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王鼎這麼一打岔,易知足也意識到對方人老成精,沒有必要說那些虛的,當即老老實實的說道:「在下做生意,歷來喜歡共贏,這次之所以寧願賠本賺吆喝,也大力支持朝廷發行國債,固然有為國抒難,為君分憂之意,也有元奇自己的小算盤。」
這話說的實在,王鼎微微頜首道:「跟江海關有關?」他執掌戶部多年,自然清楚江海關一年的關稅才幾個銀子,也就剛夠給元奇付利息的零頭,對方提出以江海關為抵押,豈能沒有原委?
「中堂明鑑。」易知足緩聲道:「這兩年,元奇在廣東大力推行機器繅絲廠,效果良好,兩江乃大清三大生絲中心之一,元奇計劃將機器繅絲廠在江南推行。在下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不過,海關監督,自問還能勉強勝任,有這個身份,足以保證元奇開拓兩江的生絲市場。
再則,英吉利此番提出的談判條件,其一便是公開公布明確的海關稅則,粵海關的情況,中堂想必也清楚,在下確實是想在江海關推行海關革新,積累經驗,以便於在其他海關推行。」
還涉及到與英夷的談判?王鼎沉聲道:「英夷都提了哪些條件?」
易知足早有準備,取出翻譯好的英方談判條件遞過去,王鼎戴上老花鏡逐條逐條細細看完,半晌才輕嘆了一聲,道:「大清二百年,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說著,他抬起頭看向易知足,道:「少穆來信,說你主張先戰後撫,英夷如此氣盛,如何個撫法?」
聽他語氣不善,易知足不由的提了幾分小心,對方是主戰派的領袖,而且秉性剛烈,寧折不彎,一句話不對,可能先前積攢的好印象就沒了,而他此番來京,卻是需要對方大力支持的。
略微沉吟,他才謹慎的道:「在下主張先戰後撫,之所以要先戰,就是為了打擊英方的氣勢,令對方不敢提出太過分的條件,朝廷在與英方談判之時,也不至於太被動太弱勢。之所以要撫,是因為大清無海軍無艦隊,無法從根本上遏制英軍艦隊對大清沿海的侵擾。
江南乃財賦重地,若是被英軍艦隊長期侵擾,在下擔憂恐有重蹈前朝倭寇禍亂東南沿海之覆轍,而且英軍武力之盛,遠非前朝倭寇可比,若是戰爭長期僵持下去,朝廷必然元奇大傷,有動搖國本之憂。」
「英夷艦隊真不可敵?」王鼎盯著他道:「磨刀洋大捷、定海大捷,難不成皆是小勝邀功?」
「在下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稟報朝廷的。」易知足一臉坦然的道:「磨刀洋一戰,廣東水師組織了上百艘大小戰船圍殲英軍粵海艦隊十幾艘戰艦,最終雖逼迫對方全體投降,但自身傷亡不小,只能說是一場慘勝。必須要說明的是,英軍粵海艦隊沒有一艘主力戰艦,都是些不入流的輔助戰艦。
至於定海一戰,是用繳獲的英軍戰船騙取了英軍的信任,突然襲擊打了英軍定海艦隊一個措手不及,再則,駐紮定海的英軍當時正大規模爆發瘧疾,值得一提的是,英吉利是島國,重視海軍,本身就是海軍強,陸軍弱。」
這就是兩場大捷的真實情況?燭光下的王鼎仿佛象廟裡木雕泥塑一般,了無生氣,兩場令大清朝野上下歡欣鼓舞的大捷,事實真相竟是如此殘酷,他一時間確實有些難以接受,良久,他才動了動,摘下老花鏡,擦了擦有些發澀的眼睛,道:「琦中堂在廣州,應該也知道事實真相吧?」
易知足微微點了點頭,道:「人多嘴雜,這事根本瞞不住。」
略微沉吟,王鼎才慢吞吞的道:「琦中堂素來識大體顧大局,此事,除非是皇上問起,否則不要再對人提及。」頓了頓,他接著道:「不論是主張抵抗到底還是主張先戰後撫,都先得立足於打,東南承平日久,戰備鬆弛,軍心士氣可鼓不可泄。」
「在下明白。」易知足連忙點頭道。
「年紀大了,老是口乾舌燥。」王鼎說著呷了口茶,拿起合約道:「這得改,朝廷發行國債,哪能用海關做抵押?傳揚出去,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將海關革新附在英夷的談判條件之後。」
「謝中堂點撥。」易知足連忙欠身道。
「談談元奇的情況。」王鼎道:「不僅是銀行,整個元奇的情況都說說。」
次日,易知足一覺睡到九點,這才起身,昨晚與王鼎一席長談直至午夜才結束,臨別之際又特意叮囑他不要四下走動,有關國債發行之事,待與戶部商議之後,再通知他,左右無事,自然是多睡一會兒了。
聽的房間裡有動靜,金英端著水盆毛巾進來,道:「少爺可算是起身了。」
「怎麼著,等不起想出去逛逛這京城?」易知足一邊整理衣裳一邊打趣她,金英放下水盆便過來幫他整理,嘴裡卻沒閒著,「這京師可比廣州冷多了,這季節,咱們在廣州還穿夾衫呢,這裡卻跟過冬一樣。」
「過冬?這可還不是冷的時候。」易知足道:「再過幾日,保不准就會下雪,等下讓常貴帶你們去置辦一套冬衣,別等冷了才急急忙忙去買。」
聽說買衣服,金英一喜,不過,很快她就皺著眉頭道:「常貴一早就出去了,也沒交待一聲。」
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他不是咱們的人,在京城又熟,保不準是去看望有親戚朋友了。」說著,他問道:「怎的不見李旺?」
「他怕少爺吃不慣這店裡的早點,出去買早點去了。」
易知足瞥了她一眼,道:「這麼有心?該不會是有些人嘴饞了吧?」
見拿她打趣,金英乾脆不做理會,幫他收拾齊整了,才道:「少爺先洗漱,奴婢給你去沖壺熱茶來。」
易知足一杯茶沒喝完,李旺就提著兩個食盒趕了回來,一邊布早點一邊道:「少爺,方才進店時,見常貴跟一個牽著一條大黃狗的年輕人朝這邊來。」
牽大黃狗的年輕人?易知足連忙站起身迎了出去,養狗玩鷹,基本都是八旗紈絝子弟的嗜好,常貴一早出門,多半是通知肅順,自個來了京師了,肅順是正經八百的宗室親貴子弟,他不能不迎。
出的院子,迎面就碰見常貴和那牽一條黃狗的年輕人,一看之下,易知足就知判斷失誤,那人一身黑不溜秋的短卦,腰間繫著一條布條,下著一條灰色褲腿肥闊的套褲,褲口用帶子扎著,一雙踢死牛布鞋,一副市井苦力或是混混潑皮的裝束,怎麼著也跟肅順的身份配不上,肅順即便是庶出,那也是親王庶子,身上還有著三等輔國將軍的爵位。
見對方毫無顧忌的上下打量他,易知足微微笑了笑,畢竟是常貴帶來的,一分薄面還是要給的,常貴見禮之後,側身讓開,正待介紹,那年輕人已是含笑拱手道:「在下肅順,久聞易兄大名。」
肅順?京師的宗貴子弟都是這副德行?易知足一楞隨即反應過來,對方不可能騙他,連忙躬身一揖,道:「在下見過六爺。」
肅順一手就托住了他,道:「易兄千萬別如此稱呼,既是金玲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
易知足也不客氣,當即側身讓步,伸手道:「雨亭兄,請。」
肅順將大黃狗交給常貴,這才邁步入內,邊走邊笑道:「易兄雖是頭次來京師,但在京師的名頭可不小,修鐵路、發行國債這兩件事情在京師都引起不小的議論,前段時間又收復定海,俘虜數千英夷,可是給咱們大清長足了臉面。」
不等易知足開口,他停住腳步,一指院子道:「易兄怎麼著也是元奇大掌柜,又是三品官銜,怎能住這種地方?」
你個宗室子弟打扮的跟混混潑皮似的都不嫌寒磣,我住這地方寒磣了?易知足暗自腹誹了一句,道:「不過是圖個方便罷了。」
「常貴那奴才就是沒一點眼力勁。」肅順說著進了客廳,略微謙讓便坐了下來,道:「易兄此番進京,不會是想謀個實缺吧?」
易知足非他斟了杯茶,伸手請茶之後,才道:「雨亭兄有門路?」
「易兄那可算是找對人了。」肅順笑道:「京師各部院咱都熟,易兄是想做京官還是地方官?」
這傢伙難不成是在做捐官補缺的買賣,易知足心裡暗自好笑,肅順是什麼人?是咸豐朝的權臣,是咸豐臨終託孤的八大顧命大臣的中堅和核心,是慈禧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掌權之時,大膽啟用漢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中興之臣,都曾經得到他的扶持。
京師,他最感興趣的莫過於兩人,一是肅順,一是皇六子奕欣——後世稱之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倒霉蛋,因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擅長與洋人打交道,被送了個綽號『鬼子六』,而易知足更看重的是,此人是大清的洋務派領袖。
不過,這位倒霉蛋如今還是孩童,才七八歲,他再感興趣也是枉然,眼前的肅順,才是他此番進京刻意結交的目標,既然是有意交好,易知足對他自然是以誠相見,他含笑道:「此番進京,是為了發行國債之事。」
發行國債?肅順大為意外的道:「朝廷決定發行國債了?此事怎的一丁點風聲也未聽聞?是琦中堂親自跟易兄談的?」
易知足點了點頭,隨即起身走到門外吩咐道:「去叫桌上好的席面,溫兩壺酒來。」
聽的這話,肅順連忙起身道:「易兄這是打臉不是,該是在下為易兄接風洗塵。」
易知足含笑道:「晚上,雨亭兄再做東如何?」
這是要與他把酒長談?肅順有些不解,對方有必要如此刻意交好他?他能幫對方什麼忙?發行國債既然是琦善親自與他談的,明擺著是道光是意思,何須他幫忙?再說了,以他的身份,就是有心幫忙,也幫不上不是?僅僅是因為他親王庶子的身份?這似乎可能不大,對方可不是什麼沒見過世面的土財主,京師最不缺的就是他這號宗親子弟。
取了盒雪茄菸,易知足才返身落坐,遞給琦善一支,道:「抽支雪茄?」
「沒這洋嗜好。」肅順笑著擺了擺手,隨即打探道:「這鐵路真有諸般好處?」
「當然。」易知足點了一支雪茄,這才緩緩說道:「修建鐵路,勢在必行,只是遲早的問題,早修早受益,都說千里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那只是傳說,但火車一日夜卻能奔行一千五百里,從廣州到京師,不過三四日光景,而且一輛火車載重足以媲美千輛馬車。
廣州修建的至佛山的鐵路,今年年底或是明年開年就能建成,屆時,就知道在下所言,是否屬實了。」
肅順緩緩點了點頭,火車若是沒有這般好,對方也不會修廣州至佛山的鐵路了,他之所以問這事,是因為京師官場對修鐵路一事爭議頗大,遇著易知足本人,如此好的機會,他自然的詳細打探清楚,略微沉吟,他才道:「修鐵路對朝廷有什麼好處?眼下朝廷最缺的就是銀子。」
聽的這話,易知足輕笑道:「做生意需要本錢,生意越大,本錢要的就越大,修鐵路是大生意,需要投入的本錢非同一般,但鐵路一旦建成,帶來的收人亦是超乎想像,不說別的,鐵路建成,漕運就可以改為車運,一年能節約多少銀子?」
提到漕運,他隨口問道:「記的在道光六年,漕運就改為海運,為何後來又改回漕運?」
「易兄似乎對漕運挺說心?」肅順道:「具體原因,我也不知,不過,隱約聽聞過,是因為利益之爭,促使朝廷不得不放棄海運,又回到漕運。」
說著,他拉回話題,「修鐵路需要大筆銀子投入,朝廷哪來那麼多銀子?」
易知足語氣輕鬆的道:「不需要朝廷拿銀子,只需要朝廷給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