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妃臉一沉。
她的皇帝丈夫還是個窩囊太子時,她作為東宮的女主人,對王體乾印象不錯。
彼時,這個管著御膳房的閹官,常給東宮悄沒聲兒地加些好菜好點心。
但今日聽五皇子將客印月與王體乾一塊兒提起,李貴妃胸中,不免拱起火來。
當初要不是客印月有本事拉屎、沒本事擦屁股,朱常洛也不會連帶著她一塊兒訓斥,讓她堂堂六宮之主,在皇子公主們跟前,以及文華殿的外臣跟前,丟了面子。
李貴妃遂翻著白眼道:「對啊,王體乾討好那個客氏作甚?是要挖魏忠賢的牆角嗎?客印月,不但是個狐狸精,還是個愛翻山頭的狐狸精,魏朝的山頭也占,魏忠賢的山頭也占,如今又盯上王體乾這座靠山了?我就曉得,先帝時候,內廷進人沒個章法,怎麼能相中客印月這種一看就風騷招人的來做皇子乳母……」
鄭海珠作勢看看朱由檢,意思是,娘娘,這兒還有個半大小子的信王呢,你把這些太監奶媽們的風流苟且,說得興致勃勃又細節滿滿,不合適。
李貴妃也意識到,打住了忿忿的語勢。
鄭海珠一副不願火上澆油的賢臣做派,安撫道:「司禮監管前朝事,這後宮,乃是萬歲爺交給娘娘管著的,娘娘火眼精金,蒼蠅蚊子飛不進來的。」
李貴妃又被捧了一次權威地位,心裡舒坦幾分。
她瞥見朱由檢的面色尷尬起來,也不再有旁的事要問鄭海珠,便打發師徒二人回去。
出了翊坤宮,鄭海珠和朱由檢,走在榴花燦爛的步道上,朱由檢的貼身太監王承恩,則在聽不清交談的距離跟著。
鄭海珠道:「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師傅來做,你靜候佳音。」
又體恤地加了一句:「師傅曉得,你演戲演得毫無破綻,但也是提到那客印月,就覺得髒了嘴。」
朱由檢卻表現出與年紀不相稱的沉冷口吻:「無妨。師傅說過的,人若總想著,不跟狗一般見識,最後,沒準就發現,那些狗,其實是狼,要咬死你。」
鄭海珠側過頭,幾乎已經可以平視正在竄個子的朱由檢。
朱由檢對客印月,不僅恨她當年是害死生母的幫凶,更擔心她真的重回宮中,以那般卑鄙弄權的本性,說不定會加害皇兄朱由校的妃嬪。
鄭師傅仿佛,始終能查悉這位徒弟深一層的心思,緩緩道:「你們兄弟情深,待把裡應外合的狼徹底趕走了,殿下便能安心去封地就國。」
朱由檢「嗯」一聲,想到另一事,誠摯地問鄭海珠:「師傅,你在兗州,看到過女官嗎?嗯,不是像宮裡六尚局那樣的女官,是,像孫師傅那樣的。」
鄭海珠笑:「你直接說,像你鄭師傅這樣的,就行了唄。」
朱由檢也展顏:「對,是外臣。但是,不必像師傅這樣,得有軍功、得了敕命的,才能做臣子。」
鄭海珠興致驟熾,問道:「你怎麼想起這個?」
朱由檢道:「英國公家的陪讀姐妹告訴六公主,她們那位遠房表姐,張嫣,回洛陽時,很不高興,抱怨為何就算讀了那麼多書,女子還是不能入朝為官,只能回家嫁人。」
鄭海珠不與眼前這已經開始獨立思考的皇家少年,玩那些老學究們推崇的循循善誘的套路,而是直接追問道:「所以,殿下是不是起了憫恤女子的心,覺著就算那位張嫣姑娘能做你皇兄的太子妃,也並不是多麼值得高興的事?」
朱由檢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倒也並不是如此非黑即白。師傅你看,張姑娘不高興的,是無法像男子科舉那樣,學成後入仕,並未提她不想與男子共結連理。所以,如果她能像男子那樣,即便成親,仍能立業,說不定就
高興了。」
鄭海珠莞爾,脫口而出:「你邏輯很好。」
朱由檢詫異:「邏輯是什麼?」
鄭海珠乾脆駐足,耐心地展開:「邏輯,就是我們參研事理,或者將所思所想宣之於口的章法。倘使邏輯混亂,此人的言行,就要麼讓人聽得哭笑不得,要麼實際並不能解決困擾。譬如你方才所言,就很有邏輯,拆解得很清楚。」
朱由檢道:「那豈非,與師傅們教授的《幾何原本》裡的法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鄭海珠驚喜。
這在歷史上被後人罵得狗血淋頭的崇禎帝,腦瓜子是真了得。
「沒錯,《幾何原本》雖是泰西算學,但其中演繹與歸納的章法,就是契合邏輯的。不過,邏輯之外,事實也很重要。我給殿下打個比方,殿下還記得東林里的老頑固,攻訐我主張與倭國重開海貿嗎?」
「記得。」
「嗯,他們沒有學過邏輯學,但其實,他們在用一種變了種的邏輯方法,來抹黑你師傅我。若是與倭國不表現得勢不兩立,就是女干臣,鄭氏沒有表現得與倭國勢不兩立,所以,鄭氏是女干臣。聽起來很順溜是不是?就像你方才,說到疏解張嫣姑娘的難處一樣,很順溜。」
朱由檢蹙著眉,眼珠轉了轉,敏銳道:「不對,他們前頭那句就不對。誰說與倭國非得勢不兩立,才是忠臣?若能從倭國換來銀子,解決了太倉困窘,能往遼東發軍餉,不也是為大明解憂的忠臣?」
「對嘍,殿下,他們那個,就叫詭辯。詭辯,你也可以理解為,瞎說,胡扯。這種套路,要麼,是編造一個事實,然後從這個假相出發,得出污衊構陷的結論,要麼,是渲染一種定論,將這種定論作為前提,看似慷慨激昂,實則等於,用結論證明結論。甚至還有更蠢的,你說弗朗基人的炮手管用,他就說難道我泱泱大明就出不了好炮手了麼,你說倭國的火繩槍可以借鑑,他就說難道大明的戚家刀就不能用了麼?毫無邏輯可言。」
朱由檢點頭:「明白了,其實就是腦子不夠靈光,又不去察知草野的情形,還覺得自己是正人君子。」
鄭海珠笑笑:「好了,不說這些蠢貨了。說回殿下關於女官的計議。以我出入魯藩所見,長史與左右副手各一,主理王府外務,猶如京師六部的尚書與左右侍郎。決斷刑獄的兩人,叫作正副審理。這兩處都是要職,殿下委以婦人出任,太過激進。但另有保管親王金冊的典寶官、掌管王府藥品發放的良醫官,殿下不妨作為突破口。」
朱由檢聽了,卻越發陷入沉思。
「殿下又想到什麼了?」鄭海珠問道。
「師傅,倘若我在封地,設新的官職呢?比如,像州縣那樣,設個教諭,請精通文章的婦人來做。」
鄭海珠聲音低下來,眸中卻晶芒閃耀:「很好,誰說祖宗之法不可變。只要利國利民,有何不可變的。若你王府里有老古板如喪考妣地跟你嚎喪,你就說,你正是女師傅教出來的,婦人連太子和親王都能教得,難道還管不得王府開枝散葉後的子侄規訓麼?」
朱由檢暗暗興奮。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雄性的破壞與重建的本能正在勃發,聽到這種帶著摧毀舊秩序味道的悖逆點子,總是很帶勁。
鄭海珠又添一把柴:「弟子不必不如師,但師傅更要為弟子做表率。殿下,我接下來,也得向萬歲爺,向閣老,向吏部尚書,要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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