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妙錦傳 第〇四〇回 妙女藏匿旁觀家兄 頑童撩惹笑結金緣

    書接上回。

    正說到妙錦因一時疏忽,打藏身處露了頭臉,正巧被府學助教發現,並暗中告與了教授黃瑛。

    黃瑛聽聞,卻壓著聲氣,低聲回道:「赤子難得,勿驚勿擾。」

    「是。」訓導官笑作回應,隨後與諸同僚自西角門入了殿後的學宮。

    但說此時,妙錦欲行跟隨過去,卻見景清提了一桶水朝這邊而來,直引得後頭兩個十八九歲的小僕役忙趕上前來爭相拉扯,幾人恰在妙錦三五步外住了腳。

    乍一打量,這二人雖說是肥瘦各異,卻也一應的憨厚模樣。

    「景大哥,您提水是為何事?」其中一個枯瘦的小役問道。

    景清憨厚一笑,答說:「春龍已過,那府門當與清洗才是。」

    另一個骨肉敦實的僕役說:「這等小事,犯不著勞動您的身骨,俺們兄弟清洗便是。」他一面笑說,一面將那木桶提了過去,似頭牛兒似的悠悠而去。

    「噯……」景清剛一開口,竟聽那枯瘦的小役笑嘻嘻地開了口,「景大哥,就讓俺們干吧。再用不上三五日,兄弟們的勞役就到限了。說句心肝上的話,俺和福墩兒對您還真真是個捨不得。」

    景清拍拍他肩頭,笑說:「壽凳兄弟,不管怎麼說,你哥兩個總算要落個自在了。」

    壽凳一嘆,撓頭道:「雖是這麼說,畢竟俺老子娘去得早,家業田產早被官府沒了……這一出去,又不知該向何處尋個奔頭。說句不怕您寒磣的話,當初若不是俺們惹了是非被發落到此,一時還真無處落腳。」說著,他又釋然一笑,「話說回來,也算是俺們兄弟三生有幸,在這兒遇著了景大哥,這幾年承蒙您如兄如父地關照著,這等恩情,真是無以為報。」

    「莫要如此說,夫子有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此生得遇,當是我與你二人有緣,況我自幼又無個兄弟姊妹,有你二人相照,方知手足之義。為兄已知會你家嫂為二位兄弟備了些小錢,出去後謀個正經營生,踏實度日就是。」

    聽聞此言,壽凳已感激涕零,當即拱手跪拜:「長兄一家恩義,教我兄弟如何報還?」

    景清忙將其扶起,「唉,莫要說等生分的話。等為兄役期一滿,說不準咱兄弟還會再次聚首,到那時若能當家人一般親近豈不更好?」

    壽凳抹著淚花子,「承蒙大哥不棄,今生今世,我兄弟為您牽馬墜鐙萬死莫辭了!」說著,忙不迭提起景清手腕,一面向府門走去,一面直朝福墩擺手招喚,「兄弟,快過來……」

    那福墩聽了,忙往這頭趕。抬腳時,卻一腳踢翻了木桶,險些翻下石階。

    景清忙疾步迎去,其間一再叮囑:「兄弟小心,莫急,莫急……」

    卻說壽凳無意間回頭,竟一眼瞧見了石像後的妙錦。正當其一個「噯」字剛脫口時,竟見妙錦沖他笑眉笑眼地將食指豎向唇邊,示意其莫要聲張。隨後又暗指學宮方向,欲行離去。

    壽凳當即明白她是何意,便滿目笑氣地朝他暗打手勢,示意她放心進去便是。

    而這一幕也恰被福墩看個正著,為免妙錦被景清瞧見,他也忙借那股子激動之態,配合著周旋起來。

    妙錦這一去,途中雖遇了幾位師生和僕役,但都被她機警地避了過去。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順著大成殿東邊的碑廊,來到了殿後的學宮前。

    這又是一道不俗的門面,高二丈有餘,門分三楹,檐頭鋪的乃是硬山蝴蝶瓦,門額正中又懸了一塊題為「學貫古今」的金匾,正門兩側圍牆之外又築了一丈多的小廊房與之相接。因這石階下方一左一右又各置了一隻抬手半座的石獅子,妙錦便以其中一隻做了掩護,朝門內細瞧半晌,趁著院內雜役不留神時溜進了門去。

    卻說這院落之內更是別有洞天。

    一套四合院落,正北便是一堂,名為「明德堂」。這便是每月朔望朝聖之後,學子們聚此聆聽師訓和上諭之地,亦是高奉學宮訓教法規之所。

    又說此堂東西各有兩間廂房與之相圍,東二間匾額依序為「志道」和「據德」;西二間分別為「依仁」和「遊藝」。廂外各有一亭,左為鼓亭,右為鍾亭。因為尊規尚法之地,故而此時,這院落竟顯得異樣嚴肅。

    妙錦循著東廂的檐廊,以那鍾亭和廊柱為掩溜向了院落的東北角門。入了院來,便顯得輕鬆了許多。因為,這第二進院子便是生員們受教學習之所了。但見偌大個庭院裡,正北方高聳著一座三層樓閣,如似皇宮畫樓,前有抱廈,又如佛院寶閣,飛檐翹角。真是上有凌雲氣,下有鎮宅勢。抬眼望去,那樓頭硬山瓦下亦有一匾,匾上書寫的乃是「尊經閣」三個爍金大字。

    此刻環顧,又見這高閣東西兩廂各設一間三開的耳房,每房均有後門與後方的院落相通。二殿各有牌額,西為「經學堂」,本是預備貢生集訓朱子經論之所;東為「儒學館」,乃為官家童生子弟學習書經之地。

    此時,但聞那儒學館中已然傳出朗朗誦讀之音。妙錦尋聲而去,便不由自主入了那門。

    入門時,正望見一座朝西的二層書樓入得眼來,樓上牌額朱漆紅字,書的乃是「弘文軒」三個大字。樓下丹柱長廊,石階玉欄。那樓南北兩側粉牆黛瓦,偌大個院落俱是徽派「朝笏式」院垣,院牆東北角另有一月亮門。

    圍牆內處處假山奇石,新竹顯翠。這頭是冒泉翻湧,那頭是玉橋漆亭。才聞得書聲高誦,又聽得燕雀爭鳴。如此一來,著實令人陶醉不已。

    說來也奇。這會兒,妙錦先前於途中所遇那隻佛法僧,早已落在那樓階下的一叢翠竹上,此刻正沖她鳴叫呢。

    妙錦見了,喜笑顏開。便趕忙溜向那邊,並以那竹叢掩了身子,於竹後假山旁的一個石墩上落了座。

    妙錦剛坐定,但聞門內誦聲已止。

    正聽見黃瑛洪聲質問:「徐增壽!站起身來,回為師的話。」

    隨後,又聽徐增壽慵懶地反問:「黃花……」話剛出口,竟引來眾生詭笑。於是,又聞他當即改了口吻,那話中似有三分底氣,卻故意撐出十分趾高氣揚來,「敢問教授大人,不知本公子又有何過失了?」

    「你本無過。」

    「既然無過,為何喚本公子起來?」

    「是為師之過。早知你這般嗜睡,為師今日特命人為你備了一張縛輦。」

    妙錦透過竹影向門內看時,又見黃瑛朝一旁訓導吩咐道:「來呀,給這位徐公子抬過去,好生服侍他安寢。」兩位訓導得令,但笑吟吟將那縛輦抬了過去。直引得徐增壽一臉懵相,眾學子也是一通嘻笑。這時,只見黃瑛又朝他開了口,「請問徐公子,可否賞臉試試舒坦與否?」

    妙錦隔空暗想:那哥哥若是明理,莫要上去為妙。

    徐增壽一腳搭在自家案上,身子卻靠著後頭學案,並以一肘撐在那案頭。對於黃瑛所問,他略顯遲疑,轉頭又見身旁幾個紈絝子弟眉眼裡含著笑氣兒慫恿,瘦驢拉硬屎一般抻著嗓門說:「好,那本公子今兒就舒坦舒坦。」說罷,一甩袖子,似個爺兒似地翻身上了縛輦。

    瞬間,又引得眾生一陣唏噓。

    黃瑛捋著鬍鬚,居高臨下,一笑說:「好。倒有些氣派!但本官常聞,你父中山王和你長兄魏國公但凡在戰場上負了傷,寧以刀槍為杖走回去,也絕不會役使他人來抬。卻不知,為何到了貴公子這裡,竟是這般豪氣?」

    徐增壽聽得那話兒頓覺一絲羞愧,無奈又礙於在眾目之下的顏面,一時已落個騎虎難下的窘境。暗裡思量一番輕重後,竟硬著頭皮,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式狡辯:「教授說的沒錯。但我父兄為朝廷出生入死,身為徐府子弟,享受這點優待也不為過吧?」

    黃瑛一笑,點頭說:「說的也是。但公子可知這縛輦為何物?」

    徐增壽一聲冷笑:「三歲孩子都曉得,不就是抬負傷者的物件嘛?」

    黃瑛再問:「你可知,你父兄為何即使身負重傷,也拒不享用此物?」

    「這……」徐增壽竟被問得昏了頭。白他一眼,「鬼才曉得。」

    黃瑛故作一聲嘆息,搖頭說:「是為師錯了。看來師教不化,只能送回家教了……」言畢轉頭,又吩咐兩位訓導官,「好生將徐公子抬回府去,就說此子沒他父兄那等硬骨頭,從今後只能享用此物。」

    「是。」二人得令,俯身去抬。


    徐增壽頓時翻身而起,一一指向師長鼻子大吼:「我看你們誰敢?」又罵黃瑛,「黃老頭,你不過區區九品芝麻官,還真拿自個兒當盤燒餅了?」

    「放肆!」這話打門外傳來。妙錦看時,頓覺訝然一驚。一時只顧朝門內觀望,卻未留心院中何時進了人來。

    此刻,那人正立於學堂門外的石階上,朝內呵斥。細瞧而去,非是別人,正是徐府長子,當今魏國公徐輝祖。

    一見是他,徐增壽忙作矯情,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如泣如訴地奔了過去。

    「站住!」徐輝祖沖他喝令。言罷,自顧朝黃瑛畢恭畢敬地施以見禮,並喚了聲「老師」。

    黃瑛見了,倒也不卑不亢揖手還禮。轉頭又吩咐訓導先行照應,旋即自出門來,問道:「不知魏國公何故到此?」

    徐輝祖低聲回應:「聖上已駕臨府學,此時已入尊經樓。」

    黃鶯訝然,欲與他同往,卻被徐輝祖抬手示意先行而去,「尊師先去便是,學生隨後就到。」

    黃鶯會意,回頭顧看一眼門檻內的徐增壽,長舒一口氣,又在徐輝祖臂膀上輕拍一下,拂袖去了。

    目送黃鶯離去,徐輝祖又朝門內訓導施禮致歉,「失禮了。」那訓導官含笑還禮,徐輝祖便朝徐增壽低聲喝令,「出來。」

    徐增壽執執拗拗,欲想倒打一耙,「大哥,他們……」

    「住口!父親臉面,都讓你丟盡了!」徐輝祖說著,一把將他拎出門外,當即在其腳彎處一腳,使其面朝門內而跪。隨即指其面門,又道了聲「老實在這反省,回頭再收拾你!」

    徐增壽哭哭咧咧,只喚了聲「大哥」卻又被徐輝祖的話堵了喉嚨。

    「未得先生許可,不准起來。否則,家法處置!」說罷,又向門內訓導施禮,道了聲「叨擾」,旋即拂袖而去。

    徐增壽窺目惡視,縱有滿腹惡毒想法,卻也只能乖乖作罷。

    但說這徐輝祖自下了石階,剛行幾步便住了腳。故以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院角的竹叢,當即瞥見妙錦正朝叢中躲避,一時略作盤桓,轉而大步離去。

    妙錦透過竹影,目送徐輝祖邁出門去,一番低語:「那哥哥一看就是個巨眼英豪,我若是能有這樣一位兄長該是何等榮耀?」說著,又轉頭問向竹梢上的佛法僧,「小雀兒,你說呢?」

    正是這一回頭,著實驚得妙錦差點叫出聲來。

    卻說她身後不知何時湊來一小童。那孩子只有七八歲模樣,此時正背著手,探著腦袋在她身上嗅著什麼。這突來回身,竟一頭撞得那小傢伙當即一個趔趄,險些栽進身後的池中去。幸得妙錦及時拉住他,那孩子便順著那股子勁頭,反撲向妙錦懷裡。

    此時細看,那孩子倒是生得甚是非凡。作者但作兩首《醉佳人》描述其神形,在此暫述其一以繪其容:

    『髻上箍金墜玉,霞容不染纖塵。

    墨眉兩游龍。目中黑白,碧海冰輪,

    乍看雙睫忽閃,黠氣轉精魂。

    又見三分蒙昧,如罩巫山雲。

    觀錦衣,便知出身,絕非凡門。

    嘆前世,情定崑崙,而今不識故人!』

    話說此刻,二人動靜著實招了徐增壽耳目作祟,只見他尋著響動,不住蛇擰著脖子朝這頭觀望。

    妙錦自知男女有別,欲想將那孩子推向一旁,卻不料竟被其摟住,一面豎起食指打了個「噓」聲,一面又將那指頭指向了石階,暗示那頭徐增壽的形狀。

    妙錦會意,回頭窺瞧了一眼,見徐增壽正朝這頭瞄看,便連忙向石墩後頭退縮。而那小男孩兒竟順勢搭她肩膀,坐在了她膝上。

    妙錦怔目,一面將他推開,一面滿目羞赧地低聲問:「我說你是哪家的公子,小小年紀竟是這般無禮。」

    那孩子故作臊答,轉又憨然一笑,壓著聲氣問:「你這哥哥,怎麼像個女兒似的?」

    「我……」妙錦紅了臉,轉睛反問:「莫要瞎說,你擱哪兒看出我像女兒?」說罷,刻意抖抖衣袖,強裝出三分陽剛之氣,以證其身。

    誰知,她那袖子一抖,引得那孩子越發沒了規矩。

    只見他抻脖探腦地湊上前來,似個小狗兒似的,打她衣袖上嗅了又嗅,其間還一個勁兒地自語:「沒錯,就是這股子香氣,真好聞。」說著又打妙錦腰間摸過所佩戴的香袋來,一面細細瞧過那上頭的優曇花,一面笑語,「咱們公子哥的是從不佩這種鏽了花的囊子的。噯,哥哥,這香囊里裝的是什麼花?真好聞。打小到大,我還是初次聞到這香氣。」說著,又湊了上去。

    妙錦見那小東西如此糾纏,又生怕他攪和得露出馬腳來,於是便當即打腰間將香囊扯下來,塞給他,一臉無奈道:「你若稀罕,拿去便是。」那孩子得了香囊,如獲至寶。捧在手裡聞了又聞,正欲開口時,竟被妙錦拿話兒別了舌頭。

    只見她朝一側挪了身子,讓出半邊坐墩來,又在上頭拍了拍,低聲命令:「老實坐那兒,不准說話。」

    「哦。」那孩子點了頭,自捧那香包乖乖挨她坐了。

    妙錦終於得空,轉頭望向學堂,一番側耳細聽。可那孩子聞過香包,似是覺著有何不對,於是又鼻子湊向妙錦肩頭細聞。

    妙錦一面向學堂望,一面拂拂肩頭,卻碰道了那孩子鼻子。於是便又回過頭來,晦聲晦氣地質問他:「我說,你怎麼像個狗兒似的?那囊子不是給你了嗎?如何還要這般輕佻?」

    「那香氣不止是在這囊子裡透出來的。」

    「不是囊里透出的,那是哪兒來的?」

    那孩子指指她,說:「是你身上的。」

    妙錦急赤白臉地指他鼻子道:「你這小混混……」

    卻未想到,那孩子竟順勢在他指尖細細嗅了一番:「對了,就是這種香氣。我好像在哪兒聞到過,卻又想不起來。」他一面撓頭細想,一面嘟噥小嘴兒,「對了!是在崑崙山上!」他顯得異樣激動。

    「噓……」妙錦瞧他那副模樣,又氣又憐,有一搭,無一睬地打趣,「難不成你是在崑崙山上栽下來的?」

    那頑童故意迎合她,笑說:「哥哥說的沒錯,我就是在那山上栽下來的。」

    妙錦拍拍他肩膀,笑說:「就你這小身板兒,栽下來倒也容易。就不知你是如何上去的。」

    「我本就生在那裡呀。」

    「瞎說。」

    那孩子歪著腦袋,眨巴兩下眸子,喃喃自語:「那是在夢裡。」

    妙錦無奈一嘆,笑說:「我看你說的就是夢話。今兒遇見你,我算打青天白日裡撞了個難纏的小鬼。」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〇四〇回 妙女藏匿旁觀家兄 頑童撩惹笑結金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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