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凝香亭。
三月的北方依然有些料峭,卻依然擋不住溫暖的春風,御花園的柳枝已經吐出嫩黃色的枝芽,隨風飄蕩的柳枝似翩翩起舞的舞娘,煞是好看。
凝香亭內,朱祁鎮扶著欄杆,看著湖邊的隨風搖曳的竹林出神。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脫出而出一首清朝書畫家鄭燮的一首《竹石》。
「皇爺好詩才!」一旁的侯寶適時捧哏道。
朱祁鎮麵皮一熱,隨即厚著臉皮一厚,笑著接下了侯寶的馬屁。
「將這首詩抄寫下來,送給朕的老師馬愉。」朱祁鎮吩咐道。
侯寶應下,下去準備去了。這時,幾聲隱隱的哭聲從御花園的東南角傳了過來。
朱祁鎮循著哭聲,找了過去。原來是兩個宮女躲在假山後偷偷的抹著眼淚。
「大膽,你們兩個光天化日在這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一旁找過來的侯寶跳出來大聲呵斥道。
兩個宮女一見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侯寶,頓時止住哭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不知死活的東西,我看你們……」話沒說完,就被朱祁鎮一腳踹翻在地。
「滾一邊去,你這狗才,嚇朕一跳。」朱祁鎮怒道。
「奴婢該死。」侯寶爬起來跪著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你們為何在此哭哭啼啼?」朱祁鎮問道。
「死奴婢,還不趕緊回萬歲爺的話。」一旁的侯寶看著兩個被嚇傻的宮女,呵斥道。
朱祁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侯寶訕笑一聲,退到一邊不敢在出聲。
「奴婢…奴婢該死,擾了陛下的雅興,奴婢該死…」兩個宮女磕頭如搗蒜。
「起來回話。你倆是哪個娘娘宮裡的?」
一個看著有十二三歲的小宮女大著膽子回答道:「回萬歲爺的話,奴婢是何妃的貼身侍婢雲兒,她是奴婢的妹妹玉兒。」
原來是她,這個何妃是朱瞻基十位殉葬妃子裡地位最高的一位,在被殉葬後獲賜何貴妃,諡號端靜。
「你倆為何在此哭泣?」朱祁鎮大概能猜到一二,皺著眉頭問。
「奴婢不敢說,請萬歲爺責罰。」倆小宮女跪下磕頭道。
「說,朕恕你們無罪!」
「奴婢聽娘娘說,我們姐妹因為伺候過萬歲爺,過…過幾日要隨著娘娘殉葬…」
人殉,這一慘無人道的殯葬陋習自殷商直至西漢中期一直廣為盛行,不光皇帝下葬時實行人殉,皇親國戚,乃至普通地主也有,直到西漢中期後才被廢止,然而到元明清,又開始盛行。
殷商武丁最好人殉,有歷史字數記載的多達九千多人,兩周時期人數有所下降,有時幾人,十幾人,最多時一次一百七十七人。而且諸侯,王,貴族死後也喜歡用人殉。
殉人一般用青年男女,乃至童男童女,多數殺死後全軀入葬,電視劇《大秦帝國之黑色裂變》中提到,秦穆公死前令奄息、仲行和針虎三位秦國賢臣等177人殉葬,這就是佐證。
朱祁鎮從心底里非常牴觸這種非人道的殯葬陋習。明朝的朱元璋一生英明神武,然卻為明代人殉制開了惡例,他死後,有多達46名嬪妃為其殉葬南京孝陵。
「侯寶,去和何娘娘說,就說朕說的,朕這裡缺幾個聰明伶俐的宮女,朕覺得她倆不錯。」
兩個宮女一聽,皇帝這是在救自己啊,一時喜極而泣,不住的給朱祁鎮磕頭。
「好了,你倆以後就跟在朕身邊。」說完,大步朝乾清宮走去。
乾清宮內,僧侶們依然在唱誦著佛經,碩大的棺槨下擺著一圈冰塊,整個大殿冷冰冰的。
朱祁鎮在偏殿換上孝服,先是在朱瞻基的靈位前上了三炷香,後又在棺槨前行叩拜之禮。
隨著邊上禮部一個官員唱和,行完禮,站起身來,盯著棺槨暗道,「您雖然是個好皇帝,但人殉太過殘忍無道,人死魂滅,死後什麼都沒有了,若多放些陪葬品,我能做到,但讓活人為您殉葬,我斷不能做。您一生寬仁治國,善待百姓,死後為何要自污呢?」
武英殿內,朱祁鎮坐在上首,內閣的幾位大臣和六部九卿均垂手而立。
「諸位愛卿,朕今日召爾等前來,是有一事想和諸位商議商議。」朱祁鎮面無表情的說道。
幾個大臣一陣納悶,眼前這位皇爺被馬愉收拾的服帖後,幾乎不問政事,每天除了讀書寫字,就是看奏疏學政務,連之前最喜好的武事都很少過問了。他能有什麼事?
莫不又是一時興起,玩什麼么蛾子?
「臣等恭聽聖訓。」楊士奇出班答道。
「朕昨日讀史記,讀到秦之穆公一段,穆公在位期間審時度勢,任用賢能,內寬於民,外和諸侯,國土千里,稱霸西戎十二國。為何晚年昏聵強令三賢殉葬,致使秦國後260年無法東出,朕百思不得其解,諸位有何高見?」
十幾位大臣一時摸不著頭腦,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談文治武功,穆公不過一周天子冊封的諸侯,雖有功績,但比起後世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卻沒法比,談個人修養,那更沒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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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沒人回答,朱祁鎮站起身來,走到大臣們中間,又來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諸位可知何為仁?」
說完,微笑著環看一周,目光落在馬愉的身上,微微點了下頭,馬愉心領神會,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些拙見。」
「馬愛卿是我朝北方第一位狀元,又是文華殿大學士,朕的侍講學士,那就你來說說。」
「所謂仁在聖人看來,人應該友愛大眾,親近賢德的人。孟夫子則對「仁」做了進一步闡述,認為「仁」是人的本性,是人與禽獸的本質區別。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是一個人仁德的開始。」還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把「仁」上升到人本性的高度。」
「好。」朱祁鎮拍掌叫好,「好一個無惻隱之心,非仁也。」
「朕還有一個問題,皇祖父仁宗皇帝駕崩後,為何廟號為仁?」朱祁鎮跨度太大,眾人有些跟不上節奏,剛才還在討論聖人之言,這下又跳到了仁宗皇帝的廟號上了呢?
「朕想,無外乎就是一點,皇祖父在位時間雖短,但廣施仁政,與民休息,得萬民愛戴,即為仁也。」朱祁鎮一字一句的說道。
「陛下所言極是,想當年成祖皇帝五征漠北,六下西洋,西南用兵,百姓賦稅沉重,苦不堪言,即仁宗皇帝繼位,與民休息,內寬外和,革除弊政,萬民稱頌,為仁宣之治奠定基礎,是以上尊號為仁皇帝。」
楊榮朗聲道,他聽明白了,也看出來了,皇帝今天絕不是無的放矢,據說皇帝向即將殉葬的何妃要了兩個須陪葬的宮女,看來應該是為了這事。
「陛下,我大明立國至今已七十載,歷代先皇勵精圖治,文治武功,方有當今盛世,但也有弊端仍需革除。」楊榮說道。
朱祁鎮滿意的點點頭,囉嗦了那麼多,只有楊榮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陛下,當今天下,雖是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但我朝人殉制度上違天道,下失仁和,老臣以為,當廢除此弊政。」
殿內嗡的一下炸開了鍋,這人殉制可是太祖皇帝欽定的祖訓啊,怎麼能說廢除就廢除,再說,要是廢除人殉,我們死後誰在地下陪著我們?我家裡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妾豈肯獨守空房?
「陛下,楊榮此言大逆不道,臣請陛下治楊榮妄議祖訓之罪。」楊士奇梗著脖子道。
「陛下,臣附議」
「臣附議」
……
一下子五六個大臣跪下道。
「陛下,人殉雖有違仁和,但祖制不可輕改,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人殉自古就有,蒙元更甚,為何我朝就不可呢?」
「陛下……」
一個個的痛哭流涕,好像朱祁鎮刨了他家祖墳一般。
「哼,一個個的又拿祖制說事,祖制又不是萬年不變的真理,為何不能改?」朱祁鎮心裡冷冷道,「想跟老子爭話語權,你們打錯了算盤。」
「呵,這是幹什麼,朕不過是和諸位討論聖人之言,你看看你們…」朱祁鎮平靜的說道。
「陛下,臣等萬萬不敢苟同楊閣老的意見,擅改祖制,於國不利啊。」
「是啊,祖制不可改,改了就是不孝。」
一聽這話,朱祁鎮氣樂了,特媽的老子要是改了成了不肖子孫?
「你們的意思呢?」朱祁鎮看著馬愉,高谷問道。
他們二人現在是朱祁鎮的侍講,說好聽點就是皇帝的老師,如果自己的學生當老師的不支持,那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臣以為楊閣老所言極是。人殉制殘忍無道,於陛下名聲不利,再者說,人死燈滅,陽間的一切都於其沒有關係,再說有沒有陰間還兩說,世人都說陽間陰間,可有誰真正見過陰間?只不過是一些陰陽道家以訛傳訛罷了。」高谷道,「人死魂滅,化為白骨,再無魂魄精神,再也無法享受人間的一切,若死後還需要殺人陪葬,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爾。」
「高谷大膽,你敢忤逆太祖高皇帝?你罪該當誅滅九族!臣請陛下治高谷忤逆之罪」楊溥怒斥高谷。
「楊愛卿,殺人誅心,不好。」朱祁鎮冷冷的瞪了一眼楊溥道。
「好了,朕決心已定,從即日起廢除人殉,先帝之遺詔中人殉一項,責令禮部燒制陶俑代活人陪葬景陵。此令旨寫進祖訓,後世之君務必遵循。」朱祁鎮聖心獨裁,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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