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不錯。」
『長臨道人』緩緩抬起頭,聲音平緩。
聲音還是原本的身影。
老道士還是那個老道士。
但在此刻,沒有人會認為他還是長臨道人,哪怕是他的親傳弟子。
明心小道童立於遠處,身形發抖,只覺陣陣寒氣從心頭冒出,沒來由的生出巨大恐懼來。
分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他卻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
謝七爺!
天底下修行界,甚至於普通人,又有哪一個沒有聽說過黑白無常的大名?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時此地,那位傳說之中的謝七爺,竟然借著老師的身子,降臨人世間。
「半斤驢雜,一份驢筋,一份驢耳,二兩燒酒,很好,你很好。」
『長臨道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面上浮現一抹深深的追憶:
「府君和二哥,最喜歡這麼吃了......」
輕輕的嘆息聲中。
安奇生捕捉到了極為深沉的情感。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什麼。
那是落日餘暉之下的一條羊腸小道,一個魁梧醜陋的大漢在趕車,那是一牛一馬拉著的板車,一個著灰袍的高大人影斜躺在乾草上,看著一本古書,
兩個丁點大的小傢伙一左一右的躺著看天......
「七爺喜歡就好。」
安奇生飲盡杯中酒,提起酒壺為面前『人』倒了一杯酒。
那焦源山中木魅,陰司酒館之遇,以及長臨道人,皆是這位謝七爺為了見他做的準備。
這點,安奇生許久之前就已經知曉了。
只是直到此時,他才來而已。
謝七端起酒杯,深深嗅了一口,才緩緩飲下。
酒水在他口中轉了一轉,才慢慢的咽了下去。
「哈!」
謝七放下酒杯,長長一嘆,竟有幾分滿足:「許久難得一見這人間氣息了,也不枉我廢了這般多的手腳上來了。」
安奇生靜靜的打量著謝七。
他披著長臨道人的體殼,來的卻不是他的化身,只是一縷神意,只是,天意真人的化身之上他尚且能汲取些許精神散逸。
此時,卻完全捕捉不到謝七的絲毫信息。
空空蕩蕩,如對長天。
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捕捉不到其身上的精神烙印。
這是真正的不漏,哪怕一絲神意而已,竟也沒有絲毫的破綻。
安奇生在打量謝七,謝七也在打量安奇生。
他眸光幽幽,內里映徹出安奇生的身影,不知是在確定著什麼,還是在推演著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
才不約而同的舉杯,動筷。
明心小道童遠遠的看著,只見兩人也不如何言語,交談幾句之後,就長長對視,之後又開始飲酒吃菜。
觥籌交錯,絲毫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反而,透漏著一股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之感。
兩人吃的很快。
沒多大一會,桌上已經一掃而空。
這時,安奇生才放下酒杯,眸光幽幽道:
「是七爺要見我,還是幽冥府君要見我?」
自到此界,他已經不知多少次聽到這位幽冥府君的傳說了。
相傳他橫空出世鎮壓近乎不死不滅的皇天十戾,相傳他掃除妖氛,還天地朗朗乾坤,相傳他開闢幽冥,死者得以存身,相傳他鼎立陰司秩序,立下天下城隍......
太多太多的傳說了。
「你很聰明。」
謝七也放下酒杯,拍了拍肚子,卻沒有回答安奇生的問題,轉而問道:
「你說,民以食為天,後面一句,應該是什麼?」
「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
安奇生眸光一閃,緩緩說道。
「不不不。」
謝七看向穹天,喃喃道:
「民以食為天,後面應該是,天以民為食啊.......」
民以食為天,天以民為食......
安奇生心頭一動,聽出了謝七話語之中的意思。
「不能想,也不能說......」
謝七深深的看了一眼安奇生,他的眸光之中一片幽深,似有無盡星辰在起起伏伏:
「祂在看著。」
祂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安奇生微微點頭,斬卻心中雜念,才正色道:
「七爺可記得天意真人?」
「天意真人?那是誰?」
謝七先是一皺眉,隨即搖頭:「你說的是那天邪子吧?當年他元神初成,欲要窺探幽冥陰司,不知怎的看了我一眼,我記得他似乎是瘋了......」
瘋了?
安奇生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那天意真人的確是瘋了。
正常人哪裡能頓悟出『元神分化』這樣的詭異神通來。
不過,比起天意真人近乎不可磨滅的印象。
這位謝七爺似乎對他完全沒有什麼印象。
這可真是個悲傷的事實。
「府君亂了天,如今天機混淆,我無法出得幽冥,倒是不知曉這些年具體發生了什麼......」
謝七眸光之中漣漪泛起,一句話說完,卻似乎已經洞悉了什麼。
「倒是鬧出好大的名堂來。」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冷:
「府君曾言諸城隍當有一劫,想來是應在此人頭上了。」
「此次之後,陰司城隍已然名存實亡了。」
安奇生沒有什麼隱瞞,徑直說出自己的來意:
「我欲要收束天下城隍歸於山川河嶽,七爺以為如何?」
謝七不置可否:
「你要收天下城隍,也隨你,只是,沒有了陰司城隍,那些凡人們又該如何應對天下間每日誕生之厲鬼,妖鬼?」
縱然面前有人要收束天下城隍,謝七似乎也並沒有什麼怒氣,語氣平緩的好似與人討論著晚上吃什麼。
這一幕若是讓無數年來死於其手的人,妖,魔,鬼看到,只怕根本無法相信。
「府君開幽冥,立陰司,鼎定天下,分割人鬼,以香火束縛諸城隍,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極為了不起的。」
安奇生也不能否認,這幽冥府君雄才大略。
若無陰司城隍,若無幽冥地府,此界之混亂,慘烈還要更勝百倍也未可知。
只是憑香火將鬼神與凡人捆綁在一起,未必就是最好的辦法。
「只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要自強,要自救,不能依靠鬼神施捨。」
安奇生絲毫不在意面前就是此界如今最大的鬼神,直言不諱:
「七爺以為如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謝七咀嚼了一遍這句話,一時有些發怔,許久之後,才緩緩點頭:
「若能成,自然是極好的。」
但若不成......
後半句話,謝七沒有說出口,但兩人都知道這個意思。
若不成,那天下,就該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處境了。
「那,便多謝七爺成全了。」
安奇生又倒了一杯酒,也給謝七滿上。
「你既要收歸天下城隍,其餘事情,你也需一一解決.....可嘆這樣隨手可以拍死的小角色,卻能威脅到府君鼎立的陰司體系。」
謝七端起酒杯,自嘲的一笑後,飲盡杯中酒。
「七爺既都說是隨手拍死的小角色,又何妨隨手拍死呢?」
安奇生捏著酒杯,輕笑著問道。
「因為祂在盯著我......」
謝七放下酒杯,深深的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的穹天,自語一句:
「祂要來了,我該走了......」
話音未落,長臨道人的身子又是一顫,隨即,那四周瀰漫著的,比隆冬大雪還要冷冽的陰煞之氣也緩緩退去。
安奇生眸光深處漣漪一閃,隨那陰氣看去。
隱隱間,他的目光似是隨著那陰煞之氣垂流在幽冥之地。
於那無窮陰煞之氣繚繞之中,看到了一座荒涼斑駁的城池。
在那城池之上,一黑一白兩道人影背對而坐,皆是閉目如同死人。
轟隆!
幾乎是同時,碧空如洗的穹天之上陡然有驚雷炸響,一道電蛇舞動乾坤。
安奇生觸電也似收回目光。
驚鴻一瞥之下,他看到了,那城池之上,貼背而坐的黑白兩道身影,已經深深的連在一起,似乎是一方,在承載另一方的存在。
又或者,兩方都要依託於彼此才能夠存在。
「啊!」
長臨道人身子一顫,發出一聲大叫,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
「師父!」
明心小道童這才驚呼著跑了過來。
他知曉那位謝七爺已經走了。
長臨道人身子晃了幾晃,才如夢方醒一般看著四周,胸膛中憋了許久的一口氣這才吐了出來。
嗤~
漆黑如墨的一道陰氣似箭矢一般划過百丈,噴在結冰的湖面之上。
肉眼可見的,冰面之上一層漆黑侵染,很快的擴散開來。
「這,這是......」
長臨道人雙眼瞪大,感覺到了難以相容的暢快。
修道者,隨著天壽到來,肉身體魄,精神神識都會帶著一股腐朽的味道,哪怕無損其實力神通,但卻無可避免。
但此時,這一口濁氣吐出,他身上的那一股腐朽的氣息竟然隨之消散。
轉而升起的,是雷雨過後,大地山川之間泛起的蓬勃朝氣。
安奇生眼中,長臨道人的天壽也發生了變化。
沒有絲毫的境界突破,原本僅剩八年的壽元,此時暴漲一甲子!
「師父,你這是......」
明心小道童雙眼瞪大,也感受到了變化。
「七爺,是七爺......」
感受到壽元的變化,長臨道人心中那一縷不滿頓時不翼而飛,當即跪倒在地,向著幽冥叩首起來。
借你一炷香的時間,還你甲子之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