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夜有龍泉壁上鳴 (三)
「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此起彼伏,劉良、劉匡、劉稷等一眾同族,無論支持還是反對舉事,都憋得面紅耳赤。
大夥心裡頭其實都很明白,最近家族裡頭所爭執的,不僅僅是起兵與苟安的問題,暗地裡,還在爭奪整個家族的主導權。
如果劉縯成功說服了所有人,今後他這個劉家族長位置,就徹底坐穩,從此即便不是一言九鼎,至少說出話來,很少有人還敢當面反駁。而如果反對起兵的聲音占了上風,則族中的大權,就會繼續被劉良、劉匡等長輩聯手把持,劉縯這個族長,依舊有名無實。無論大事小情,都得繼續看幾個長輩的臉色行事。
但大伙兒心裡明白歸明白,卻誰都沒勇氣將真相宣之於口。而劉秀忽然夾槍帶棒來了幾句,雖然同樣沒有把話說得太明,卻已經隱隱把眾人心裡頭那點兒齷齪,全都都擺在了桌案上。
「大哥,請恕小弟直言。」一句話先擠兌得所有人說不出話來,劉秀笑了笑,將目光率先轉向劉縯,「我跟三娘剛才從二姐家過來,一路上見到莊子內人頭涌動,要害位置皆有專人持械巡視,可見你關於起兵的謀劃,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那是當然!」
劉縯聽得心頭一緊,卻沒從劉秀的話里發現任何不利於自己的因素,笑了笑,傲然回應,「事關舉族人的生死,我豈能當成兒戲?不瞞三弟,此事我在兩年之前,就已經開始未雨綢繆。你今日所見,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一進莊子,就覺得殺氣撲面!」劉秀點點頭,笑著撫掌,隨即,又向劉縯作了揖,非常鄭重地請教,「大哥請恕小弟駑鈍,除了人多勢眾之外,小弟卻沒看到莊子與以往,有更多的不同。所以,小弟想向大哥你請教,還有那些準備,可作為起兵的依仗?大哥對起事成功有多少把握,也請一一告知?」
「嗯!」
沒想到弟弟如此快就把矛頭對準了自己,劉縯的心臟迅速下沉。然而,當著如此多反對者的面兒,他又不便發怒。因此,皺緊眉頭,緩緩解釋道:「除了從各地趕來幫忙的英雄豪傑之外,我在外邊,還悄悄準備了一支騎兵,人數大概有一百上下。目前莊子裡暗中藏有角弓二十三把,環首刀六十餘支,各類矛頭三百餘枚。另外,稻米大概有五倉,足夠五百人數月所需。」
「嘶——」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有人悄悄地倒吸冷氣。望向劉縯的目光,也迅速帶著了幾分畏懼。
五百兵卒聽起來不算多,但是,絕對可以橫掃舂陵周圍所有莊院堡寨。如果不怕遇到朝廷精銳,即便跟新野縣的郡兵相遇,也未必就占不了上風。由此可見,劉縯提議起兵造反,還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他如果想用武力挾裹族人一起行動的話,整個劉家上下,也真的沒人能阻止得了。
只是,同樣的話落在劉秀耳朵里,卻完全是相反的效果。只見他先是滿臉苦笑,不斷搖頭。隨即,又嘆了口氣,帶著幾分無奈說道:「能出動五百大軍,的確稱得上兵強馬壯了。不過,大哥,孫子有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大哥既曉自家事,卻不知對敵人的實力了解幾何?換而言之,你可知舂陵周圍,蔡陽、湖陽、新都、新野、育陽、棘陽、乃至宛城都有多少兵馬駐紮?」
「嘶——」 「嘶——」 「嘶——」
倒吸冷氣聲,此起彼伏。特別是先前一些熱血上頭的族中新銳,從來沒把目光放得如此長遠,頓時就覺得頭頂上烏雲滾滾。
劉縯本人,心中也覺得又是一陣緊張。但是,表面仍依舊能保持鎮定,瞑目片刻,睜開雙眼看向劉秀,冷笑著回應,「老三你這話的確問到了點子上,據我在各地朋友所探聽到的消息,蔡陽、湖陽及育陽三地,步卒加在三千左右,騎兵總計兩百上下。新野與棘陽乃是大縣,每地駐紮著郡兵兩千,其中騎兵各有五百出頭。至於宛城,則是前隊兵馬的老巢,常駐步卒超過三萬,騎兵大概五千上下。但我跟綠林軍有約在先,只要咱們這邊豎起義旗……」
「大哥且慢,聽我補充一二。」
沒等劉縯把援軍的實力介紹出來,劉秀已經笑著打斷,「我一路走來,看到各郡各縣都嚴防死守,以免流民生事。各大路口,都在木板上刻了官府的告示,要求莊園堡寨自行武裝莊丁,守望相助。這些莊園堡寨,雖然不像我劉家這般實力雄厚,每家湊出兩三百青壯,也絕非難事。只要官府派人來招,立刻就可以向縣城匯集。只要時間充裕,莫說三千五千,就是上萬兵馬,對每個縣城來說,恐怕也不在話下!」
「至於大哥你所說的綠林軍!」
猛地轉身,劉秀將目光看向眾人,大聲補充,「非我危言聳聽,綠林軍看似來勢洶洶,卻對朝廷的前隊精銳極為忌憚。否則,也不至於半年多來,只敢對各地堡寨莊園動手,卻輕易不肯去碰縣城。首先,只要縣城內聚集兵馬過萬,哪怕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沒怎麼受過訓練的莊丁,憑藉城牆和各種防禦設施,也足以讓綠林軍損兵折將。其次,萬一綠林軍久攻某個縣城不下,必然引來宛城的前隊精銳,雙方面對面放手一搏,綠林軍其實毫無勝算!」
「啊——」 「嘶——」 四下里,驚嘆聲夾雜著倒吸冷氣聲,連綿不斷。一大半兒族人的額頭都滲出了汗珠,面色鐵青。
稍稍頓了頓,劉秀繼續大聲補充,「而我舂陵劉家,不起事則已,一旦起事,就不可能像綠林軍那樣以流竄各處,以打家劫舍為目的。就必須擇新野、棘陽或者其他的任一縣城而攻之。只要官府稍作準備,五百弟兄,如何可能破得了縣城。而萬一屆時綠林軍遲遲不至,而其他各縣的郡兵和朝廷的前隊精銳卻搶先一步到達,區區五百弟兄,哪怕個個以一當十,又能擋得住敵軍幾次強攻?」
「這……」 眾族人紛紛側轉頭,誰也不敢跟劉秀的目光相接。
他們當中所有人,哪怕是先前對起義最熱心者,都沒仔細計算過雙方的實力。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憑藉劉家的前朝皇族血脈號召力,憑著綠林軍的外來支持,憑藉各自的一腔血勇,定然能攻城拔寨,勢如破竹。而現在,聽劉秀將敵我雙方的實力,用數字做出清晰的對比,立刻就明白,自己先前把起義想得太簡單了。
」不是,老三,帳不能這麼算!」
劉縯大急,站在劉秀身後用力跺腳,「我還有一百多名騎兵,還有其他江湖朋友,只要我們振臂一呼……」
「振臂一呼,能讓兵馬瞬間暴漲十倍麼?」
七叔劉歙鐵青著臉,大聲打斷。他本就不贊成起事,如今聽劉秀這麼一說,更覺得揭竿之日,即是舂陵劉氏一脈滅亡之時。「那新野縣宰潘臨,向來就對咱們劉家心懷戒備。如果咱家貿然舉事,根本不用等前隊精銳前來,光新野縣的郡兵,就會立即殺到家門口。而你只想著你那群狐朋狗友,卻忘記了周圍的堡寨莊園,都唯縣宰馬首是瞻。屆時,各鄉各寨的莊丁蜂擁而至,人馬肯定數以萬計。你劉伯升本領高強,或許還能突出重圍,逃之夭夭,我族中其他子弟,恐怕全都得死無葬身之地!」
「是啊,是啊!伯升,你太魯莽了!」
四叔劉匡也瞬間又來了精神,緊跟劉歙身後高聲補充,「多虧老三回來了,否則大禍將至,我舂陵劉氏,就要毀在你的手裡!」
「可不是麼?」
「五百人馬,還不夠官兵塞牙縫呢!」
「幸好三叔仔細,否則,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們若是死了,到底算作官兵殺我,還是伯升殺我?」』
……
剎那間,聒噪聲響成了一片,大半數族人都擦著冷汗,沖劉縯怒目而視。
眾目睽睽之下,大哥劉縯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黑,反覆變換。兩眼銅鈴鐺大的眼睛裡,也火光熊熊。極為失望地掃了一眼原本以為鐵定會支持自己的劉秀,他拱起手,衝著族人們躬身行禮,「歙叔,四叔,各位叔伯兄弟,諸位莫急,且聽我一言。三弟剛才之言,大錯特錯!他初來乍到,對各種情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適才我只是說了我的嫡系而已!莫忘了我江湖上的朋友,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各自都有自己的人馬,包括附近的十幾家堡寨,也有族中子弟私下與我約定,只要我劉氏高舉義旗,他們立刻就會說服族中長輩,點齊了人馬前來相助!」
「大哥莫怪我說話莽撞。」已經不用劉秀出面,同輩的族人劉嘉就搶先大聲打斷,「世間誇誇其談、出爾反爾者,多如牛毛,便是言出必諾的人,也常因諸事纏身,以至食言而肥。」
「他們都與我有過命的交情……」
「那又如何?」迅速朝劉良臉上看了一眼,劉嘉抖擻精神,大聲反駁,「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你怎知他們不是隨口應和你?在江湖上刀頭舔血,與興兵起事是兩回事!否則他們怎麼不去參加綠林赤眉,非與我們一起不可?便是他們真的會來,究竟能帶來多少人,何日來?會不會出現他們孤身前來,又或者我們起事已久,他們姍姍來遲的情況?」
「來晚了好,來晚了好。」劉匡一邊撫掌,一邊冷笑著撇嘴,「總算有人替我們一族人收屍,不至於令我等都暴屍荒野。」
「你,你們簡直不可理喻!」
劉縯被眾人圍攻的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頓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頭怒火,揮舞起手臂,大聲咆哮,「凡事都瞻前顧後,那就什麼都不用做了。老實地在家種地,等死就是!我劉氏先祖,如果當年在王黨山也算這兒算那兒,又怎麼會有大漢兩百年輝煌?我只聽說高祖平生三十餘敗,最後卻在亥下將項羽一戰而誅。如果他也如爾等這般算來算去,當年又何必暗度陳倉?直接在蜀中縮一輩子算了,反正怎麼算,實力也不如項家,何必東進求死?!」
這話,如果在其他時間說,也許就能壓住反對者的洶洶氣焰。然而,此時此刻,族中反對者們,卻自覺有劉縯的親弟弟劉秀帶頭,士氣比平素提高了何止兩倍。頓時,一個個也揮舞著手臂,爭相反駁道:「大哥這話就錯了,我等老實在家種地,怎麼就是等死了?」
「既然機會不合適,我等謹慎一下,有什麼錯?總比貿然起兵,然後被人殺個屍橫遍野好!」
「大哥外號是舂陵小孟嘗,恐怕到時候就只能學那孟嘗君,鑽狗洞跑了。我等沒那麼多雞鳴狗盜的朋友,就只能等死了!」
「伯升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大哥說不過,就強詞奪理!」
「先祖當日起兵,好歹武有樊噲,文有蕭何。大哥您身邊有誰可用?」
「大哥真是個孩子脾氣,大哥與三兒比起來,三兒看上去才更像大哥!」
……
也有劉縯的鐵桿支持者,站出來與反對者針鋒相對。而他們無論人數,口才,還是氣勢,都比對手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三五句話下來,就被駁得啞口無言。
「你,你,你真學了一身好本事!」
面對涌潮般的反對者,大哥劉縯徹底陷入了絕望。目光迅速轉向將自己推入這一境地的罪魁禍首劉秀,傷人的話脫口而出,「早知道這樣,我又何必盼著你回來?你,你真是個劉仲,這輩子就該扶犁耕地,讀多少書也是枉然!」
注1:劉仲,劉邦的二哥。劉邦小時候,他父親認為他註定沒出息,而老實聽話的劉仲,才是家裡未來的頂樑柱。劉邦坐了皇帝之後,就問他父親,我和二哥,誰的家業更大?以反駁他父親當年對自己的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