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薩也就是在這個苦寒的地方才能命長些,換做溫熱多雨的南方早就一層一層被剝開,從身到心。
小名叫半夏的少女在聽到老獵戶朝著那少年叫了一聲姜頭的時候,莫名其妙多了幾分懊惱。
她不喜歡懊惱,更不喜矯情,在她察覺到自己竟是因為個巧合而矯情的時候,她把視線從那個姜頭身上挪開轉移到了蒜頭身上。
那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有著東北極寒環境下的稜角分明和讓人不願靠近的淡淡危險氣息。
蒜頭和姜頭似乎才更符合這個地方的人取名的習慣,而不是扶搖這樣的字眼。
因為知道了大哥叫葉扶搖所以少女對葉姜頭的名字更為好奇,但她從來都是一個忍得住好奇的人,從她才剛剛懂得好奇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開始,她就學會如何藏起好奇。
藏起好奇很難,必須有極強的自製和敏銳的察覺以及不斷的反思,然後付諸於行動......閉嘴。
因為剛才想到生薑與半夏所以瞬息而生的懊惱,少女忽然間又敏銳的抓住了蒜頭和姜頭這兩樣東西在這苦寒之地的重要。
這樣冷的地方對人格外不友好,蒜可以讓血液流動的更順暢些,醫書上是這麼寫的,而生薑除了可以中和半夏的毒之外還能驅寒。
於是,少女的好奇心逐漸轉移到了那位母親身上,那該是一個有學識又樸素的女人,敬畏嚴寒,所以只是用蒜頭和姜頭這樣的名字來幫孩子自保而非對抗。
那她對命運的態度也是這樣敬畏嗎?若是,那為何在這窮鄉僻壤卻給長子取名扶搖?若這是對長子的期盼,那她對次子又期盼什麼?
就在這時候陸吾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咱們的東西足夠,可要是帶上更多的繩索之類就只能放棄一部分兵器裝備。」
少女看著那個越看越像是一位將軍的泥塑像是走了神,片刻後回答道:「先應付山。」
陸吾嗯了一聲,回身吩咐道:「儘量多的帶上繩子!」
「後邊追來的人大概也快到了,前邊的路不知道能不能過去......」
看起來冷靜且有些傲氣的陸吾在自言自語這些的時候,明顯有些退意。
少女像是在聽他的話,可視線卻飄忽在不遠處的那一老一少身上。
老獵戶坐在那看著收拾東西,臉色繃著。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貪財的孫子。」
葉姜頭一邊認真的綁腿一邊回應:「沒錢將來怎麼給你風光大葬,前年你帶我去鎮上的時候我見過富戶出殯,有紙馬紙樓,還有幾個看著就水靈的紙人,那時候我就給你相中了。」
老獵戶愣了一下,然後罵:「小王八蛋。」
葉姜頭綁好綁腿然後瞄了一眼大哥那邊,然後從地上撿了兩顆石子走過去。
老獵戶看著他喊:「相中幾個啊?細說,細說哪兒好。」
少女聽到這話噗嗤一聲笑了,然後才意識到自己走神。
而此時陸吾還在喋喋不休般說著:「自從咱大寧立國之後黑武就一直壓著周邊各國不許與大寧建立邦交,原本東韓和渤海都想給黑武當走狗,只不過渤海緊挨著咱們所以搖擺不定,現在黑武指使東韓要把渤海滅了,渤海真若滅國大寧就被東韓鉗制住整個東北......」
少女看到葉姜頭走到葉扶搖身邊伸出手:「猜錯的背。」
葉扶搖回答:「單。」
他收拾出來兩個行囊,一個大一個小,相對來說,大的那個人若背著該像是背起個小山包一樣。
葉姜頭則得意的笑起來:「每次你都錯。」
葉扶搖沒回應,看起來他對自己這個弟弟的態度和對外人的態度並無多大區別。
少女看著這一幕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也知道這不對勁和自己無關可就是想看。
她根本就沒有在聽陸吾說什麼,又或許那些話她比陸吾還要清楚的多。
陸吾則還一臉深沉的說著:「渤海國君本來也想給黑武當狗,可黑武嫌棄不要他,渤海丞相韓元載勸他向大寧親善他又覺得大寧不如黑武,韓元載說,世人皆知太陽光盛而月光弱,我們這些曬不到太陽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挑剔月光夠不夠亮?」
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見識般說著:「韓元載是個聰明有見識的,一路艱難險阻到了大寧卻只剩他一個了,他才到咱這家卻快沒了,病重臨死還向陛下哀求救救渤海......」
這一刻陸吾看向少女眼神里都是欽佩:「鴻臚寺那邊一直想通過談判施壓,兵部已經在調集人馬,可都來不及,兵馬到了渤海都滅國了,咱們出兵又名不正言不順,咱們若真能把渤海國君或是太子救出來,那就師出有名了......」
說到這他才發現,少女的眼神一直都在那對傻兄弟身上。
於是他看那兩兄弟更不順眼起來,尤其是那個明明土裡土氣可還總表現的很冷傲的大哥。
少女此時卻看到大傻把明顯更重的那個行囊掛在葉姜頭身上,而他自己卻背起來一個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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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家裡只有一柄獵叉也被葉扶搖拎在手裡,葉姜頭就像個背起一座山的可憐蟲。
葉姜頭說:「我贏了。」
葉扶搖看了看他,沒說話。
而那個看起來像是更疼葉姜頭一些的老獵戶對此卻毫無反應,只是喊了一聲:「蒜頭,照顧好姜頭。」
葉扶搖依然沒回應,微皺的雙眉之間似乎還有些淡淡的厭煩。
他步伐從容的往前走,甚至沒有和僱主說過一句話。
而背著大行囊的葉姜頭還在傻笑,吃的喝的禦寒的都在他身上壓的他彎了腰他卻依然沒心沒肺。
「蒜頭......呵呵。」
陸吾忍不住冷笑起來,本以為會激怒葉扶搖,可葉扶搖卻連點反應都沒有,率先朝著山里走去。
葉姜頭走過的時候陸吾忍不住問:「你哥是個啞巴?」
葉姜頭居然笑呵呵的回應說:「小時候聽到他哭過,應該不是啞巴。」
陸吾愣住。
葉姜頭說:「走吧,走到山頂最少也得兩天,再耽誤會錯過宿頭。」
陸吾嗯了一聲招呼他手下那些精銳騎士跟上,戰馬和馬車不得不暫時留在無事村。
少女像是漫不經心的走在葉姜頭身邊問:「我們沒有說過要去山頂。」
葉姜頭笑:「那更好。」
明明從小就知道應該收起好奇心的少女,在認識這兄弟二人後卻好像逐漸控制不住了她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森嚴戒律。
在她成長起來的那個環境之中,好奇真的會害死人,也許是自己,也許是在乎的人。
她看起來像是淡然從容可她終究也只是個才十六歲的少女,她從不願意強行去認識什麼人更不願意被什麼人認識。
也許是到了這樣一個和她成長環境截然不同的地方,她很想認識一下這個叫姜頭的傢伙。
「你為什麼想把你哥送走?」
葉姜頭以斜上角度看著天空說:「因為一山不容二虎,他走了,家業都是我的!」
在他倆身後的陸吾忍不住就笑了,心說自己在某個時間段里竟然還懷疑過這小子的傻都是裝出來的。
走在最前邊開路的葉扶搖應該是也聽到這句話了,但依然毫無反應。
葉姜頭背著個重重的行囊走的卻並不吃力,相對來說那些看起來精悍強壯的騎兵下了馬開始登山之後還遠不如他。
不是冬天但這裡依然冷的讓人懷疑自己能不能熬過黑夜,為了印證這一點黑夜很快就來了。
大慈悲山對於想要征服她的人來說一點都不慈悲,她的掙扎抵抗足以讓任何想爬上她的人萬劫不復。
黑暗降臨後十二個銳士很快就搭建起來一個簡單的防禦圈,少女和那個沉默寡言的車夫在最裡邊。
哪怕他們以為自己準備的足夠充分,大慈悲山的夜還是讓他們明白了什麼叫自不量力。
夜風襲來,那些穿著皮甲的銳士一個個凍得牙齒都在打顫。
陸吾使勁兒往火堆里又扔了幾根乾柴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罵了一聲:「老子寧願和那個什麼狗扯的沙里乾子干一架,最起碼不至於凍死在這。」
說到這他看向那車夫問道:「器叔,你覺得我打得過人熊嗎?」
器叔看了看臉色明顯發白的少女,把自己身上的皮氅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但,似乎無濟於事。
她從小體寒,知道的人不多,冬天大部分時候她都守著個火爐窩在廷尉府的案牘庫里看那些卷宗,或是在某個地方一次一次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直到練出汗水來。
「若真是能活到千斤重的熊王,皮毛上都是蹭的樹脂和沾上的砂礫比你們的皮甲還要堅韌,說刀槍不入也許過了些,但尋常的羽箭根本打不穿。」
或許是想分散一下少女艱難禦寒時候的注意力,不怎麼愛說話的器叔明顯話多了起些。
「莫說你自己,你帶個五人隊聯手作戰的話,工具齊全,再配合默契,興許能贏。」
陸吾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憑我們手裡的黑線刀和連弩,還需五人隊聯手?」
器叔說:「還要折損一半,因為這是山里。」
陸吾更不服氣了。
他側頭看向那防禦圈之外的兩兄弟,心說那樣兩個傻貨都能抬著個受傷的老傢伙在熊王掌下脫身難道自己還不如他們?
他朝著葉姜頭喊:「人熊真的很厲害?」
葉姜頭回頭看他,一邊打開那巨大的行囊一邊笑著回應:「厲害的很,有一個半你那麼高,皮子扒下來能做兩件大皮襖,風都打不透。」
陸吾冷哼著道:「那你們是怎麼逃的?」
葉姜頭掏出來一件很大的皮襖扔給大傻,葉扶搖伸手接住後迅速穿好,手裡拿著獵叉,注視著黑暗的山林。
葉姜頭又掏出來一件大皮襖自己披上,然後才回答:「沒跑。」
陸吾笑道:「又吹牛逼,不過也對,一山不容二虎,你倆都虎,倆虎打熊瞎子應該能行。」
他手下的銳士全都笑了起來,笑的前仰後合,似乎在這一瞬間,山里刺骨的風都沒那麼可怕了。
葉姜頭只是笑,笑的時候好像看了看那個蜷縮在火堆旁的少女。
器叔的眼睛裡,有光閃爍。
陸吾也在笑,笑著笑著就發現葉姜頭把那件大皮襖脫下來,走進火堆旁邊後把皮襖放在少女身邊:「穿上吧,風打不透。」
少女拒絕:「你呢?」
葉姜頭笑起來的時候,火光照亮了他潔白的牙齒和純澈的眼神。
他說:「我沒事,你可別凍死了,你死了誰給我錢?我阿爺那紙人還指望著你們呢。」
他一邊往防禦圈外邊走一邊說道:「你們可別騙我,我們沒見過銀子,其實也不知道,五百兩有多少。」
他說到這回頭看向少女:「皮襖有帽子,可以戴上。」
少女莫名其妙的聽話,穿上皮襖的時候往後翻了翻,果然翻出來個連在皮襖上的帽子,在戴好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帽子,是一個巨大的熊頭。
葉姜頭出了防禦圈之後在行囊里翻出來個滿是補丁的破棉衣裹在身上,而葉扶搖在這一刻回頭看了他一眼,絲毫也不掩飾那看一個白痴一樣的眼神。
嫌棄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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