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鑭回到了衙門,先跟自己的同僚打聽了一下。
結果發現格羅夫納這家人好像還挺有名的。
格羅夫納家族原本在英國就比較出名,也算是最富裕的那一批貴族中的一員。
等到英國成為大明藩屬之後,這家人更加出名了。
無論大明人還是英國人或者印度人,都覺得格羅夫納一家腦子有毛病。
始終穿著自己認為的泰西傳統服裝,秉持著自己認為的泰西貴族日常行走坐臥的姿態。
自己的家族在亞歷山大貝的產業,已經被經營成了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小王國。
當然,只是「近乎」,而不是實際,這裡仍然是受大明管轄的。
這塊位於墨洲西南部,朱靖垣前世南北邊界上的土地,在這個世界被命名為大明印度國。
印度國王朱迪錳,是大明皇帝朱靖垣與美利堅女王夏洛特的第二個兒子,英國國王朱迪鈺的同母弟。
印度國同樣對應設立了印度布政使司,接受了大明朝廷指示的全面的資產核查登記。
由於印度原本的自由人,基本都是曾經的英國人和美利堅人,資產在英國或者美利堅完成了登記。
所以印度方面主要是核查和監管,確定他們登記的數據和狀態基本準確。
確保當地的所有一切不違背大明印度法律。
所以格羅夫納家的所有產業,包括鑽石開採礦、紡織廠和服裝廠,以及家族的莊園,都被錦衣衛上門專門檢查和核過了。
確定亞歷山大貝小鎮的土地和房屋,以及周圍的大片沙漠荒原的土地,都屬于格羅夫納家族所有。
不過當地的自由人只有格羅夫納一家。
剩餘的全部至少有三萬多人,全部都是是格羅夫納家的奴隸。
在十幾年前的時候,小鎮上還有一些其他的自由人,是格羅夫納家僱傭的工廠和莊園管理人員。
但是在過去的十幾年前,這些外來聘請的管理人員被陸續的解僱或者調走了。
羅伯特·格羅夫納在這裡經營了十幾年,專門培養出了一批有一定文化的奴隸,負責管理其他的奴隸。
為了讓這些奴隸更加可靠,格羅夫納當然也給出了不同於普通奴隸勞工的待遇。
他們可以擁有一定的個人財富,可以在莊園內享受很高程度的自由,可以享受一定級別的生活設施。
他們其實已經變成了事實上的中層管理者,只是身份登記上仍然是格羅夫納的奴隸。
這種情況在大明其他地方非常罕見,但是在印度卻是頗為常見的情況。
印度這塊地上本地就沒有多少土著,現在主要人口就是英國人從天竺販賣來的奴隸工人。
印度加入大明的體系之後,就算是做全面的社會改革,也沒辦法改變現狀。
不過像格羅夫納這麼較真,花錢培養奴隸的奴隸主並不多。
大部分奴隸主都是聘請自由人管理工廠。
奴隸就是單純幹活。
格羅夫納家全部使用奴隸,是為了保留自認為的泰西傳統,為了不受外面普遍的明化浪潮影響。
正好他這個地方幾乎與世隔絕,正好能夠實施這種計劃。
但是格羅夫納沒有造反,同時按照規定繳納了足額的稅款,大明錦衣衛和軍隊也沒有把他怎麼樣。
以前就有人來衙門告發和詢問過。
刑獄機構的人專門查過法律之後發現,這個格羅夫納家族的所作所為似乎並不違法。
按照大明印度的法律,奴隸主怎麼管理奴隸,是奴隸主自己事情。
況且格羅夫納對這些奴隸也不算太差,並沒有主人以迫害奴隸為娛樂的事情發生。
主人要求奴隸按照自己習慣的方式生活,這也是正常奴隸主的基本權力。
所以大明印度布政使司衙門知道這邊的情況,也只是登記核查之後就放任格羅夫納折騰去了。
同時朝廷並沒有出台要求藩屬國平民更換大明著裝的規定。
其他國家成為大明的藩國之後,平民繼續穿著他們原有的服裝,只要在大明法律框架內不算僭越,那就可以算是合法的。
所以格羅夫納他們的所作所為確實都是合法的。
格羅夫納一家人戶籍在印度國,平時也都生活在自己的莊園裡面。
只是定期來西洋海角採購生活物資,銷售他們家的工廠和礦山的產品。
格羅夫納一家本身也不歸西海府管轄。
另一個民事方面的副丞跟朱迪鑭念叨說:
「不瞞殿下說,我們也看不慣這家人,但是他們現在的作為確實不違法。
「他們家裡確實有點資產,而且奴隸工廠的成本很低,賣的東西也便宜。
「除了衣食住行的習慣離譜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出格的做法。
「所以市面上的商人也願意繼續跟他們交易。
「殿下如果對這些事情上心的話,倒是可以嘗試跟陛下提提建議。
「是不是可以出個規定,要求異族必須全部換裝?」
朱迪鑭對格羅夫納一家,本來只是心裏面覺得彆扭,但是聽完了同僚們的介紹之後就變成了敵意了。
所謂的「獨立小王國」,朝廷不能直接觸及的地方,讓受過皇室教育的朱迪鑭格外敏感。
在普通人看來,格羅夫納只是在管理著一群奴隸。
但是在朱迪鑭看來,那是一群數萬名只聽于格羅夫納的「國民」。
格羅夫納就是那裡的小國王。
朱迪鑭隱約明白了,從世祖皇帝到自己的父親,都執著於逐步廢除奴隸制了。
因為奴隸制度是合法的次級人身依附關係。
如果所有人都是自由人,那所有的自由人都要直接受朝廷管轄。
而奴隸則不然。
他們要先服從於奴隸主,奴隸主服從於朝廷管轄。
更直接和細節上的問題,是奴隸主對奴隸的管理和處罰,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受朝廷限制的。
在朝廷的法律上,奴隸被視為財產和物品。
但是他們確實是活人。
奴隸主擁有合法的執行私刑的權利。
朝廷的錦衣衛可以去這種小王國巡查,但是不可能長期駐紮。
久而久之,這些莊園的奴隸,就會只知道他們的奴隸主,而不知道大明朝廷的意義。
不知道大明的意義,反抗的時候也就沒有恐懼。
這種小王國不只是格羅夫納一個,印度國內有大量的類似的小王國。
格羅夫納只是最顯眼的那一個。
朱迪鑭考慮了許久之後,真的認真的給父親寫了一封報告。
說明了自己對印度國內的奴隸制莊園問題的擔憂。
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和想法。
在這些地區執行強制的廢除奴隸制的改革,或者是讓四大產業集團出面贖買下來。
朱靖垣對朱迪鑭比較關注,收到他的報告之後就直接看了,結果只看了個開口就是明顯一愣:
「格羅夫納家族?那不是威斯敏斯特公爵嗎?維多利亞時代之後的英國首富嗎?」
「現在沒有維多利亞了,這家在英國的爵位停留在格羅夫納伯爵……頭領的階段上了。」
「這家人現在是整出什麼問題了?讓迪鑭這小子專門寫報告來說明?」
朱靖垣繼續看完了朱迪鑭的報告,下意識的總結了格羅夫納現在已經造出來的東西。
有君主,也就是羅伯特·格羅夫納。
有領土,也就是格羅夫納家族在亞歷山大貝以及周圍的荒漠的土地。
有階級,格羅夫納家族成員,奴隸管理者,奴隸勞工。
有官員,也就是格羅夫納培養出來的奴隸管理者。
有法律,也就是他們家裡的各種規則。
有文化,他們那種著裝雖然並不是真正的泰西傳統,卻已經成了格羅夫納這個小王國的傳統。
他們甚至還將文化與著裝和階級乃至身份關聯了起來。
底層的普通勞工穿黑色,中層的管理者穿白色,最頂層的格羅夫納家族穿紅色。
男女之間在款式上也有明確的區分。
他們的主權當然是不完整的,頂層法律要遵守大明的法律。
但是大明對當地的實際管理能力非常弱。
在一片荒漠裡面,只有幾個自由人,剩下的還都是他們的奴隸。
大明的官員可能懶得管他們家裡的事情。
如果是在朱靖垣的前世,如果他們能夠這樣經營幾十年,那裡甚至有機會形成一個小族群和國家。
讓朱迪鑭覺得不舒服的東西,也就是他們的特立獨行的著裝,實際上正是那裡最危險的東西。
文化,他們正在創造和總結自己獨有的文化,而共同的文化認同正是族群和國家的基礎。
恰好,他們國家的主體是天竺人,本來沒有自己統一的族群認知。
現在格羅夫納給他們構建共同族群認知。
其他的那些奴隸工廠主人「小王國」,作為統治者的奴隸主都在主動學大明。
他們也在用外來的自由人管理自己的奴隸工廠。
所以,其他的小王國凝聚自己的文化,沒有機會凝聚自己的獨立的共同的族群認知。
那麼,自己要怎麼做呢?
這個正在成型的小國家總共只有幾萬人。
大明可以很輕鬆的剿滅它。
也可以非常輕鬆的打斷他們繼續塑造自己共同認知的過程。
朱迪鑭的建議也很合理。
雖然大明也天然遵循「法不溯及既往」的基本法律邏輯。
但是這不妨礙朱靖垣可以現在立刻擬定一個法律,規定藩屬國以後也必須更換大明的服裝和禮儀。
因為「既往」意味著已經結束的事情。
不然就不能稱之為「往事」。
比如說買賣奴隸。
如果大公二十三年八月一日公布了法律,規定從即日起所有人都不能買賣奴隸。
那麼在這一天之前,有人做過的買賣奴隸的行為,都不會受到處罰。
因為買賣奴隸是孤立的事情,關鍵是已經結束的事情。
這就是法不溯及既往的直接邏輯。
但是很多事情是「持續」性的,比如或蓄奴制度,比如合同約定,比如風俗習慣。
如果新的法律規定,從大公二十四年起,任何人不得再擁有奴隸。
那在大公四年正月初一這一天之前,仍然擁有奴隸的人仍然是不違法的。
這當然也是法不溯及既往的邏輯。
但是到了大公二十四年之後,他們如果仍然擁有奴隸的話,那他們就違法了。
因為這時候擁有奴隸就不是往事了,而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
與此同時,如果有處罰,也是從大公二十四年算起,而不會去計算之前的過往。
這同樣也是法不溯及既往的邏輯。
這則法律實際上是要求他們在大公二十四年之前將奴隸遣散。
合同簽訂的時候,上面的某些條款不違法,但不代表新法律將合同內容變成了違法內容。
當新法律出台之後,這個合同也就無法繼續執行了。
但也不能因為合同條款現在違法,而去追究法律實施之前的簽約雙方。
法不溯及既往這個讓人很難受的現代說法,換成大明傳統的敘事方式就是「不能不教而誅」。
處罰之前要提醒和公布規則。
提醒和公布規則之前的事情不追究,提醒和公布之後的事情嚴厲追究。
在近代以來,很多政治和文化制度,為了與過去的傳統做切割,創造出了很多敘述方式很彆扭的說法。
法不溯及既往就是一個典型。
如果說「不能不教而誅」,絕大部分普通人都能瞬間秒懂。
而「法不溯及既往」就需要專門解讀。
朱靖垣現在自己可以直接下聖旨立法,要求藩屬國在年底之前全部蓄髮易服。
他們如果明年還不換衣服,朝廷就能夠按照抗旨處置他們。
但是朱靖垣考慮過之後又沒有立刻去做。
如果自己強制讓別人蓄髮易服的話,那跟自己前世了解的剃髮易服,其實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同時自己其實有另外的更加和諧的處理方法。
比如說安排一個鄉鎮長,帶上一個基層錦衣衛小隊,駐紮到這些小王國之中。
這些人是大明朝廷的人員,衣食住行,行走坐臥,都是大明官方模式。
他們在當地的地位,卻又凌駕于格羅夫納這種奴隸主家族之上。
那在當地的奴隸看來,格羅夫納家族也是這些穿著大明衣冠的人的下屬,甚至是與他們一樣的奴隸。
那他們這些人就會清晰的認識到大明的存在並產生天然的畏懼心理。
畢竟他們的主人都要對這些人畢恭畢敬。
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借著這件事情,再給迪鑭那個鹹魚加點膽子。
正好這小子對西洋縣的刑獄事務已經基本掌握了。
甚至都有時間偷跑出去遛彎了。
這哪能行啊。
於是朱靖垣就回復朱迪鑭說:
「無論是直接下旨禁絕,還是讓四大集團強行收購,都太過簡單粗暴了。
「這件事情交給你負責,仔細考慮一個更加穩妥周全平滑的方案出來。
「考慮好了方案報給朕知曉,朕讓朝廷安排人手協助你去實際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