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陌路窮途萬里愁 (二)
日落時分,洛陽皇宮外, 有人一隊人從街道上疾馳而過。為首將領身穿金盔金甲,跨騎大宛名駒,威風不可一世。
此人正是舞陰王李秩。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得知了赤眉軍打到了三輔外,都城長安岌岌可危的消息,卻果斷選擇了按兵不動。七日之前,又接到了河南郡守武勃的求告文書,也是只帶著人馬出去象徵性地晃了兩圈兒,然後便以黃河渡口告破,武勃下落不明為由,大搖大擺返回了洛陽。
「王爺,王爺,救命,救命!」 一個滿身是泥漿的男子,忽然從路邊竄了出來,跪在地上,大聲哀求。
「誰?蠢貨,你不想活了?」 坐騎前蹄高高抬起,馬鞍上的李秩,迅速抽刀在手,對著攔路者橫眉怒目。
「王爺,王爺,末將,是沈煒啊。末將跟隨您打過赤眉,末將的職位,還是王爺您賜給的,您賜給的!王爺,救救谷城,求您救救谷城啊。」 來人顯然跟他非常熟悉,抬起頭來,放聲嚎啕。
「沈子義??」 李秩楞了楞,記憶中迅速閃過一個年輕的面孔。與眼前這個鬍子拉碴的傢伙相比,彼此至少有二十歲的差距,」你不是在平縣做縣令麼,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王爺!」沈煒聞聽,立刻哭得更為大聲,「幽州軍渡河南下,末將奉武郡守之命去協防谷城。卻不料在谷城附近與敵軍相遇,末將,末將寡不敵眾,只自己一個人逃了回來。眼下,眼下谷城,谷城已經被賊軍團團圍困,危在旦夕!」
「啊?」 街道兩旁,幾名奉命維持治安的差役臉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李秩,期盼著此人能力挽狂瀾。
谷城就在東北四十里處,乃是洛陽的北方門戶。如果谷城丟了,敵軍的騎兵只需要一個時辰,就能殺到洛陽城下。
然而,令他們非常失望的是,掌握了洛陽七成以上兵馬的的李秩,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隨口丟下了一句,「嗯,本王知道了。」 便策馬繞過沈煒,繼續朝著不遠處的皇宮走去。
「王爺,救救谷城,求您救救谷城啊!」 沈煒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跑回洛陽搬救兵,豈肯輕易放棄》冒著激怒李秩的風險,爬起來,追趕他胯下的戰馬,「劉秀的大哥是您親手殺掉的。如果他打下了洛陽,您,您肯定……」
「嘭!」 李秩胯下的大宛馬抬起後腿,一個蹶子,正中深煒的胸口。
「哇!」 沈煒仰面朝天栽倒,大口大口地吐血。李秩卻連頭都懶得回,繼續策動坐騎朝著皇宮走去,仿佛飛蛾撲火般心急。
「王爺,您,您想一想啊。王爺,您……」 沈煒打了個滾兒,艱難地抬起頭,朝著李秩的背影苦苦哀求。「劉秀即便現在不殺您……
「閉嘴!」 跟在李秩身後的親信丁肅拉住坐騎,用馬鞭指著沈煒,大聲呵斥,「你作戰不力,喪師辱國,王爺不治你的罪,已經是念了舊情。如今長安都快被赤眉軍打下了,你卻還想拉著王爺去跟劉秀斗個兩敗俱傷,你,你真是愚蠢至極!」
「愚蠢至極?」沈煒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兩隻眼睛瞬間瞪得滾圓。隨即,手捂胸口,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淚流滿面,「你說我愚蠢?當年,是誰帶著我,背叛了天柱大將軍?是誰告訴我,劉玄才是真命天子,勸我認清形勢?是誰,命令我去追殺劉秀,不給他活著前往河北之機?如今,劉秀都打到家門口了,你們卻說我蠢,你們莫非真的以為劉秀跟你們一樣健忘,會記不起這些,把你們……」
「嗖——」 李秩手中的鋼刀,忽然倒飛而回,將正在哭訴的沈煒刺了個對穿。
「你,你……」 沈煒本能地用手捂住胸口,嘴裡,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殷紅色的血漿,從他的手指縫隙和刀刃邊緣滑落,在夕陽的照射下,就像一團團跳動的火焰。
「亂我軍心者,殺無赦。」李秩依舊沒有回頭,策動坐騎,繼續快步前行。仿佛剛才隨手拍死了一隻煩人的蒼蠅。
沈煒的身體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圓睜著眼睛緩緩栽倒。丁肅、張然、李梁等曾經跟他並肩作戰過的將領,兔死狐悲,心中一片淒涼,卻誰也不敢停下來替他收斂屍體。紛紛策動坐騎,繞開血泊,繼續追隨李秩,奔向已經被劉玄遺棄多時的大漢皇宮。
才走出二十幾步遠,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宛若催命的戰鼓,讓人不寒而慄。
「保護王爺!」丁肅毫不猶豫地拔出長劍,將正要走進宮門的李秩護在了身後。身邊的將領和侍衛們也紛紛撥轉坐騎,背靠著他,迅速組成了一個防禦陣型。
洛陽與長安之間的聯繫已經被切斷,形勢萬分複雜,即便是洛陽城中,大夥也不敢掉以輕心。
事實證明,他們的防備純屬多餘。騎著戰馬追過來的人,只有一個。那便是,李秩的搭檔,更始皇帝劉玄素來器重的大司馬朱鮪。
只見此人,身穿青衣小帽,騎著一匹白馬,快速向大夥靠近。隔著二十步遠,就主動拉住了坐騎,於馬背上鄭重拱手,「舞陰王且莫急著進宮休息,朱某有幾句肺腑之言要當面訴說!」
「大司馬找在下有事?」 李秩眉頭輕皺,沉著臉拱手還禮。「請講,在下只要力所能及,絕不會推三阻四!」
「河南郡守武勃兵敗,生死不知,敢問王爺可否聽聞?」 雖然只是單人獨騎,朱鮪臉上卻絲毫沒有畏懼之色,緊盯著李秩的眼睛,大聲追問。
李秩聞聽,臉上立刻浮現了一絲冷笑,點點頭,很是不屑地回應:「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原來是為了武勃!本王不是派人對你解釋過了麼?非本王見死不救,而是那馮異陰險狡詐,明著針對武勃,暗地裡,卻準備圍點打援。本王既然已經看破了他的詭計,當然不會再主動帶著弟兄們往陷阱裡頭跳。」
「那,那舞陰王為何不在谷城一帶布置防線,卻直接返回了洛陽?!」 早就料定李秩會找藉口,朱鮪果斷放棄前一個問題,退而求其次。
「谷城並非同往洛陽的唯一門戶!」 李秩想都不想,繼續冷笑著回應,「 若是劉秀趁本王領大軍在外,繞路偷襲,你一個人,如何能支撐得住?!所以,本王不得不搶先一步將大軍帶回城內,以面將來腹背受敵!」
「朱某麾下,也有四萬弟兄!」 從沒被人如此小瞧過,朱鮪氣得直打哆嗦,卻強壓下怒火,大聲提醒,「不至於一天之內,就將洛陽拱手相讓?而谷城距離洛陽只有一天的路程,舞陰王隨時可以帶兵殺回來,殺逆賊一個首尾不能相顧!」
「大司馬有信心守住洛陽,可李某對大司馬,卻沒多少信心。」 李秩撇了撇嘴,對朱鮪的觀點好生不屑,「那劉秀勇武過人,又狡詐多端。即便是本王,都沒膽子說,用區區四萬兵馬就能守住洛陽!卻不知道,大司馬以前有何戰績,居然能顧如此自傲?」
「你——!」 朱鮪忍無可忍,抬起手,指著李秩的鼻子,高聲提醒,「你,你居然如此瞧不起朱某!論戰績,朱某也曾……」
「剿滅幾伙土匪,算什麼本事!」 李秩看了他一眼,快速打斷,「持槊躍馬,一盪一決,才是真英雄。李某當年曾經跟劉秀一道,十三騎殺穿重圍。隨即又以六千弟兄,大破莽軍四十萬!朱司馬若是有一仗能跟此戰相比,李某就聽從你的安排,立刻率軍去救谷城!」
「你——」 朱鮪楞了楞,抬起的手臂,瞬間僵在了半空之中。
十三騎突圍,六千大破四十萬。整個大漢朝的武將,包括不受大漢管轄的赤眉軍頭領,誰有臉皮說,自己戰績能比昆陽大捷輝煌?而李秩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小,也是十三騎之一!沒有幸列如入十三騎之中者,誰敢吹噓自己的本事能與此人比肩?
「大敵當前,朱司馬還是安守本分,不要干擾本王的指揮為好!」 見對方被自己駁得無言以對,李秩心中好生得意。抬起雙臂,抱拳在胸,頗具玩味的看著朱鮪,緩緩補充,「若是守不住洛陽,本王自然以死向陛下謝罪。可如果有人在敵軍攻城之時,故意擎肘,本王絕對不會對他客氣!」
「嘎!嘎!」紅霞當空,幾隻黑色的烏鴉飛過,發出大聲的嘲笑。朱鮪被氣得兩眼冒火,手掌在劍柄處不停地開開合合。
此時此刻,他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將李秩碎屍萬段。然而,想想即將殺到洛陽城下的數萬大軍,他又只能咬著牙,強迫自己忍辱負重。
大敵當前,內訌只會便宜了對手。
更何況,李秩的本領,遠在他之上。即便雙方都不帶親信,單打獨鬥,他也不可能是李秩的一合之敵!
「朱司馬還有別的話麼?如果沒有,李某可是要去休息了!」 李秩的話,再度從對面傳來,每個字,都如耳光般,讓朱鮪感覺屈辱。
「有!」 朱鮪深呼吸了一口氣,紅著眼睛拱手,「當年誅殺劉縯,乃是陛下、你、我三人合謀。如果劉秀打下洛陽,朱某固然難逃一死,舞陰王也別指望劉秀能忘記了殺兄之仇!」
「這話不用你來提醒!」 李秩此刻最後悔的,就是當年背叛劉縯,丟下一句話,撥馬便走。
「劉秀麾下的大將鄧禹,前天被樊崇所敗,所部五萬弟兄十不存一!」 朱鮪果斷策馬向前追了數步,大聲補充,「河北疲敝,劉秀又喜歡沽名釣譽。他麾下總計兵馬,也不過十萬出頭。鄧禹一戰丟了大半兒,剩下的,已經不足以供他掃蕩群雄。如果舞陰王全力迎戰,你我二人非但能夠守住洛陽,並且可以趁機殺向長安,擊敗赤眉,重振大漢聲威!如果舞陰王去投靠了劉秀,即便他假仁假義不殺你,將來萬一讓赤眉軍得了勢,你也在劫難逃!」
「一派胡言!」 李秩猛地回過頭,灰黑色的面孔,在夕陽下顯得格外猙獰,「本王再蠢,也用不到你來提醒!」
說罷,策馬加速,瞬間消失於宮門之後。
「舞陰王,鄧禹是否吃了敗仗,你一探便知!」 朱鮪熟悉李秩的心性,也不再追,隔著宮牆,高聲補充。
宮牆內,李秩的身體僵了僵,右手再度伸向刀鞘,卻握了一個空。
以朱鮪的精明,這當口,肯定不能拿一個假消息來騙他。而如果鄧禹兵敗於赤眉的消息為真,劉秀麾下的兵馬,頂天還能剩下八萬人,還不如他麾下規模的一半兒。
帶著十五萬大軍去投奔實力只有自己一半兒人,腦袋被驢子踢了,才會這麼幹。可若是不向劉秀投誠,萬一等對方回復了實力,再度殺向洛陽……
「王爺,是需要刀麼?」 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忽然傳入他的耳朵。緊跟著,他的手掌心處,多了一個紅銅打造的刀柄。
「啊?」 李秩本能地握緊手掌,橫刀扭頭。
化妝成親兵跟在他身邊的吳漢,躲都懶得躲,用胸口對著刀刃,笑呵呵地補充,「王爺殺了吳某,就可以化解朱鮪對您的懷疑。與他齊心協力,死守洛陽。吳某願意效仿當年伍子胥,懸頭顱於敵樓之上,看劉玄日後還都洛陽,如何回報王爺這個大漢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