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妙錦傳 第〇三二回淒童血書痛揭賊謀辣婦銅釵怒絕賊根

    話說那蕭氏攜妙錦追趕押解景清進京的人馬,一路兼程,不肯懈怠。卻因途中風雪交加,苦行三日,這車馬也不過剛駛出五郎關來。

    此程飢餐渴飲,漸漸使人苦不堪言。蕭氏母女暫得車轎以避風雪,尚無大礙,倒是轎外那驅車的小廝越發抱怨起來。無奈之下,蕭氏命其暫尋個去處歇腳。正當苦無著落之時,竟見路邊茂林深處正有炊煙升騰,三人一時欣喜在望,沿一道丈把寬的盤山小道逶迤行去。

    車馬駛進那路深處,終見一間低矮的茅舍坐落於四圍木籬之內,那木籬看似年久失修,隔三差五,歪七豎八,已然破落不堪。又見東頭籬角似有長鬃異獸猛扒籬木,時而立身狀如黑羆,時而弓腰又似野豘。

    見此狀,那小廝立即攬住韁繩,頓使車馬躊躇不前,並下意識自身旁摸過一把佩劍來。

    這會子,轎內蕭氏開了口,問:「耿家五哥,可是到了。」

    「我看咱還是另尋個去處罷了。」

    這小廝雖是被喚作「五哥」,實則不過就是個十八九歲的毛頭小伙子。

    「為何?」蕭氏一面問,一面從轎中探出頭來。耿五哥指與她看時,這蕭氏亦是目露驚色,頓時捂住胸口道:「驚煞了奴家心膽!那是何等禽獸?」

    妙錦聞聲,竟也好奇地探頭出來,卻被蕭氏當即捂住雙眸,責備道:「小孩子家,看個什麼殃頭?」說完,又將那孩子塞進轎去。隨後,又轉向耿五哥欲吩咐其掉轉馬頭離去。

    卻不想,這檔口,竟見那物立定身子,朝這頭觀望而來。見耿五縱馬欲去,竟揚手與他招呼:「老鄉,可是遇到難處?」那聲音渾實粗獷,原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聽言語和聲氣,倒也覺著憨厚實誠。

    蕭氏定睛再看,道:「嚇死奴家了,原以為是個吃人的東西,哪想竟是個漢子。」隨即,又對耿五哥言語,「只管放馬過去就是。」

    而耿五哥卻越發謹慎起來,放眼一番周遭情景,含含混混道:「我看……還是算了罷。」

    蕭氏聽他這樣一說,反倒嗤鼻嘲笑道:「大小七尺的爺們兒,膽子竟不及秤盒兒度量。」

    耿五哥手掐馬鞭,朝周遭一通比劃:「你瞧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話未說完,又被蕭氏打斷。但見她指向那茅屋和那人,打趣道:「那倒不是村店?只說你怯懦便是。歇也是你,行也是你。尿窩的小子……」這一席話,直引得妙錦在裡頭咯咯作笑。

    耿五哥被她這一激,腔子裡頓時湧出幾分血氣,急赤白臉辯解道:「去就去,若有何事,只說是大嫂子緣故。免得又著俺爺爺棍棒。」說罷,當即揮鞭驅馳而去。直惹得蕭氏吆喝「慢著點兒。」

    未出片刻,車馬已來至那院落十步之外,先前於籬下招呼的漢子已然迎出院門來。卻說那人:

    身裹野羆黑棕袍,虎背熊腰八尺高。左腳低來右腳高,兩手粗皴臉也糙。青皮眼罩箍左目,絡腮鬍子油捲毛。

    天意有道:冤家路窄——那人,不是別個,正是兩年前於盤蛇堰劫殺賈氏的兇徒聶無羿。只可惜,今日這三人,要麼不知,要麼不識。

    再說這聶無羿別腿拖腳迎上前來,未開口時先摳了馬嘴上的轡頭,方才一面打量來者,一面咧嘴寒暄:「老鄉許是風雪疾程迷了路途?」

    見他那副窘困模樣,耿五哥略舍了戒心,露了憨態。忙不迭跳下馬車,拱手施禮道:「兄台見禮。小弟攜家嫂及兄女欲往金陵。連日兼程,奈何天寒雪阻,車上婦幼難耐其苦。故特來藉故舍歇個行腳,不知可否?」

    聶無羿一面聽耿五道來,一面趁機窺瞧車轎帘子。又聞對方那般說辭,心中已然拿定幾分虛實。於是,忙作仗義之態,一面暖言熱語道了聲「寒窯陋舍,能得兄台及家小不棄,已感榮光,何必客套?」一面抬手往院裡相迎。

    稍頃,車馬進了院子,住腳後,蕭氏攜妙錦下了車來,又朝聶無羿施了見禮,道:「無奈叨擾,還望海涵。」說罷,便忙牽了妙錦前來施禮,「錦兒,快來給伯伯問好。」誰知那孩子不見則罷,一見便怯生生躲到了蕭氏身後去。

    蕭氏見孩子那般不情願,忙周旋笑罵:「瞧你這點出息。」言畢,轉頭又朝謝無羿一通寒暄,「小女自幼未曾出來見過世面,失禮了。」

    且說這聶無羿暗瞟了蕭氏模樣,雖非美人,行止倒也不俗。細盯過那孩子,又是個討人生愛的可人兒。心中已然有了暗算。邪妄之處,漸漸想入非非。

    「兄台,可有茅房?小弟想先行個方便。」耿五哥喚道。

    這一喚,方使得聶無異的邪心暫歸了正位,於是其忙朝院外一處林子引道:「粗陋之所,比不得深宅大院,兄弟自便就是。」言罷,轉身在籬角處抱起一堆木板來。

    蕭氏這才明白,原來方才遠瞧時只見他那扒籬之態絕非走了眼。看樣子,他定是想把這籬板充作柴禾燒了。於是心中,便隱隱生出一點芥蒂來。

    聶無羿抱了籬板起了身,見蕭氏與那孩子略有幾分不自在,心下私揣:許是有所畏懼。

    於是便又在三步外放下籬板,故弄周全地道了聲:「夫人先候片刻,小人自取些草料來替您將這馬餵了。」

    「有勞。」蕭氏示笑點頭。聶無羿蹣跚去了。她自顧打量起那茅舍來,只見那屋上的窗子已用木板封錮住了,蕭氏猜想:許是這隆冬時節怕山里風大,撕破殘窗也未可知。

    這時,只見那耿五哥顛顛悠悠跑了過來,忙道:「何勞兄台?小弟動手便是。」

    「這有何勞?」話音落時,那聶無羿已抱了一堆乾草來,自覺熱情洋溢,十分豪爽。可蕭氏未動聲色,將目光打聶無羿手上移向了取草之處——那原本是一堆柴草丘,此時僅剩些碎草屑子。

    「只怕那一抱蓬草也不過是燃那木板的引柴罷了。八尺男兒,竟不知拆籬取火何等寒磣。若非好吃懶做之流,也定是個敗家的根苗。」蕭氏這般想著,便笑吟吟引他作答,「哥哥長年居於此處,可曾覺著孤苦?」

    聶無羿本借背身餵馬之機,預謀後來行事。蕭氏這一問,頓使他一怔,正欲尋思如何作答,竟聽耿五哥打碴子道:「大嫂子……」

    「啊……」蕭氏故作恍然大悟,忙歉聲歉氣朝謝無羿道,「小婦人隨性慣了,還望哥哥莫要見怪。」

    聶無羿故作爽氣,忙回頭笑應道:「夫人哪裡話?俺不過山野村夫,若拘泥言行,反倒覺著不夠爽快。實不相瞞,先父本是這裡紮根的獵戶,自俺一出娘胎,就整日與這山中的狼蟲鳥雀言語,年頭久了,便也慣了。若說孤苦,也是有的。自打去歲我家娘子惹了暴疾亡故,竟也淒迷了月余。好在她為俺留下個始齔小子,終日有那活寶膩著,這才漸覺有些生趣。」言罷,他仰首一絲輕嘆,故以三分灑脫強掩七分酸楚。

    聽他那話兒,蕭氏不免心生一絲慚愧,心下暗想許是自個兒太過審慎,反倒動了小人之心。

    這會子又聽聞聶無羿開了口:「您瞧我,真是……」言語間搖頭自慚,「失態,失態。」說完,忙抬手將這三人往屋內請。

    蕭氏承讓,又忙知會耿五哥道:「快去車上把食盒取來。」

    「噯……」耿五哥忙去照做,片刻,提那食盒跟上前來。

    說話,四人已來至門口,聶無羿抬手掀了棉布帘子,蕭氏引了妙錦先進門去,餘下二人相繼入內。蕭氏本以為,這落魄獵房居所比不得夫人持家那般規整,竟不想進得屋來,倒也可分辯出幾分居家的條理來。入眼的雖是一張破了漆皮的條案和幾把掉碴的椅子,擺置倒也不失章法。

    這本是個二進的格局,方寸的堂屋裡,左手一門,依舊掛著棉布帘子,裡頭應是一間暖室。三人正顧看時,只聞聶無羿朝裡間兒一面喚著「快出來,來客人了。」一面把客人向裡頭招呼,「屋內爐火正旺,更暖和些。」

    三人舉步望里去時,竟見一七八歲小兒擱裡頭掀了棉布帘子相迎,而三人進屋時,那孩子竟手扯簾角半遮小臉,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打量來客。乍看竟是個模樣標緻的女兒,眉頭自帶五分羞怯,目光更顯五分無辜。頭上以紅綾束了兩髻總角,右耳窩裡一顆香頭大的硃砂痣分外搶眼。那神色想是懼生,卻有些許期待;想是親近,又似有些許猶疑……

    蕭氏與妙錦正欲細瞧時,又聞那聶無羿搶前一步,阻斷二人目光,朝那孩子惺惺喚道:「難熟的皮子,還不叫人?」說罷,隨手打孩子手裡扯了棉布帘子。回頭又滿臉堆笑朝蕭氏三人呵呵一笑,「山里娃子,見不得生,見笑……」隨後,又一面將蕭氏等人望炕上讓,一面招呼那孩子去提了茶壺來。

    那孩子很聽話,溜溜奔向屋北一個矮腳柜子,俯下身去一通翻找。但瞧那處,櫃旁還有一隻木籠,裡頭關著一隻野猴兒。而那孩子自打開柜子起,就似是在猶豫何事。這時,但聽聶無羿沒好聲氣地催促道:「麻利著點!難不成連碟碗都不認得了?」

    孩子聽他那般叨促,忙從櫃裡攬了幾隻大碗來,轉身匆匆朝炕頭來。行進間,還不住窺向來客。

    臨近時,又見他於炕邊爐子上提了一隻銅壺。然而,當他轉身時,竟有一隻碗從懷中滑落下來,在腳邊滾了一圈後,又撞向爐角,隨即碰下塊指甲大的碴子來。見那情形,妙錦忙蹦下炕來欲去幫他拾起,卻不料聶無羿先她一步,拾了那碗,回頭朝那孩子怒目道:「沒把兒的耙子,連個茶碗都摟不住。」正說著,又一把奪過水壺,捎到炕上,轉頭又打那孩子懷裡摳出茶碗來撂在炕上,回身揪了孩子領子喝道,「快去外頭把木柴抱來。」

    那般舉動,直驚得妙錦立在一旁呆看。

    「噯,小孩子家家,怎能幹得了那個?」耿五哥下了地,「我來便是。」說完便欲出門去代勞。

    他還未到屋門處,卻被聶無羿探手攔道:「噯……來者是客,豈有勞駕之理?」說罷,指向那孩子面門道了聲「還不快倒茶水?」言畢,自顧掀了帘子出去。

    聶無羿對那孩子種種行止,盡使這三人略感不適。兩個大人相視一眼,稍有會意。耿五哥朝那孩子一笑,自倒了茶水。又見蕭氏抬眼傾聽了簾外動靜,抬手招呼他道:「那可人兒,快到這兒來,讓我好好瞧瞧。」這話剛出口,就見那孩子小手被妙錦牽起,跟著妙錦猶猶豫豫地來到蕭氏面前。

    這會子細看,這孩子生得真真是個好胚子:明眸晃晃梨花淚,膚色瑩瑩似荷蕾。眉頭三分西子恙,卻把玲瓏換凋蕊。唇似瑪瑙細雕琢,鬢同蒹葭初長穗。三尺仙胎清骨瘦,百轉風姿可像誰?可憐生是男兒身,奈何眼前女兒美。

    蕭氏一面牽那孩子小手,一面掫開食盒蓋子,從裡頭捏出一碟點心來送於他吃。卻不想,孩子看她那般親切,竟未言語。抬手又將她身子朝旁邊推去。

    蕭氏不明其意,便趕忙順勢挪開位子。隨後,又見孩子摳開鋪在炕上的蓆子邊緣。蕭氏望時,下面已露出炕縫來,再作細瞧,縫中竟探出一角白絹頭。

    那孩子耳朵拿著外面的動靜,又以兩指用力摳住絹角,瞬間便從泥縫裡扯出一塊似是帶字的白絲帕子。轉頭,又不聲不響地塞進了蕭氏手裡。

    在場者面面相覷,全都搞不明白那孩子是何用意。正欲攤開帕子看個究竟時,忽聽見外頭有了動靜。孩子便忙推蕭氏雙手,示意她儘快把帕子擱好。

    蕭氏會意,便連忙將帕子塞進袖袋去。回過頭時,見妙錦正眨巴眼睛望向他二人發呆。蕭氏忙撫了她的小腦袋,隨手端過點心吩咐這丫頭說:「錦兒,端了去,請小哥哥嘗嘗。」


    妙錦自顧瞧了一眼蕭氏袖管,回頭又打量一番那孩子。見其目光同盯在蕭氏袖子上,便去牽過他的手,相繼靠到蕭氏身旁去了。隨後,妙錦則掏出自己的絲帕來,煞有介事地抹了抹自己的小手,又幫那孩子擦了又擦。然後,打碟子裡輕輕捏起一塊點心,朝那孩子嘴裡送去。

    那孩子怔了神兒,半晌沒有開口。蕭氏見狀,笑盈盈地讓道:「只管吃吧。」

    說話間,聶無羿已懷抱籬板邁進屋來,並朝那孩子使令道:「跟著俺去林子裡瞧瞧,應是有鳥獸伏了套子。」見那孩子溜溜過去,便摳著他肩膀朝耿、蕭二人呵呵一笑,「今晚上,給諸位嘗嘗俺這山裡的野味。」

    蕭氏早留心他那手勁兒和孩子神情,便忙呼應道:「莫要麻煩,我等已備了乾糧。」說著,便抬手輕拍食盒蓋子。

    聶無羿見她這般推辭,略怔,轉頭又故作盛情款意:「哎……何來麻煩?夫人這寒糕冷食,哪比熱熱乎乎吃上一頓。俺這山里除了雖無好玩意兒拿來待客,可若連湯帶肉的燉上一鍋來,也不致因招待不周落個沒臉不是?」說著,便拎過那孩子欲出門去。

    這檔口,蕭氏朝那耿五哥暗遞了眼色,耿五哥會了意,便一腳蹦下地來,喚道:「兄台!這等捉禽捕獸之事,豈能使個娃娃去做?小弟隨你走一趟!」說罷,硬是將那孩子扯了回去。

    聶無羿聽他如此一說,含含混混一時沒了應對,未等他再尋來由頭,耿五哥就推他道:「噯……去吧,去吧。」說著,一面向外走,一面勾肩搭背將他挾出門去。帘子落下瞬間,聶無羿又回頭朝裡頭狠盯一眼,那孩子見了,便嚇得畏畏縮縮,滿目驚悸。

    蕭氏見狀,忙不迭摸過炕沿上的佩劍追將出去,二人未出外屋門,她便掀起帘子喚道:「五哥,把這帶著!」

    耿五聞聲,回頭顧看一眼,笑說:「帶它何用?」說著拍拍胸膛,「小小禽獸,能耐我何?」言罷,又瞧向聶無羿,盡顯一番信誓旦旦之狀。

    蕭氏見他未明其意,硬是趕上前去。「哪個不知你功夫了得?若是個獐子豺狼也就罷了,倘若貪上個大蟲猛羆,看你還敢逞能?」說罷,硬是將寶劍塞了過去。

    正值交接之時,蕭氏暗捏了耿五腕子一把,耿五會意,嘻嘻哈哈笑道:「也好。有了這玩意兒,說不準過會子還真給嫂子拖個皮子回來。」說罷,轉身隨聶無羿出門去了。

    且說蕭氏隔著門縫見二人朝院門而去,忙又回了裡屋來。一進門,便忙喚那孩子,詢問道:「孩子,快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這一問,那孩子竟哽咽起來,頓時令蕭氏感到一絲不妙。又忙為其拭淚,「好孩子,別怕。你叫什麼名兒?」而那孩子依舊哽咽不語。

    這下可急壞了蕭氏,更急得一旁的妙錦追問道:「娘,小哥哥怎麼只會哭?難道他啞了不成?」

    「不許瞎說。」蕭氏道,回頭再看那孩子時,只見他正在朝妙錦搖頭,還支吾開了口,「我會……說話……」

    「那我娘問你,你卻只知道哭?」妙錦坐在炕沿上,欠身牽過他的手,「快別哭了,是我失禮了。」一面說,一面為他抹起淚水來。

    透過淚花兒,那孩子倍覺眼前這小人兒甚是親近。只說他:眉心一點胭脂紅,恍若新蓮出水容。兩彎黛眉銜春色,更顯珠輝春意濃。雙睫忽閃無邪韻,玉鼻瑩欲引螓蜓。丹唇皓齒皆明淨,神若雲中月下逢。古來世上難得見,九天夢裡一仙童。

    「小哥哥,快說吧,你叫什麼名字?」

    妙錦的話兒如銀鈴入耳,那孩子便抬袖抹了淚水,道:「我叫鶯歌。」

    「鶯歌兒?是會唱曲兒的黃鶯嗎?」

    「嗯。」鶯歌點頭,心裡不由得讚嘆這么小的女孩兒竟然懂的那麼多。

    「那你唱一個好嗎?」見鶯歌木訥地望著她,妙錦一手拉著他,一手豎起食指來,商量道:「就一個。」

    「嗯。」鶯歌隨後亮了嗓子。這不唱便罷,一唱起來,竟驚得妙錦張口瞠目。

    卻說腔韻乃是旦音,牌子乃是一曲變了格的《端正好》,詞中道:

    『梨花兒飛,梨花兒醉,梨花兒美。曉來誰霑梨花兒淚,莫笑梨花兒悲,莫嫌梨花兒心碎。』

    一曲唱罷,兩小兒雙雙落下淚來。

    妙錦一面抹淚,一面又牽他手道:「小哥哥,你當真是個會唱歌的小黃鶯。這曲子叫什麼名兒?是跟誰學的?」

    「此曲名喚《流離子》,又作《梨花淚》。是我娘親教的。」

    妙錦撅著小嘴兒問:「那你娘親呢?」

    聽這一問,鶯歌兒竟越發悲泣起來。

    但說自那孩子開腔一刻,蕭氏頓覺一陣悲楚直刺心頭,便不覺想起先前那孩子塞給她的帕子來。掏出看時,竟見上頭本是字字血書,雖其中多是別字,然其所述卻是觸目驚心。

    上頭所言,大致譯為:家父劉姓,諱時中,與家母黎氏皆為前元宮中樂人,後因亂世,為求避難,隱居於此。此雖寒荒之地,卻也平安快活。父母二人年近四十,方生下我一根獨苗。可三年前,家父於山中救回一腿目皆傷之徒,名喚聶無羿,並在家侍養數月,自此引狼入室。那人傷愈,非但不思報償,卻現狼蛇本性。其先殺我父,又霸我母。去歲母自縊身亡,又施虐與我。我不堪凌辱,曾試圖出逃,結果被其捉回,割去下體……近來,這禽獸慾將我賣入燕北軍中充作秀童,卻一直苦於山高路遠,無車馬代步。因此,便一直痴想,哪日遇著個駕車馬的行客在此歇腳,藉機把來者反鎖屋內,縱火燒死。我預先備寫此書,一則但願來者得見此言,避殺身之禍;二者,懇乞助我逃離火海。救命之恩,此身相報!

    「難怪那窗子都用木板錮封了……」看到此處,再細看那孩子悲苦模樣,蕭氏頓時恨從心起,怒上眉頭。轉念一想,耿五隨那禽獸出去這會子尚未回來,更顯惴惴不安。

    暫穩心神,她略有了綢繆。當務之急,還是早作逃離的打算為好。

    於是,她忙不迭為妙錦裹好衣裝,又見那孩子穿得十分單薄,便對他吩咐道:「孩子,快取件厚實的袍子來。」

    可鶯歌卻可憐巴巴盯著她,一再搖頭,道:「他擔心我會再次跑掉,早把娘親為我備的冬衣燒了……」

    蕭氏一時氣恨得流下淚來,罵道:「這個可惡的畜牲!」又打自個兒身上解下雲緞披風,裹在鶯歌身上。雖是太長,卻也叫人頓覺些許安心。打定主意,蕭氏立馬從炕沿上抱起妙錦,轉身時又一面牽起鶯歌小手,匆匆奪門而去。

    卻說三人未出外室門時,忽聽外頭傳來一陣驚馬長嘶,那嘶聲直驚得蕭氏頓感一絲不妙。掀簾看時,竟無任何異樣。於是,她低頭囑咐鶯哥道:「一會兒子出去,你和妹妹只管先貓進車轎里去便是。記住,無論外頭是何動靜,都不要言語,更不要出來。可是記下?」

    鶯歌雖是不明蕭氏如何盤營,倒也乖俐地點頭。倒是妙錦張口問道:「娘,咱們是繼續趕路嗎?」

    蕭氏豎起食指,示意其不要說話。這孩子只管瞪著眼睛望著她,但聽蕭氏壓住聲氣:「你們倆只管在車上靜靜坐著,娘在車外候著。過會子,你耿五叔和那人回來,好做周旋。」

    「嗯。」妙錦點了頭。

    隨即,蕭氏又是朝外一番看探,認定無事,便掀了帘子先行邁出門來,並令鶯歌在後頭跟上。三人來到院內,又朝周遭一番顧看,方匆匆溜向馬車前來。

    蕭氏先是將妙錦放上了轎子,妙錦掀帘布入,隨即裡頭卻傳來一聲碰撞之聲,接著便沒了動靜。

    「你這孩子,留著點神。」蕭氏朝裡頭低聲說道。知是安然無恙,又回身扶了鶯歌上轎。竟不料,鶯歌入了簾內,竟是一聲驚叫。待蕭氏回過神來時,竟見聶無羿已把那孩子丟向轎內。接著,轎內相繼傳出兩個孩子驚哭之聲。

    「不許哭!否則老子弄死你們!」聶無羿一手攬住韁繩,一手緊握鞭子杆,猛敲車轅,朝轎內厲聲喝道,直嚇得兩個小兒抱作一團,不敢啼哭。

    此時,又見他居高臨下,朝蕭氏滿眼得意地獰笑:「夫人要走,如何不提前知會一聲?在下也好為你餞行才是。」

    蕭氏忙朝四周張望竟不見耿五哥人影,心下暗想:恐是凶多吉少。

    「莫要看了,那廢物早被我結果了。這會子,許是正被狼掏虎食呢。」這畜牲說得饒有興致,那副德行也顯得越發得意起來。

    蕭氏一聽,怒目噴火,指向他問:「你……你想做什麼?」她自知,此刻雖已恨火攻心,奈何一時間無計可施。

    「做什麼?夫人焉能不知?在下在這鬼地方空耗了已近三年,一直苦於生計無著。因此,一直琢磨把那沒把兒的榔頭賣了,以為老子後半生謀個好營生。誰承望今日天公作美,竟得你等蠢貨送上門來。既為老子備了車馬,又白添個小丫頭進來。這回好了,一個賣作秀童,一個送進窯子……有了這兩棵搖錢樹,老子下半生大可衣食無憂嘍……」說罷,仰頭狂笑。

    「畜牲!你給我下來!」蕭氏一面說,一面去拖他那條殘腳,卻被他仰身一蹬,縱施馬鞭狠抽回去,以致蕭氏落個仰面倒地,正撐起身骨時,只望見聶無羿手握鞭子,指向她喝道:「放老實點,惹惱了老子,我叫你們沒一個好活!」

    卻說此刻,那禽獸正欲坐定,收韁縱馬,卻冷不防招來背後一計猛推,當即栽下車來。頓如黑羆墜崖,猛虎掉澗,瞬間碰個身拍雪崩起白煙,鼻青臉腫腚朝天。剎那轅傾馬驚魂,欲探抓扶不著邊!

    這一跤,直驚得蕭氏瞠目結舌。在其尚在驚愕之時,但見鶯歌趴在車前伸手朝她呼喚:「夫人!快上車!」

    聽這一喚,蕭氏忙爬起身來,朝車轎奔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爬上車去,卻被聶無羿死死抱住左腿,生生拖下車來。隨即,二人翻來覆去,一通撕打。直驚得兩個孩子手把轎門,驚覺陣陣,淒哭慘慘。

    很快,那畜牲便占了上風。只見他死死叩住蕭氏一隻腕子,半跪一側,本欲騎在蕭氏身上暴打,卻被蕭氏趁機翻身,猛地扯了耳朵,當即痛得齜牙咧嘴,鼻子眼睛擰作一團,照准蕭氏胸口就是一拳,直擊得蕭氏嘔出一口血來。

    見此狀,兩個孩子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畜牲趁機起身,再朝車轎而去,前腳尚未落地,又被蕭氏拖倒在地,直惹得他又是一通撕打。正當蕭氏已無還手之機,卻不想那畜牲自個兒碰了馬腳,竟使那馬蹄子一抬一落,正踩在那條殘腿上,頓時痛得他淒嘶慘叫,翻在一旁。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蕭氏趁機拔下銅釵,趁他正欲翻身爬起時胡亂扎去。

    這一釵猛落下,正著那畜牲子孫袋,瞬間疼得她滿地翻滾,一通哀號。

    此時,蕭氏已然沒了氣力,強撐身子上了馬車,竟覺著胸口梗梗噎噎,有氣難舒……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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