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直思索不出為何會恰巧在自己入關之際出現那種異狀,在那之後張如晦就一直心緒不寧,總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好像會發生什麼事。徐圖再說起笑話來他沒去聽,權當是耳旁風。
瓜州府和玉門關之間有條河流,名為葫蘆河。這條河上廣下狹,水流湍急,相傳當年玄奘法師便是由此河西行出關——當然,這事自打滅佛以來就沒什麼人提了,再提那是吃飽了撐著。
一行人沿著官道走,正巧來到了葫蘆河附近。天上的太陽正艷,照的人臉上都火辣辣的,河邊卻正好有習習涼風吹來,讓人頓時感覺舒爽了許多。
「……與此同時,在東吳有一個叫孫權的少年,他擺脫了多年前哥哥去世的陰影,在即將親自領兵出征江夏的前夜,終於在江邊鼓起勇氣向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告白:『孫仲謀愛上大喬了,比誰都愛。』」
那些混跡於勾欄瓦肆的說書人手中常有話本若干套,其中就有一套「說三分」。雖說根據地域不同,話本也大體分為南方系和北方系——北方太平道國自然是要尊曹貶劉,誰讓當年曹阿瞞收編青州黃巾之後,當時的太平道索性做了讖言緯書,說黃德已在曹營;正一道第三代天師張魯當時雖然也打著「黃衣當王」的旗號跟了曹阿瞞,但是南方正一道盟的管理偏鬆散,說書人們也就跟著大眾口味搞尊劉貶曹的那一套,畢竟劉關張三人皆是草根階級出身,更受大眾歡迎一些。
不過無論是南方系還是北方系,孫吳總是打醬油的。徐圖不愧是徐圖,思路總是別出機杼,當即就從孫吳入手,在駱駝背上講起了一段《江東英豪》。
雖然不曉得給自家嫂子告白這一點究竟英豪在哪裡,但徐掌柜講的大抵是錯不了的,大家也聽得頗為感動。正當大伙兒興致勃勃的在心中猜測大喬下面究竟是該說「仲謀啊仲謀,你為什麼是孫仲謀」還是「仲謀,你不能恨我,你不能因為我這麼愛你而恨我」的時候,徐圖的聲音漸漸地停了。
不是他累了,而是因為他的目光被某樣事物所吸引,一時間忘記說話罷了。
官道寬寬敞敞,左右足有五十步寬窄。商隊只不過占了一小部分距離,卻有一個人不偏不倚的擋在了駝隊的前方。
看著那個穿著斗篷的人正好擋住了路,走在最前面開路的武師彭柏下意識的就撥轉了駱駝,想要繞開對方。誰知道那個人立刻也往旁邊挪了一步,好死不死的又攔住了駱駝的去路。
彭柏向左,那人也向左;彭柏向右,那人也向右。這下任憑誰都知道,對方這是來者不善了。
兩名武師飛快的騎著駱駝也催了上去,先後走在了彭柏的左右。彭柏這才向前一拱手,聲音嘹亮的說道:「這位兄弟,咱們這路隊伍是打關外進來,專做生意的。大家往日無讎近日無冤,不如行個方便,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如何?」
「叫誰兄弟啊?拉關係可不是你這麼拉的!」
那人一說話,脆生生的嗓音立刻就暴露了性別。隨後她掀開了自己的風帽,大傢伙的眼前頓時就是一亮。關外走了這麼久,女人還能見著,好看的女人見的還真不多。只見那人的容貌頗為俏麗,鵝蛋臉上俊眼修眉,一頭長髮盡數束在了斗篷內,盡顯顧盼神飛。都說當兵三年母豬也能賽貂蟬,出關的寂寞跟當兵可以一拼,更何況對方再怎麼說比母豬也要強太多了。
之前沒辨認出來對方是男是女,完全是因為對方的個頭在女性中實在是首屈一指。這下大家分了雌雄,彭柏自然要改口:「原來是位姑娘……是路上落了難,還是乏了單準備讓我們捎一程?前去瓜州府也就二十里路,捎一程也沒什麼的。不過咱們商隊有規矩,這種事可不是我老彭能拿主意的。」
女子連看都不看彭柏一眼,側著身子直接就對他說道:「我要你們一頭駱駝,還有身上所有的現銀。」
這話剛一出口,彭柏就笑了——不過不止他笑了,商隊裡但凡聽見她說話的人都笑了。
整條商隊幾十號人,就算每個人都只是尋常人等,打一個人還打不過麼?尤其對方還是女性,身上看上去也不像是帶有什麼傢伙。更何況這條商隊的人都是要出關做生意的,為了防道上的劫匪,每個人多少都會那麼幾招。商隊裡還不乏有第五品的武師,就是為了防馬賊。
走在最前面的彭柏是笑的最開心的一個,他可不是什麼第五品的武師。王灤為了做鐵器生意,特地從家裡把這個第四品的武師給帶了出來,就是為了保證這趟生意安全。
別的不說,這位姑娘連打劫的切口和行話都不曉得,張口就要現銀,一看就是個雛。多半是哪家的閨女話本看多了,學別人出來劫道,卻也不曉得天高几重——況且她硬是板起臉來,故意做出那副兇惡的語氣,對於諸位老手來說更是和舞台上的戲子一般好笑。
「姑娘,出門在外大家都有個難處。也不曉得姑娘是為了去幹啥,但咱商隊身上基本不擱現銀,全都是貨……」
彭柏還在勸說,女子當即就一句話把他給噎了回去:「知道你們身上現銀肯定不多,所以貨物我就不要了,要了也沒什麼用。」
「可是姑娘,咱們商隊的駱駝都是要用來馱貨物的,哪兒有多餘的啊?依我看吶……」
彭柏的本意當然是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出門在外的安全主要靠交情,再者他也不想搞什麼辣手摧花,太煞風景。只可惜他的好心別人只當成是驢肝肺,對方甚至都已經不耐煩了:「你給不給?不給的話我就來自己取了。」
彭柏當即便是一怒,自己想賣個人情,對方卻不領情。說來也巧,這位彭師傅練得恰巧就是五虎斷門刀。盛名之下無虛士,他這一口大刀二十多年來不知道砍掉了多少人的人頭,雖然五虎多半是湊不齊,斷門二字確實實打實的。
只見彭柏抽出大刀,手在駱駝背上一撐一跳,整個人就像一隻大鷹一樣朝對方撲去。躍勢迅疾,刀勢更是猛烈。在他身旁的兩位武師都下意識的向後仰了仰,生怕刀風波及自己。
事實上彭柏多少還是留了力,他這一刀也沒對準對方,瞄準的其實是對方身前的地方。按照他的估計,這一刀正好能砍在對方身前,之後拿刀比住脖子就得了。你說說這麼一個姑娘家的,生的還不錯,出來學什麼不好,偏學人家劫道?
他的心思是好的,只是現實總是事與願違的。彭柏這一刀還沒砍到,女子的斗篷似乎晃了晃,兩道銀芒就從斗篷底下打了出來。
「暗器?」彭柏混跡江湖這麼多年,暗器也見了不少,無外乎是梅花針鐵蒺蔾什麼的。他當即腰身就是一扭,身體在空中滴溜溜的打了個轉,間不容髮的躲開了銀芒。
這時,女子突然伸出右手在空中連連劃了幾道,口中清叱道:「叱!」
彭柏心中尚在惱怒對方竟敢用暗器打自己,他的身體甚至還沒落地。誰知道兩條大腿上忽的一疼,腰上的勁立刻就鬆了。一股力道從大腿後方傳了過來,整個人當場就撲到了地下,摔了個面滿塵土,連刀背都險些磕在臉上。
那兩名武師尚未看清,彭柏就已經中了招,還以為是女子的暗器所致。兩人各自拔出兵器,一聲大吼就沖了上去。
只是兩人才剛踏出一步,那兩道銀芒立刻從彭柏的大腿後方像燕子一樣輕盈的飛了起來,對準兩名武師的方向直直飛入了人群之中。隨即人群中便傳來一記弓弦的震動聲,一名正準備搭弓射箭的箭手的弓弦立刻斷成了兩截。斷開的弓弦直直的就抽到了箭手的臉上,瞬間抽出了一條血痕。
而直到這時,兩位武師才各自一聲慘叫捂住了手腕,手裡的武器叮噹兩聲先後落地。
連傷三人之後,那兩道銀芒迅速的飛回了女子的身旁,像兩條游魚一般環繞在側。這次大家都看清楚了,銀芒的真面目乃是一柄五六寸長的小劍,鋒鍔脊鐔鋏俱備,做工頗為精緻。
劍不算驚人,劍術才是最驚人的。眾人當即全都愣了,過了半晌才有人驚呼出來:「飛……飛劍?這是御劍術?」
能露一手御劍術,那自然是傳說中的劍仙一流了。就算沒見過道國的道官們施展道術,前朝的傳奇話本總該聽過,什麼聶隱娘紅線女的,劍仙們的故事把人耳朵里都能聽得起了繭子了。
如果只是打劫的強盜,就算對方再強大傢伙也敢跟她拼了。可要對方是劍仙一等的人物,這要怎麼拼?多數人一想起傳說中飛劍千里之外直取人頭的傳說,脖子上不禁就一陣陣發涼。好幾個膽小的夥計甚至兩股戰戰,看樣子就算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也有可能。
好在對方不是來劫貨的,不過就只是要兩頭駱駝和大家身上的現銀,就當是花錢買個平安。王灤搶先把幾個已經衝出去幾步的夥計往回護,對著前面喊道:「姑娘稍等,我們合計合計,把身上的銀子都拿出來。貨物從駱駝背上卸下來也需要時間,您大人有大量,容我們點時間成不?」
女子並沒說一句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不是沒有武師想要悄悄摸上去,準備一擊解決對方。誰知道那兩隻小劍就跟長了眼睛似的,誰有一點動靜劍尖就立刻對準了誰,好像下一刻就要立刻打上來似的。那一枚小劍別看小,能打透大腿,當然也能刺穿喉嚨,沒人想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眼見王灤他們幾個商人已經聚在了一起,合計著交錢。一個身影卻悄無聲息的朝前走去,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的行動,就連那兩把小劍也才在十步的距離才有所警覺。好幾個夥計都失聲叫了出來:「張道長,別……」
那人自然是張如晦了。只見他對女子行了個抱拳禮,慢條斯理的說道:「姑娘,有道是『君子愛財取之以道』。這些人往返千里……」
「我不是君子。」女子冷冰冰的說道。
自己的話被打斷,張如晦對此並不以為忤,立刻換個名言來:「儒家聖人孔丘有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姑娘你不妨設身處地的想想,如果你平白被人劫了這麼一大筆銀錢,你難道願意麼?」
「那也是我本事不濟的緣故。」
「那麼《太平律》中有雲……」
女子這次乾脆都被氣的笑了出來:「我說你啊,姑娘我都打定主意要搶劫了,還怕律法嗎?」
張如晦似是若有若無的嘆了口氣:「姑娘,在下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哦?是什麼呢?」
張如晦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前一直是微弓著身子的,女子的話音剛一落,他的頭便抬了起來,原本平和的眼神徹底為之一肅。
如果說剛才他還是一個連盜賊都要講道理的老實人,給人的感覺就和一個普通的道士或是讀書人沒什麼兩樣,那麼現在的他轉眼間就變成了居高臨下的上者,以無情無欲的眼神俯視著人間。
在女子的眼中,張如晦赫然變得無比巨大,幾乎將周遭所有的景物都從眼帘中給強行「擠」了出去,就連大腦本身也不禁為之短暫的空白了一下。
而就在這一剎那間,張如晦猛的朝前衝去,速度竟然比彭柏還要快上數分。女子雖然大腦沒反應,手上卻也下意識的一揮手。兩把小劍立刻如離弦之箭一般打出,化作了銀光,融入了黑影之中。
眾人都不忍心去看張如晦的下場,就算徐圖說他他是道士,可他畢竟從來沒展示過什麼神通。就算你的身手再快,能快得過飛劍麼?
趴在地上的彭柏等了半天,卻沒等到有人倒地,這才率先抬起頭來看去。只見張如晦的法劍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鞘,那柄寶劍上鏽跡斑斑,也不知道多久沒經保養了。可就是這麼一柄破銅爛鐵的劍尖在不住畫圈,正好將對方的飛劍都招呼在了劍圈內。那兩把小劍在女子的操控下左閃右避,卻像落入網中的游魚,始終逃不出劍圈。
「姑娘,叱劍術……它畢竟和御劍術是不同的。」張如晦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