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反射著陽光的雪亮鎧甲顯得格外刺眼,胤祚眯起眼,一隻腳跨出門外。
下一瞬,兩隻手臂交叉攔在身前,男人渾厚冷漠的聲音傳來:「六阿哥請止步。」
胤祚不理,繼續前行,侍衛伸手抓他肩膀,卻不想胤祚身子一側,一轉,再後退兩步,人已經站在了門外,手中多了一把從侍衛腰下拔出的長刀。
需知胤祚從六歲起開始練武,又有名師教導,或者在力量還有所不如,但身體靈活性卻少有人能比,這幾名侍衛見他病弱,又想不到他敢違背康熙的旨意,一時不防竟被他所乘。
剛剛動作猛了些,胤祚眼前一陣陣發黑,他閉了閉眼,將長刀橫在胸前,淡淡道:「你們是要殺我,還是要我殺人?」
幾名侍衛對望一眼,殺胤祚,他們是萬萬不敢的,至於被胤祚殺——只怕殺了也是白殺……至於生擒什麼的,這位爺看起來功夫不弱,又有兵刃在手,拿不拿得下且不說,若是萬一他不小心傷到自個兒,可不得了。
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怎麼算都划不來。
好在他們奉命過來的時候,胤祚還昏迷不醒,他們得到的只是「六阿哥要靜養,不要讓閒雜人等出入」的命令,並未直言不許胤祚出門。
其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我們也是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請六阿哥見諒……萬歲爺雖讓我等守在門外,但並未說不見您,不如您到裡面等著,臣等這就前去通傳……」
&胤祚道:「你們去通傳,我就在這兒等。」
幾人無奈對望,只得真的派了一個人前去正殿。
旺財趁機也鑽了出來:「爺,鞋子,鞋!」房間鋪了毯子,外面可沒有。
胤祚不理他,他現在需要從腳底傳來的那一陣陣寒意來保持神智清醒。
旺財無奈,又跑回去搬了椅子出來:「主子您坐著等吧!」
胤祚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暈了好幾日,渾身無力,現在全憑一股子氣撐著,他怕一坐下,就起不來了。
前去通傳的人久久沒有回音,胤祚隨手將刀扔在一邊,深一腳淺一腳的向正殿走去。
幾個侍衛在後面交換個眼色:眼下六阿哥沒了兵刃,連走路都搖搖晃晃,要拿下實在是輕而易舉——上,還是不上?
最後卻都搖了搖頭——這位爺打小就有心疾,身體弱的很,是被幾個主子捧在手心裡嬌養著長大的,連康熙在他面前還克制著脾氣呢!他們這樣七手八腳的上去一抓,要是抓出個好歹來,多少條命都不夠賠給他的。
沒見這次鬧得天翻地覆,究根問底,還不是這位爺晚上睡覺被爬床的宮女嚇了一跳嗎?前車之鑑啊……
無奈之下,幾人派了一人報信,剩下的保持著距離跟在胤祚身後。
到了正殿,門外依舊守著侍衛,胤祚徑直向內走去。
在康熙身邊,有幾個人是可以不經通傳進乾清宮的,作為「最受寵」的皇子,胤祚自然是其中之一。如今胤祚雖被軟禁,但康熙卻還沒有免了他的特權,是以門外輪值的侍衛對望一眼,沒有出面攔他,而是悄悄派了人前去通報——至於這位爺現在應該是在軟禁中的事,可不是他們該問的,反正裡面還有人守著呢!
胤祚還未靠近內殿,裡面就傳來康熙冷漠的聲音:「讓他進來,朕也想聽聽這不孝子還有什麼話好說!」
康熙話音剛落,就看見人已經出現在了門口。
身上還穿著昨兒給他換的褻衣,他這個兒子脾氣古怪,不喜歡絲綢,就愛棉的,棉的衣服穿著是挺舒服,可是愛起摺子,譬如現在,那一身皺皺巴巴的褻衣,康熙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更刺眼的,卻是他底下赤著的雙腳——這些該死的奴才,真是越來越……
不,不對!康熙閉了閉眼,該死的是這個小兔崽子才對,敢這樣不顧自己的命令闖到他面前,不就是仗著自己寵他,不就是仗著自己的心疼不忍嗎?自己實在是太縱容他了!
人更近了,幾日不見,瘦的康熙都有些不敢認了,臉上蒼白的不見絲毫血色,連嘴唇都是白的,一雙眼,卻黑的恍如同夜色里的一汪幽泉。
康熙看著他走到眾人之前,慢慢跪下來,行大禮,伏在地面上:「兒子胤祚給皇阿瑪請安。」
康熙冷冷道:「當兒子的都要拿著大刀殺進來了,朕還有何安可言?」
胤祚平靜道:「若皇阿瑪不肯見兒子,兒子拿著刀也闖不進來。」
康熙冷笑:「你胤祚本事大的很,連朕的八旗軍和綠營都指使的動,一個小小的乾清宮你還進不來?」
胤祚額頭貼在地板上,不語。
康熙見他那副模樣,氣不打一出來,抓了杯子就想砸過來,卻又只重重頓在案上,茶水濺了一手,康熙更怒,道:「你來見朕,有什麼話要說?」
胤祚道:「兒子並沒有什麼話可說,兒子只是前來聆聽皇阿瑪教誨。」
見胤祚全無半點愧疚悔過之意,平平靜靜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康熙氣的七竅生煙。
&聽教誨?」康熙暴喝:「朕怎麼敢教誨你?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朕一直當你純良無害,當你坦誠率真,朕憐你身子不好,拿你當眼珠子一樣疼著,你就是這樣回報朕的?
&祚啊胤祚,朕可真是小看你了!你的幾個哥哥,被你玩弄於指掌之間,朕也被你欺瞞哄騙,你是不是得意的很?因為你,朕的綠營和八旗在山西殺的天翻地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告訴你胤祚,沒有朕的憐惜,你胤祚,什麼都不是!」
&可以疼你寵你,朕也可以當做從來沒有你這個兒子!」
胤祚身子微微顫抖,手指緊扣地板,康熙的話,就像一把把刀扎在胸口,疼得他渾身發抖。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你的所謂寵愛,所謂的父子深情,原本就如同頑童吹起的泡泡,看起來美麗絢爛,卻不過是一碰就破的玩意兒罷了。
只是依舊會心痛罷了。
胤祚有些茫然,自己明明只是準備如德妃一般,只要讓事情「上達天聽」即可,讓康熙對太子的失望再增加幾分,讓他對自己的愧疚再多加幾分……為什麼就突然像著了魔一樣的,要不顧一切的將事情鬧大,將一切都撕開捅破?
哦,想起來了,是因為那句話吧?
——「這種沒規矩的奴才不打死了事,還留著幹什麼?」
沒規矩的奴才……
沒規矩的奴才?到底是多「沒規矩」的奴才,才會半夜扮做女鬼進到幼時留下心結又有心疾的主子房裡?
打死了事……了事……原來在他心裡,所謂「最寵愛」兒子被人差點害死,他想的,不是追查兇手,而是快點了事。
還留著幹什麼……你以為,我留著會幹什麼?你怕我留著幹什麼?
當初自己借著胤禎的問題,放出許多狠話,當初自己借著和太子翻臉,拂袖而去,當真是因為太子嗎?
怎麼可能?多年心疾,他早就學會不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費多餘的感情,太子算什麼?自己會為他生氣?為他失態?
在康熙那一句話出口的時候,他是真的在恨……
一樣是兒子,憑什麼?憑什麼?!
他想要的,是我的命啊!
是我的命啊!
忽然間,就煩了、膩了,他不想再和康熙玩什麼父子情深,不想再和太子演什麼兄弟和睦……去他媽的!
心中的煩躁按捺不住,更無處傾訴,所以他一反常態的去騷擾胤禛,全無風度的為難劉氏,甚至滿京城的胡鬧……
發泄之後,還是忍不住,也不想再忍。
胤祚慢慢抬頭,對上康熙那雙充滿失望的眸子,他的眼中也一樣充滿失望,淡淡道:「皇阿瑪見責,兒子不敢強辯,只求皇阿瑪明示,兒子做了何事惹得皇阿瑪不快。」
康熙怒極反笑:「你不知?哈!哈哈!你不知?」
&子……不知。」
我不知,你告訴我。
我做了什麼,父親,你告訴我,我做了什麼?
是我讓他假冒山匪去殺我的人?
是我讓他調動綠營?
是我讓他傷到四哥?
是我?
是我?
&子!」茶杯終於還是落了下來,重重砸在胤祚腳邊,康熙暴怒:「你不知,好,好,朕告訴你!朕成全你!」
&子胤祚,不忠!不孝!不仁!不悌!深負朕望,現貶為庶民,逐出宗族,永不為我愛新覺……」
&阿瑪!」胤禎大叫一聲,膝行上前,連連叩首:「皇阿瑪息怒,六哥只是一時糊塗,求皇阿瑪收回成命!」
胤祺和胤祚年齡相當,平時關係甚好,此刻也反應過來,跟著俯首央求道:「求皇阿瑪收回成命!」
&皇阿瑪收回成命!」
&皇阿瑪收回成命!」
「……」
胤祚聽著包括太子在內的皇子們跪在地上,整齊劃一的為他求情,不由冷笑,原來,這就是你要的「悌>
&哥,六哥!」胤禎不知什麼時候爬了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央求:「六哥你跟皇阿瑪認個錯吧,六哥……」
&阿瑪,兒子知錯……」胤祚輕飄飄的說,他抬起頭,滿臉都是淚痕,他沒有錯過康熙眼中的如釋重負——皇阿瑪,對不起,我給不了你要的台階,也不想給。
他又磕了一個頭:「……兒子知錯了。」
他慢慢站起來,赤腳踩上地上的碎瓷片,有種讓人痛快的痛。
胤祚走到守在御座下的侍衛身前,「鏘」的一聲拔出長劍,康熙猛地站起來,喝道:「胤祚,你要做什麼!」
胤祚對康熙的話充耳不聞,緩緩走向太子,胤礽站起來,向後退了兩步,警惕道:「老六,你要做什麼?」
&錯能改,善莫大焉。」胤祚漠然道:「皇阿瑪說我不忠不孝不仁不悌,我改……」
胤礽大感不妙,正要退開,冷不防胤祚速度突然快起來,他還沒反應過來,手中已經被塞了一柄劍,胤祚雙手握著劍刃,向自己頸間勒去。
胤礽大驚失色,牢牢握住劍柄,不讓它靠近胤祚的脖子:「胤祚,你幹什麼?還不住手?快住手!」
&者,順從兄長,」胤祚雙手使勁,鮮血汨汨而下,聲音卻聽不出半點痛苦:「往日是胤祚錯了,我改。二哥,這大好頭顱,請您儘管拿去……不要客氣……請,請請!」
&祚,你瘋了,快放手!」胤礽驚的魂飛魄散,既不敢抽劍,更不敢放手,只能死死把住劍柄,吼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點把他拉開!」
&哥,快放手啊!」
&弟,六弟你冷靜點!」
胤祚被人七手八腳的拉著,沒有一個人敢去掰他的手指,胤禎個頭小,使不上勁,只能抱著他大哭:「六哥,六哥,你想想額娘,想想額娘啊……六哥,六哥啊……」
胤祚神智有些模糊,周圍人太多,聲音太多,反而讓他看不清楚,聽不真切。
&祚!」低沉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放手!朕命令你,給朕放手!」
一隻大手從他身後伸過來,牢牢握住劍刃:「放手!」
一縷鮮血順著白皙的手腕流進明黃的衣袖。
胤祚身子軟軟後仰,康熙順勢攬住他的腰,將長劍丟在一邊。
胤礽急切道:「皇阿瑪!您的手受傷了,兒子先給您包紮一下……蠢材,還不快去叫太醫,沒看見皇……」
&
一聲脆響打斷他的話,胤礽偏著頭,僵在原地,待他終於反應過來,回過頭時,只看見康熙抱著胤祚出門的顯得有些倉惶的背影。
胤礽指骨捏的啪啪作響,渾身發抖:「胤祚!胤祚!胤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