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衛子夫時隔兩年再次聽到天子喚她名字時心中霎時酸澀難當苦楚異常,她抬頭的一瞬間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透過模糊的視線衛子夫看到高高在上器宇軒昂的天子,兩年的時光讓他變得比從前更加神武英俊,然而這幾百個日夜卻像纏在她心頭的藤荊,每次想起他都會令她無法自已痛不欲生。
少府內監見衛子夫既不行禮也不叩首隻是愣愣的跪在天子面前出神,立刻催促道:「大膽衛子夫,還不拜謁陛下。」
衛子夫如夢初醒,帶著輕微的啜泣叩首低語道:「奴婢衛子夫拜見陛下。」
她這一低頭,身後那烏黑油亮的長髮便傾瀉下來,在透過窗欞的陽光下翻出淡淡的孤獨的白金色光點。
方才衛子夫掛著淚水的那雙似哀似怨似喜似悲包涵了太多感情的美麗眼睛,在與劉徹四目相對的時候傳達出一種令人感同身受的哀怨和欣喜,這一刻劉徹的心竟然猛的動了一下。
他挺起身,怠倦與煩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長長的凝視,他說:「你抬起頭來。」
「請陛下放奴婢出宮。」衛子夫輕輕地抬起頭,令人愛憐的瓜子臉再次呈現在劉徹面前,卻又比他記憶里更加惹人憐惜。
劉徹不由站起身道:「你怎麼這樣消瘦了。」
衛子夫心中千言萬語,喉聲婉轉,此刻卻說不出一句話,偏開頭又是長發如瀑,
衛子夫雖在宮中卻隔了那麼久了無音訊,劉徹此時見她確實有些恍然。他走上前去不無感慨撫了一下衛子夫的長髮喃喃道:「你的長髮還是像朕剛遇見你時一樣。」
劉徹一句話就觸到了衛子夫的心尖,當年也是因為這一頭柔亮的長髮天子才喜歡上她的溫婉乖巧,可如今時過境遷再提起這一頭長髮卻無法不讓她心生淒涼——黑髮依舊天恩先斷,她真心真意的愛慕他依附他,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水月鏡花。
「陛下……」她淚眼朦朧的抬起頭道:「青絲萬縷,難挽君心。」
衛子夫一抬頭那盈滿眼眶的淚水就流了出來,流過她慘白的肌膚消瘦的下頜,晶瑩而脆弱,她那曾經美妙無比的歌喉此時只說出來一句令人心碎的話。
劉徹怔忪了,他覺得這一刻自己的整顆心都為衛子夫的這滴淚這句話震動了,好像她的眼淚滴進了他平靜的心湖,漾起了層層漣漪。她那種小心翼翼嬌弱膽怯的樣子讓劉徹不禁回憶起昔年曾有過的溫柔和快樂,憐惜之感油然而生。
劉徹有一種瞬間的衝動,他一步上前將她抱起在少府內監和蘇一驚訝的目光中走向了後殿。
*顛倒如墜夢境,直到日薄西山最後一縷橙色的陽光落在衛子夫肌骨消瘦卻依然漂亮的軀體上劉徹才放開她嫌隙的腰肢披衣起身,撫著衛子夫凌亂而美麗的長髮,在她耳邊道:「朕准許你,允你出宮。」
「陛下?」仍然沉浸在繾綣溫柔中的衛子夫忽然睜大了眼睛,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陛下還要子夫出宮嗎?陛下……」
劉徹在宮女的服侍下伸手理了一下外袍的交領,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而那句話便成為了衛子夫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衛子夫如夢初醒,看著自己鋪陳在床榻上的濃黑長髮無助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呵,果然是萬縷青絲,難挽君心。
落日薄暮,夜晚將臨,劉徹臥靠在上宣室殿書房的主位上輕出一口氣,一手支額一手搭在曲起的膝頭,平靜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疲倦的滿足,他放鬆的閉著眼睛淡聲吩咐蘇一道:「把韓嫣傳進來,朕有話交代。」
一刻鐘後韓嫣領旨靜靜的退出了書房,劉徹看著分作兩排點亮宮燈的侍女神思有些恍惚。
跳動的燈光中他自問,衛子夫他喜歡嗎?想到這個問題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喜歡,當然喜歡,不過再喜歡也就是一個曾經的舊玩物,一時興起又拿出把玩一下而已。這種曾經惹起過不快回憶的舊物,玩夠了,還是要丟掉的好。
武台殿的側殿裡衛青仍在休息,侍從打開臥房的門請進一個身形玉立的男子,他手中的燈火映出了他極其俊美的面容。
韓嫣在衛青的榻前坐下,借著手中的燈光端詳著手上沉睡的衛青。
確實是個長相不錯的男人,這樣傷痕累累的脖頸,仔細看還能看出幾分讓人憐惜的感覺。韓嫣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個冰冷的笑意,隨後他的笑容陰謀變作了一種輕微的焦慮和擔憂,他輕輕拍動衛青的肩膀喚道:「仲卿醒醒。」
「韓大夫?」衛青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剛醒時也不會再迷迷濛蒙了,他不解看著韓嫣道,「韓大夫你怎麼……」
「噓」韓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看了一眼門的方向對衛青說,「我冒死前來是要告訴你一道陛下的密旨,陛下半個時辰前寵幸了你三姐子夫,現已答應明日放她出宮,由我護送。」
衛青聽到天子又寵幸了三姐以後先是一驚,繼而聽說又准許三姐出宮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有勞韓大夫了。」
「聽我把話說完。」韓嫣俯下身輕聲道,「陛下讓我在護送你三姐出宮後找個沒人的地方,賜她死。」
衛青震驚的睜大雙眼看著燈光後韓嫣忽明忽暗的面容,一瞬間竟不可思議的錯覺,覺得他往日恍若謫仙的面孔此刻卻顯得猙獰妖異。
「你沒聽錯仲卿,陛下讓我殺了她。」韓嫣又在衛青耳邊重複了一遍,慢慢的用低沉的聲音說,「用一條白綾就這樣,就這樣纏在她白皙的勃頸上,再一用力,你苦命的姐姐就,香消玉碎。」
「不!」衛青忽然怒視韓嫣,憤怒道,「你不能!」
韓嫣依舊面色平和,恢復了往日的神色,他無奈的笑了笑說:「我當然不想。所以才冒著被陛下懲處的風險來告訴你,讓你想辦法救她。」
「可是,可是,我怎麼……」衛青傷中忽聽這個消息,心系危在旦夕的三姐衛子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搖著頭痛苦的說,「我該怎麼救她?我去求陛下,陛下答應過我……」
他說著就要起身卻被韓嫣攔了下來:「仲卿,你不要衝動,你去找陛下不是讓陛下的密旨曝光故意惹怒天子嗎,你這樣不但救不了你三姐,連你自己和我也會受到牽連。」
「對,是,我不能。」衛青太過著急,讓韓嫣這麼一說才察覺到自己方才的莽撞,他思量著說,「可是,陛下為什麼會這樣做,他答應過其會放三姐平安出宮的,陛下身為天子一言九鼎,怎麼能……」
韓嫣嗤笑一聲道:「仲卿啊仲卿,陛下統御天下手段高明,他的話你怎麼能全信,你知不知道我隨侍陛下的這些年裡為他做過多少不問人知的事,處理過多少他前行的障礙,也許只是一個覬覦富貴的歌女,也許只是一個說錯話的小吏,只要他不高興,他就會讓這些人憑空消失,沒有審訊也沒有傳言,只要他向,他都會微笑著在暗中將他們除掉。而我,仲卿,你看我的雙手,為了他,沾滿了鮮血。」
正直如衛青還是無法接受,他看著韓嫣說:「陛下做這些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是,可是我三姐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殺她?」
「因為皇后。」韓嫣說,「因為陛下又寵幸了你三姐,而你三姐曾經讓皇后失去過子嗣,他為了後宮的平靜一定要殺了你三姐。」
「三姐出宮便不會再有任何麻煩,陛下卻一定要殺了她?我可以陳請陛下,向陛下保證絕不會……」
「仲卿你太天真了。」韓嫣搖頭頭,嚴肅的說:「你不了解陛下,那不是他的性格,他一定要做到斬草除根絕無後患。」
「那我該怎麼辦?!」
韓嫣看著已經有些怒意的衛青淡淡道:「仲卿你曾救駕有功,確有資格陳情天家救你三姐。你現在有兩天路可以走,第一私下去求皇后,讓皇后找陛下理論放過你三姐;第二去求太后,讓太后勸陛下放過你三姐。」
衛青直接拒絕道:「我沒有資格去找皇后娘娘,我欠她太多。」
「恩?」韓嫣聽出了一絲異樣,眼波一轉道,「娘娘對仲卿有大恩?」
「我欠娘娘兩命,這一次若不是娘娘微啟洗清冤屈,衛青必死無疑。況且我三姐當年入宮間接造成娘娘小產,若我再自恃救駕有功為自己去求她放過三姐,實在不是恩義君子所為。」
韓嫣的眼睛微微一眯,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道:「仲卿我知道你和我這樣雙手沾滿無辜鮮血的人不一樣,你光明磊落為人正直,連陛下都不想讓你涉足那些陰暗之事。可是至親性命你怎麼能不顧?若是衛媽媽因為你三姐的事有個三長兩短,你又把孝道置於何地?仲卿,你現在沒有多少時間考慮了,明日一早我就會送那些宮女離宮,到時候你三姐就會無辜蒙難冤死黃泉。」
韓嫣發現當他說到「孝道」和「至親」的時候衛青的表情明顯有所變化,他在動搖了,他確實動搖了。
動搖就好辦了。
韓嫣起身嘆道:「仲卿,此事你仔細考慮吧,韓嫣有被天命將此事告知與你不便久留,告辭。望你三思。」
韓嫣走出武台殿便輕輕笑了。根據他的設計,若衛青若不去求情那衛子夫就必死無疑,天子無端處死了衛青道姐姐,衛青又怎麼能心裡不生嫌隙。衛青若是去求情,不管求皇后還是求太后都會將天子寵幸衛子夫的事情泄露的闔宮皆知,天子和皇后之間免不了要有一場爭執,如此一來皇后的專寵便會一去無回。況且他去為衛子夫求情就是打天子的臉,天子一定會勃然大怒,到時候衛青還想抱住今天再天子心中的位置那可就是天方夜譚了。
衛青啊衛青,看你這一次還怎麼逃得掉。
韓嫣走了幾步似乎又很不放心,他想了想最後再清涼殿附近交出一名小太監,與他耳語了幾句才放心的出宮。
韓嫣把劉徹寵幸衛子夫的事悄悄捅了出來,他要讓皇后早點知道這個消息,等衛青再去求她時便是給皇后火上澆油,衛青既得罪了天子有得罪了皇后,不信他還能活著走出這未央宮!
陳嬌今晚賜卓文君在椒房殿用晚膳,晚膳後她聽說劉徹下午秘密寵幸了衛子夫登時就怒了,立刻起身吩咐小寒道:「立刻派人去少府找到衛子夫,當場杖殺!」
小寒立刻應道:「喏,奴婢明白。」
就在小寒準備退出後殿執行皇后旨意的時候,卓文君忽然叫住了她:「小寒姑娘請留步。」
「娘娘,可否給文君片刻說說文君的看法?」卓文君聲音悠揚的問陳嬌。
「司馬夫人,你的話等小寒杖殺了衛子夫再說!」陳嬌冷冷的說,「就算和天子撕破臉,衛子夫今日也必須死。」
卓文君還是笑容淡淡,起身繞過用茶的長几向陳嬌行了一禮道:「娘娘處死一個衛女不值什麼,殺與不殺只在您一念之間,就算陛下動怒也不過是一時之怒,於娘娘而言並不妨事。」
「你既知道還要阻本宮?」陳嬌的目光滿是殺意,她看著卓文君道,「這件事,沒有商量!」
「文君並非要給衛女求情,只是怕娘娘急中有失中了他人的計策。」卓文君走上前去給陳嬌慢慢分解道,「娘娘前幾日曾與文君閒話時說陛下答應衛侍中的請求讓衛女出宮歸家,娘娘當時也說看在衛侍中竭忠盡力護衛陛下的功勳上不會阻攔,賞衛女一條活路。」
「可這世上偏偏就有不知好歹順杆而上的人,天子來者不拒,本宮又怎能再留她生禍?!」
「娘娘,留不留她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日陛下已經發話下旨讓人去找衛女放她出宮,那她既被找到為什麼沒有出宮,怎麼又會出現在少府陳情出宮的名單上呢?衛女一介小小宮婢,若無背後之人周旋,怎麼可能再出現於陛下面前?」
陳嬌方才確實是急火攻心,這時聽了卓文君這話忽然怔了一下,看著卓文君似乎想起一些事。
「娘娘且想一想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能讓衛女再出現,她又為什麼會讓衛女在這個時候出現呢?」卓文君進一步猜測道,「現今宮中的大事無非是皇后娘娘回宮,接著就是薄美人有孕。如果娘娘這個時候因為衛女跟陛下生隙,是不是就牽制您的精力,讓娘娘無法再顧忌其他事了呢?同時因為衛女始終是娘娘丟掉子嗣的心病,她最能離間您與陛下的關係,倘若這個時候您與陛下感情不和,誰又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從卓文君的分析角度來看,要說最大的受益者——如果劉徹現在遠離陳嬌,那麼有孕又進退有度的薄玉很可能會得到劉徹更多的關愛,而她的經歷被衛子夫牽制一意與劉徹周在旋壓制處理衛子夫上就沒有更多的精力顧忌薄玉有孕的事,這樣對薄玉來說似乎也減輕了不少壓力。
至於能夠做得到這些又有動機這麼做的人,那麼整個漢宮就只有一個了。
陳嬌一想明白就越來越氣,她很很的咬牙道:「來人擺駕,本宮要去長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