馬皇后無力抬手,輕撫朱元璋面頰,淚眸卻瞧向桌邊,那是兩株已然凋敗的花木:一盆絳紗籠玉,一盆碧萼香魂。其間,對朱元璋寬慰道:「皇上莫要這般自責……」『花落花開自有時』……為妻得蒙皇上如此厚愛,此生足矣……」
朱元璋抬手緊緊捂住她的手,涕語:「莫要哄朕。朕此生對你虧欠太多……朕知道,在你心裡,朕就是你的全部,並因此為朕傾注了一生的真情和心血。可朕能給你的卻太少太少,而今想來,朕心甚愧呀……」
馬皇后淡然一笑,道:「皇上乃是一國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心骨兒。臣妾若非與天下人爭個獨寵於一身,此去將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啊?」她漸感氣息虛弱。
朱元璋淚已成河,那手也攥得更緊了,「與朕做這一世的夫妻,真是苦了你呀……」
馬皇后淚光里漾出知足的笑意,輕撫其面龐,淺笑道:「不苦……不苦……這會子,為妻滿心都是……甜的——只是皇上……臣妾走後,萬望珍重才是。這後宮還是得有個人代臣妾……」
她尚為言盡,就被朱元璋打住:「朕意已決,今後絕不會再立新後。在這宮中,只有一人堪當朕的皇后,那便是你馬秀英。」
「皇上……」
朱元璋緊緊地摟住她,由衷道:「愛妻難道讓朕把心撕碎了給你看嗎?」
馬皇后淚懸耳際,緊依其懷。此番深情,致使兩人沉浸良久。
這時,但見朱福輕手輕腳邁近前來,輕聲稟道:「皇上,諸位皇子、公主以及妃嬪們都已在暖閣外候著了……」
「知道了。」朱元璋又轉向馬皇后,「愛妻若有何囑託,喚他們進來便是。」
誰知,馬皇后卻緩緩搖頭,道:「為妻看不得他們個個悲戚的樣子……」他將手指向了炕几上頭的一隻匣子,對朱福吩咐道:「本宮要對每人說的話,都在那兒。過會子,對照上頭的名諱,交給他們便是。」
「是。」
「許是為妻太過貪心,到這會子,還沒看夠咱這個家呀。真想再去走走……」
朱福看向朱元璋,道:「皇上,要不小的這就去備駕?」
朱元璋卻說:「毋庸費此周章,朕背著皇后即可!」
「皇上,不可。」馬皇后婉拒。
「有何不可?」朱元璋含淚笑說,「難不成是笑朕老了,背不動你?」說罷,便起身將其攙扶而起。
「皇上……」
「噯……莫要多言,隨著朕走便是。」回身又見朱福提著馬皇后的雲頭舄,欲為其穿上,於是伸手納過舃子,「朕來……」
在朱福眼中,這君王素來暴厲慣了。此番柔情,平生初見。一時間,竟引得他也隨之一通頭涔涔,淚潸潸。
一切就緒,朱元璋朝馬皇后探出手臂,暢然道:「咱們走。」
馬皇后搖頭笑拒:「皇上,莫要失了體面……」
「噯……真龍負鳳而游,這便是最大的體面。」言罷,朱元璋未容分說,硬是將馬皇后背上身來,「想去何處瞧瞧,就跟朕言語一聲。」
朱福連忙上前接應:「皇上,就讓小的來背娘娘吧。」
朱元璋一面望外走,一面說:「朕背了一輩子江山,難不成連自己的女人都背不動嗎?」話音落時,那步子已跨出暖閣來。
見這般情景,閣外男女老幼紛紛上前涕呼,但見朱元璋橫眉立目下了令:「都給朕遠遠地跟著,莫要攪了朕和皇后興致。」
眾人聽令,紛紛退至兩側,暗暗拭淚。
朱元璋背負馬皇后,出了殿門。迎面正撞見宗泐率數十僧人于丹墀之下候見。
宗泐施禮:「貧僧拜見皇上、皇后娘娘……」
「泐公,諸事但與太子商定就是。」朱元璋言罷,自顧背著馬皇后朝坤寧門外去了。朱福提燈,在前引路。
殿內眾人相繼魚貫而出,遠遠跟隨其後。
等行於最後一級丹墀時,太子朱標住了腳,未等宗泐施禮,便先施禮拜求:「大師,但求神佛度我母后!」
他這一求,頓使宗泐犯了難。只聽宗泐一席悲憫之言:「太子切莫折煞貧僧。」
「大師,求您設法救救我皇祖母吧……」
宗泐俯首看時,只見朱允炆正扯其僧袍淚眼相望。
「是啊,大師。您乃大德神通之人,定會有法子的。」說這話之人乃是呂嫦安,但見其拂袖拭淚,泣語哀轉。
宗泐沉思片刻,說:「非是貧僧不與相助,倒是這命中壽數俱為司命所屬,貧僧亦是無能為力呀。」眾人聽聞,個個無望悲啼。此時,但聽宗泐說了下話,「不過,如今尚有一法,不知可否一試。」
太子朱標連忙拉過其手,道:「大師快說,是何法子?」
「文殊寶錦。」
「文殊寶錦?」
「正是。此物可驅災疾,可避邪祟。」
「這文殊寶錦尚在何處?」
「正在宮中。」宗泐道。
朱標聞說,立馬轉頭問向慶童,「慶公公,可知此物現存何地?」
慶童回說:「回太子,此時就供奉於太廟之內。」
宗泐聽聞,沉舒胸中之氣,暗暗搖頭。
「那還不快去取來?」
「可是……」慶童似有顧及,故顯猶疑。
「可是如何?」朱標追問。
「皇上已下成命,那寶錦如今已配享太廟……」誠童回說,餘光已瞥向宗泐。
「只管取來便是,如父皇責問,自有我一人擔當!」
「這……」慶童故作踟躕,隨後又佯裝迫不得已,唉聲搖頭,「也罷,請太子與大師隨老奴速去請來便是。」他說著,轉身欲去。
此時,竟見朱允炆搶先一步步下丹墀:「父王,兒臣也去!」
話說朱元璋身背馬皇后緩緩而行,一路上穿御道,過宮橋,不知不覺出了午門,並從闕右門走向社稷壇。而朱標等人緊隨其後,從闕左門去向了太廟。
先說,朱元璋與馬皇后沒過多少時候,便來到社稷壇道場東側欞星門下。
舉目望去,頓如入了兩年前壇祭前夜那場夢境之中,只覺剎時間四門傾倒,力鎮眾鬼之象匆匆過目。當即感慨道:「浮生若夢啊……」
馬皇后貼著他耳根輕言道:「皇上,這夢可是累了?且把為妻放下吧。」
「你就踏踏實實伏在朕的背上。朕是累,但這夢中愛妻相伴,朕還是倍感輕快了許多。」
「此時還覺輕快?」
「不是輕快,而是痛快!」
「為何?」
「這一生,江山在背,似岳如芒,壓得朕勞形漸衰,倍覺老朽。唯有此刻,如似華年正盛,血氣方剛。」
說著,他聳聳身子,「摟得再緊些,帶你進去好好看看咱的家,咱的江山!」說罷,灑脫跨進門去。
他身負馬皇后一步步邁上石級,踏上壇去。此時,社稷壇四周明燈高掛,頭頂正是明月當空,映得腳下那五色土熠熠生輝,而正中的「江山永固石」亦顯得越發莊重巍峨。
又行幾步,二人來至那石柱腳下,朱元璋曲下雙腿,使馬皇后緩緩落地,道:「來,就陪朕背靠這神石,穩穩地坐著。此石雖出無稽崖,卻演大荒變榮華。」言罷,二人緩緩彎下身來,背倚石柱坐定。
馬皇后緊握朱元璋手臂,靜靜靠在其肩頭,眼望月光相照,笑目道:「雖說中秋已過,可那月光卻不遜滿月明媚……」
朱元璋望去,心生感慨,藉以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抒懷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馬皇后借下言抒發欲去之殤,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朱元璋緊緊將其摟進懷中,順那詞境道:「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馬皇后淚眸含笑:「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朱元璋卻顯悲怨:「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
馬皇后藉以勸慰:「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朱元璋直抒胸臆:「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此情此景,足令人淚滿襟懷。但聽作者者一曲《明時月》:
『這一世陰晴圓缺,問世間誰人能解?回頭看浮生若夢,從頭越鬢髮如雪。
長煙里豪情萬丈,情深處沆浪千迭!到如今龍軒鳳闕,唯不變當年明月。
轉朱閣,舉杯邀明月,月如鉤,勾起情絲結。照無眠,對影花前月,月光下,一花一世界。
看人間,多少離合事,看悲歡,明明復滅滅。若不是金樽空對月,就是對月朝天闕、空悲切!』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另一頭,朱標等人已從太廟取回那文殊寶錦。由朱允炆托在手中,忙不迭朝社稷壇方向而來。眾人自出了闕左門,便橫跨午門前御道朝直奔闕右門。
為救馬皇后,宗親們都將最後一絲希望寄於那寶錦之上了。想到這兒,年幼的朱允炆心急如焚,倒騰步子奔跑起來,直引得呂嫦安在後頭連連呼喚其小心磕絆。
不料,當眾人前腳剛過闕右門,朱允炆果然一跤跌倒在地,頃刻間摔得個撲通悶響,那文殊寶錦亦被拋出很遠。此物落地時,他分明瞧見那錦中射出一道金光來,光束直衝霄漢。抬頭望去,復見錦光所到之處,熒惑驟亮,流光飛濺,直射得南斗六星忽明忽暗。旋即,竟見一束紅光自西而來,朝壽昌宮方向飛射而去,頃刻間消失無蹤。直引得後頭追來的一道紫光似是跟丟了獵物一般,在半空裡暈轉了片刻,最終朝皇宮西南方的官宅划去……
那般異象,著實看呆了這六歲小兒,使他顧不得周身疼痛,伏在地上,直朝後頭一行人等連聲驚呼:「快看!寶錦發光了!寶錦發光了!」
……
此回未完,下回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