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不理劉徹的戲言,扶著床邊的紗帳坐了下來。
想起剛才的事也確實夠捏兩把汗,倘若李吉兒沒有懷疑亭樓卻懷疑床上,那陳嬌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發現劉徹的一刻。
「阿嬌,你怎麼這麼緊張。」劉徹見陳嬌斂眉不語有些出神,就單手撐起身體半坐起來湊在她身邊道,「就算她看到了又怎樣,知道我是誰她也不敢向外宣揚一個字。」
陳嬌輕輕嘆了口氣,心說太子殿下你還真是心寬,就算李吉兒這張刻薄嘴不漏半個字,你拍拍屁股回宮走人,我還要跟她在一個屋檐下久住,侯府就那麼大她可受不了李吉兒績效譏誚的目光。
其實陳嬌這次也是兵行險招,若李吉兒沒發現劉徹到來的蛛絲馬跡便罷,若她發現了,陳嬌大著膽子賭她會跑到樓上一探究竟。
平日在堂邑侯府陳嬌冷傲難伺候,李吉兒霸道也不好惹,兩個人因為顧忌著體面井水不犯河水,李吉兒不會討好陳嬌,陳嬌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去拉攏李吉兒,但堂邑侯府未來的女主人和支撐陳家政治地位的皇后之間的關係就會始終不遠不近的僵著,李吉兒沒有遠見不顧及家族榮譽,陳嬌卻不能這樣,這堂邑侯府說白了還是姓陳不姓李。
還好陳嬌這一回賭贏了。李吉兒自找麻煩「摸了老虎屁股」,她再怎麼不靈光也怕惹急了長公主的愛女引來暗中報復。不過陳嬌可沒那麼膚淺,眼下景帝的身體已經強弩之末,政治變革一觸即發,現在為收拾李吉兒分神一點意義都沒有,倒是正好可以利用她惴惴不安的心思,讓李吉兒收斂氣焰乖乖的走到自己的這邊。
什麼事都不能急在一時半會,往後的日子還有的過呢。
「我只求你別再變著花樣不老實了,太子殿下。」陳嬌將「太子殿下」四個字加重了語氣,對劉徹算是一種無奈的勸告。
「來看看你就是變著花樣不老實麼?」劉徹有點委屈,抓住陳嬌的手力氣恰到好處的揉擰,軟軟的,柔柔的,很舒服。
「你有本事偷著來就別爬牆。」陳嬌到底拿劉徹的示弱沒辦法。
單是這句話讓劉徹欣喜不已,他素來知道陳嬌對他口硬心軟,這句話等於是默認了他的到來。劉徹心中喜不自勝,還要再說幾句好話哄哄陳嬌,門外卻又傳來了大寒的聲音。
「稟告翁主,時日不早了,趙姑娘請您移步。」
陳嬌和劉徹都明白你,這是張騫換著辦法提醒劉徹應當回宮了。
劉徹不悅的一偏頭有些煩悶道:「往日在天祿閣讀書怎麼不見日頭這樣短,張騫也太小心了。」
陳嬌心知張騫也是為劉徹著想,瞄了劉徹一眼好言勸道:「往日你若想留下也不難,瞞著下面人見過我阿爹阿娘便是,只不過今日你本就是偷偷溜出來的,還是早點回去吧。」
劉徹瑞鳳眸一亮,聽陳嬌跟他說話時將父親和母親稱作阿爹阿娘便知陳嬌沒拿他當外人,高興起來也不計較提早回宮的事了,高興道:「阿嬌,那你何時進宮來?」
進宮也不能明目張胆的去見他啊……不過依著這位小祖宗,她在家中他都能偷溜進來,若是進了宮他來私會更是如魚得水的方便了。
「若有機會過幾日我去給外祖皇太后和天子舅舅問安。」陳嬌也怕劉徹偷偷出宮被人發現又要生出禍端,好言好語還是希望他早些回去。
「那你可不能食言。」劉徹笑起來,明眸皓齒分外惹眼。
陳嬌親自將他送出院門,命小雪送劉徹和張騫走角門出去,門外又早有顯星領命帶著四名堂邑侯府的護衛送劉徹回宮。
這事之後陳嬌一連兩月也沒有入宮,她的母親雖是長公主可畢竟是出嫁女並不會經常入宮。待張騫送來劉徹幾封書信催促之後陳嬌終於決定入宮拜見竇太后和天子。然而也就是她入宮的第二天未央宮就發生了天大的變故。
久病已見痊癒的景帝忽然病重,病情急轉直下宮內外十數位太醫均束手無策,就連以姚翁為首一向神通廣大的術士們都毫無辦法。
「都是怎麼說的?」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從竇太后的口中發出又多了一分莊重。
景帝寢殿的大宦官牛黃門戰戰兢兢卑躬屈膝的跪在地上小聲道:「陛下的病是春寒淤堵,心火上涌,焦下……」
「好了,哀家不是要聽這些。」竇太后有些生氣的打斷他,沉鬱的聲音里又多了一分蒼涼,「跟哀家說實話,御醫的意思,哀家的啟兒還有多少日子。」
牛黃門跪在地上冷汗濕透了深衣,他的雙臂微微發著抖,面如菜色:「回,回太后,陛下的病……恐怕,就在這一兩日了。」
竇太后對這些說辭早有準備,可是當宦官說出「一兩日」的時候她硬朗的身體還是晃了一下,穩住身形後半合雙眼緊緊握住了龍頭拐杖。
陳嬌站在她身後馬上快步上去,先侍女一步扶住了竇太后。
「不必,哀家還受得住。」竇太后緩過神擺手示意陳嬌不必扶她。
陳嬌乖巧的低頭退回原地,眼看自己的外祖母一聲輕嘆緩緩的走進內室。
寢殿內室里光線昏暗,即使是在天氣陰鬱的白天,朱雀燈也燃燒著十二碗豆火。
「啟兒。」
竇太后在侍女的指引下走進屋子,寬大的龍榻旁劉徹正跪坐著聆聽景帝有氣無力的教誨。
「母后。」
劉徹見竇太后帶著陳嬌和侍女進來便恭敬起身讓開了床榻邊的席位。
「我聽到徹兒的聲音了。」竇太后收起方才的凝重,唇邊掛上一抹和藹的笑容摸索著慢慢在龍榻邊的位置跪坐下來,她伸出已經有些枯槁的手握住景帝因病而瘦長的手,「他的聲音可真是有勁,光聽著就知道這孩子將來一定能幹一番大事。」
景帝憔悴的面容也露出一絲笑容:「是啊,母后說的對,這孩子日後必定能像父皇一樣成為一代明主,就是,就是眼前太年輕了,可惜,可惜朕教不了他更多……母后,父皇把江山交給朕的時候朕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可徹兒,朕始終是不放心。」
劉徹聽到這裡雙眉一蹙急道:「父皇,父皇福壽綿長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教導兒臣,怎麼能說……」
景帝吃力的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朕要跟你祖母說幾句話,你好好的聽著,日後朕不在了凡事要多去長樂宮請命,你還年輕有些事你還……咳咳,好了好了,去叫你母后,傳栗姬程姬她們也來見朕。」
陳嬌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眼看景帝就要跟竇太后做最後的交代了。這些話不是她能聽的,只好行了一禮與劉徹和侍女們一同退出了內室。
劉徹奉景帝命親自去請薄皇后,陳嬌不便在朝臣齊齊跪地的寢殿外室久候也走了出來,兩人一前一後沉默著走到了門口。
面色沉靜晦澀的劉徹抬起頭,望著高大殿門外的天空長長的嘆了口氣。
宣室殿外蒼穹陰鬱,層層彤雲仿佛凝壓在綿延數十里的漢宮灰青瓦上,大概是要下雨了。
陳嬌駐足站在劉徹身旁兩步遠的地方,看著兩月不見的劉徹她忽然覺得好像度過了無比漫長的時光。
那個在她門外神采飛揚黑眸凝光的少年,那個耍賴無恥黏在她身旁溫言軟語的公子,那個終日茶飯不思把她作為生活重心的男人如今已經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憂慮傷感的太子,是肅然靜默的大漢儲君。
劉徹八歲出長門殿登上太子之位,沒有陳嬌前世時王家外戚的強勢支持,八年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儲君生涯讓他更早的領略到皇權政治也更早的涉足了陰謀手段,然而這時的他畢竟仍在天子羽翼的保護之下,縱然景帝對他有過小小的猜忌但畢竟親自教導塑造了劉徹。
現在劉徹最大的依靠最敬重的父親馬上就要撒手人寰,虎視眈眈的權貴藩王,躍躍越試的薄竇外戚,伺機而動的士族大臣,劉徹終於在一夜之間徹底看清了他未來舉步維艱的皇權困境,這讓年少的他如何能不憂,如何能不慮。
眼見幾夕之間迅速成長和蛻變的劉徹,陳嬌心中湧起一股無奈的苦澀,她走上去輕聲問劉徹:「傷都好了嗎?」
劉徹看著門外微微頷首。
「有些事遲早要面對,車到山前必有路,水到橋頭自然直,有時間憂心還不如多陪陪天子舅舅。」陳嬌溫聲說。
朝政之事她不便明說但她覺得劉徹一定會懂。
劉徹回頭,平靜的望向陳嬌淺褐的明澈雙眼,慢慢的他那雙沉黑的深邃瞳仁里浮起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暖意。
「我知道,阿嬌。」劉徹說完又定定的看了陳嬌一會才轉身離開大殿。
陳嬌看著漢白玉台階上越來越遠的挺拔身影,揚起的風鼓吹著他寬大的袍袖,那一瞬間陳嬌眼角竟然有些濕潤,莫名的感動和酸澀占據了她的心房。
徹那種瞭然的默契和深深的欣慰曾是陳嬌前世從未到過的遠方,而今她終於能夠理解他的內心,而他的回報竟也引起了她的共鳴。
或許這才是伴侶的感覺,絕非寵妻愛妾的膚淺。
半個時辰後景帝的寢殿內室里跪滿了神色哀戚的美人,薄皇后跪在最前面,她的身後是泣不成聲栗姬和無聲抽泣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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