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廷華說話的時候,鄭海珠已又不動聲色地瞟了幾眼滿桂。
絡腮鬍子上那副面孔,果然盆滿缽滿地寫著「老子不高興」。
在場的鋼鐵直男們看不出來,她鄭海珠憑女人的敏感,不會看錯。
竟是好像馬祥麟在馴馬場盯著朱由檢似的,那眼神,隨機嚇死一個帥小伙。
其實方才在校場邊,軍士們稍息時摘下帽子,鄭海珠就立馬問負責代國徵兵事宜的張名世,那個被滿桂找茬的倒霉鴛鴦陣,隊員都是哪個郡的,啥背景。
張名世近前瞅了,趁鄭海珠引領朱由檢與滿桂寒暄的間隙,告訴她,娃娃乃同族血脈,領頭的是個比代王還高一輩的鎮國中尉,因盧象升發現此人懂算學,故而雖瘸了左腿,還是把他送到大寧,進入炮兵組。
炮兵組的主將,正是荷卓。
此刻,鄭海珠一咂摸,再略開幾分腦洞,多少有數了。
「朱隊正,本官看你走進來的情形,怎麼?你腿有疾?」鄭海珠問。
……
上樑正,下樑大概率也不歪,難怪朱廷華那些參加步兵的子侄兒郎,看著也肯吃苦。
「牢裡打瘸的。」朱廷華抬頭道。
得虧上座的朱由檢,是個鬍子都還沒長密、又頭一回出來混社會的小殿下,多半還想不到那一節,這要已經是那個史料都記不過來的多疑皇帝崇禎,我和張名世、盧象升這幾個招募代藩宗室的,只怕要被你害死。
陪她走向馬廄的滿桂,悶了少傾,小心開口道:「夫人,我,是不是在信王跟前,說錯啥話了?」
鄭海珠正有意在朱由檢面前,給朱廷華再美言幾句,順便也是給張名世臉上貼金,不想滿桂又開口了。
出了蒙古包,見張鳳儀和張名世兩路人,分別去各自的帳中安頓,幾個隊正也翻身上馬,奔向不同的訓練營地,鄭海珠終於把臉一沉。
鄭海珠正是神經高度集中,一聽前頭幾句,心裡噌地就竄上了火。
在皇帝的兒子跟前,提代郡宗室做漢奸、置大明邊防於險境的案底?
「啊,這個,啟稟信王殿下,末將對朱隊正,著實佩服。末將從前在宣大戍邊那會兒,就聽過,嘉靖爺時,代藩也有個輔國中尉,一家老小沒領到宗祿,一怒之下,勾連蒙古一個部落的小王子,許諾打開大同城門,放蒙古人進來劫掠。哎呀,這麼一比,朱隊正還是有骨氣的……」
盧象升和張名世,一文一武,一個有學問又心細,一個是老江湖,搭檔之下,果然招人水平很不錯。
滿桂,你腦子裡是不是裝的漿糊?
朱廷華並未往深里賣慘,只強調自己仍能入伍戍邊,憑本事掙口飯吃,目光淡然中,蘊著幾分鮮明的尊嚴感。
鄭海珠是臣不是王,朱廷華敢直視回話。
「滿將軍,」鄭海珠打斷他,「怎地沒見荷卓啊?」
朱由檢清早趕路,又興奮了大半天,也著實疲倦,欣然應允鄭師傅的提議,命幾個錦衣衛將銀子發給諸位隊正,又讓王承恩給滿桂賜了天子的賀禮和鄭海珠帶來的寶刀,便退帳了。
滿桂撇撇嘴:「她……這幾日帶著女兵和一些女牧民,在五里外曬高粱和番薯,末,末將這就遣人去喊她,能趕上晚間的烤羊宴。」
他很快又補了一句:「行軍無妨,研習銃規度板、深究火器法式,更無礙。」
鄭海珠點頭,探尋地問朱由檢:「殿下賞了他們銀子後,要不先洗洗沙塵,歇兩個時辰?臣去看看,滿將軍這邊的馬匹。」
鄭海珠斜睨著他:「你自己不覺得麼?好大的醋味,連腦子都被醋淹了吧?」
「夫人在說啥?」
「少他媽糊弄我。」
鄭海珠看看身後,確認自己的保鏢和滿桂的親兵,都遠遠地跟著,才駐足。
「滿桂,我問你,你是不是在吃那個朱廷華的醋?」
滿桂眼睛一瞪,鼻孔翕張,一時不知咋接茬。
「被我猜中了是不?那我繼續猜,本來,荷卓和你,今年差不多該水到渠成,結果炮兵營來了這個朱廷華。我估摸著,他倆大概只是比較談得來,還沒真的有啥,否則,你哪會只陰陽怪氣幾句。」
滿桂悶悶地「嗯」一聲。
鄭海珠越發皺眉:「嗯個屁!你愛給自己灌多少真的假的飛醋,我不管,但你剛才怎麼能說代藩出過奸細的話呢?你沒見張參加臉色都變了嗎?你的腦子沒了,他的腦子可還在。」
滿桂面色一滯,眨巴了幾下那雙眼角堆著溝壑的眼睛,立馬反應過來。
「我,滿桂該死,該死。那個啥,夫人,信王殿下他一個小孩兒,應該不會往心裡去吧?唉,其實吧,老張送來的這些新兵蛋子,確實都不錯。」
「那你還拿朱廷華一脈的宗室子弟出氣?他們走鴛鴦陣,走得多好!滿桂,我是真沒想到,你都三十的人了,還有耍小孩脾氣的時候。」
滿桂不服氣:「我有數,我又沒真的給他們吃鞭子。我這不就是,不就是,咳!鄭夫人,你對咱有提攜之恩,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老子的媳婦和娃娃餓死後,這五六年,老子都還念著他們,沒想續弦的事。也就是現在對荷卓姑娘,我確實又動了成親的心思。但老子是粗人,不是蠢人,看出荷卓與那朱家宗室的人更像鴛鴦,老子咋還能歡天喜地與荷卓進洞房?」
鄭海珠又起步往馬棚子走,一面問道:「怎麼個更像鴛鴦法?」
滿桂直言:「他兩個都識文斷字,荷卓被夫人你那松江過來的女學生教了一陣,對火器的什麼射程、射角的也懂不少,恰這朱廷華,算學了得,對大小炮咋能轟得准,一看就明白似地。反正我好幾次去巡查炮兵營,他倆都說得熱火朝天。」
鄭海珠抿嘴:「就這?」
「還有,」滿桂道,「他倆都是講究人,連吃個番薯疙瘩,都講究得不行。姓朱的來了後,把番薯磨成粉再煮,不知怎麼花拳繡腿地一弄,整出一張張麵皮般的玩意兒,再去曬乾,切絲。你說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鄭海珠聞言,越發覺得有趣。
這不就是番薯粉條?遍種番薯的松江府,心靈手巧的廚娘們,確實開發出了紅薯的周邊產品,用鹹菜炒,用醬油麻油拌,都好吃。
想來朱廷華到底還是貴族出身,大約從小就習慣了食不厭精,就算在艱苦的塞外軍營,就算對只是飽腹而已的番薯,也不甘於吃窩頭似的。
滿桂見夫人沒有片刻前那麼火冒三丈了,稍稍鬆口氣,他話匣子已開,繼續喋喋不休道:「還沒完。不操練的時候,朱廷華他,還與荷卓,做醋。還真他娘的巧,山西人懂醋不奇怪,沒想到荷卓那女韃子,也懂醋。說是她葉赫部的老家,能種高粱,會釀醋。然後吧,倆人就用去年存下的高粱米,釀醋,說是要拌那番薯條。教老子好一頓罵。肚子飽沒飽還不知道呢,軍糧拿來釀醋?然後荷卓就生氣了。」
鄭海珠看著滿桂:「他們用了多少糧食?」
「一斗高粱,一升穀子和豆子,兩升麥麩,」滿桂倒是老實說了,但唯恐鄭海珠一聽才用了這麼點糧食,會覺得他滿桂太小題大做了,忙道,「主要是開了個壞頭。咱是關塞軍營,不是他們公子小姐瞎講究的地兒。」
不想,鄭海珠卻似乎起了新的興趣,問道:「啥時候的事?出了多少斤醋?」
「入秋收高粱時。醋麼,有小十斤吧。」
「呵呵,滿桂,你對答如流啊,可見記得多清楚。」
「不是,我扣著那醋罈子在營房呢,那是罰俸的鐵證。」
「你沒喝?」鄭海珠笑起來,「其實滿桂,醋拌番薯粉條,真挺好吃的。」
「老子才不喝那醋。」滿桂冷冷道。
「好,你先帶我去看看那醋,回頭再來看馬。」鄭海珠忽然換了正色道。
幾乎百分之五十的出醋率,這朱廷華,牛啊。
放在作戰條線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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