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方才的酒錢還沒付清呢。」
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語,一個毫無威脅的動作,聽在浥輕塵的耳邊,看在浥輕塵眼中,卻激起了浥輕塵心中深深的忌憚。
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店小二,竟是一名江湖罕見的高手。
浥輕塵不敢大意,背上劍匣猛然一震,一股強橫劍勢沛然礴發,將身後的店小二震退一步。
一瞬分離,浥輕塵一腳重重踏在地上,身體亦隨著這一腳的落下而向前飛出。
同時,浥輕塵空中轉身,向著店小二扔出一枚銀燦燦的物什。
店小二順手一接,將那物什拿在手裡,定睛一看,卻是一枚銀錠。
彼時浥輕塵剛剛落地,與那店小二之間足足隔了有一條街的距離,方才道:「酒錢還清,在下告辭。」
卻見那店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銀錠,道:「酒債還清,命債卻還未算清。」
「你我初次相見,我何時欠你命債?真是莫名其妙。」
浥輕塵不再停留,轉身便走。
店小二見狀,嘴角冷勾,道:「你逃不掉的。」
話音方落,店小二竟已經不在原地,不知所蹤了。
事發突然,酒肆中的眾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浥輕塵與店小二便失去了蹤影。
倒是秦仙兩眼一眯,嘴裡嘟囔了一句:「道門身法?」
卻是不知在說誰。
靜謐之中,只見茯苓優哉游哉地夾起了一塊牛肉放入了嘴中,道了句:「真香。」
一語打破沉靜,讓一旁發愣的弦思回過神來,突然喊道:「哎,浥輕塵,你等等我。」
就在弦思起身欲追的時候,造父八駿也回過神來,尤其是看到那茯苓又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牛肉的時候,更是怒髮衝冠,氣的咬牙,甚至連剛剛逃走的浥輕塵與店小二都不去追究了,個個摩拳擦掌等著給剩下的弦思三人好看。
望著再度合圍而來的八個莽漢,弦思眼中首現煞氣,一隻玉手摸上了琴匣。
正值此方風波不斷,在中原心腹,疏樓之地,一封神秘的信,姍姍來到。
但看湖光山色,遠景迷濛,闊眼青雲,怎奈凡塵。
一座紅樓,屹立百代風華,層疊潮落中,睥睨盛世寒濤。
一扇屏風,隔斷幾多春秋,落影黑暗中,帷幄傲笑紅塵。
一台香案,裊裊數縷青煙,氤氳繚繞中,書寫傳世功名。
一位公子,黑白寥寥數子,縱橫捭闔中,妙布天下棋局。
書卷在手,竹扇輕扇,翩翩風度,溫潤如玉。
紅樓,屏風,香案,公子。
一抹輕笑,象徵麒麟再現。
一縷爐煙,盪開儒風百年。
紅樓帳暖,幾多煙雨。
妙閣之上,三省窗前,一個儒雅身影靜靜看著遠方綿連的巒山,手中的信箋在無聲無息之中悄然化作粉塵。
男子的眼神逐漸深邃,看之不透。
「獨立寒窗,
沉浮百代,
疏樓更迭。
笑紅塵紛擾,
世態炎涼;
酒肉朱門,
江河浸紅。
縱橫天地,
書生意氣,
絕代風華震神州。
悵寥廓,
問蒼茫大地,
誰主沉浮?」
男子驟然回身,羽扇輕動,自信一笑,
「公子無忌!」
一旁的侍童笑道:「公子今天似乎心情不錯,是因為剛剛那封信的原因嗎?」
公子無忌微微遙頭,道:「是,也不全是。」
侍童道:「難得公子今日起了個大早,是要出門嗎?」
公子無忌悠然落座,隱於屏風之後,道:「鴻離啊,你也跟了我一段時間了,你看我像是那種愛出門的人嗎?」
那名叫鴻離的侍童搖了搖頭,道:「不像。」
公子無忌道:「那你還問?」
鴻離道:「只是好奇,像公子這麼懶的人竟會起床。」
公子無忌道:「臥龍終會騰飛,鳳雛亦能涅槃,再懶的麒麟也會有睡醒的一天,不是嗎?」
鴻離道:「我總是在思考,儒門三省書院為何會教出公子這樣的人物?老師他讓我跟在你的身邊,究竟是對還是錯?」
公子無忌道:「那你思考出結果了嗎?」
鴻離回答道:「就快了。」
公子無忌笑道:「從前有個旅人,他迷失在了沙漠之中。就在他瀕臨渴死的時候,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水潭。那水潭距離他如此之近,就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那旅人渴急了,他行走了兩步,沒有到;跑了兩步,還沒有到;最後他倒在沙漠裡,爬在絕路上,嘴裡還是在說著『就快了,就快了』,但他就是摸不到那水潭。你說,這個快要渴死的人該怎樣才能喝到水潭中的水呢?」
鴻離回答的很快,道:「那水潭應該不是真的,是他的幻覺,又或者是那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人在瀕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渴求的東西產生執念,從而認不清現實,妄想去追尋永遠追不到的東西。我的建議是,扇自己兩巴掌,看清眼前的路,也許還有的救。」
公子無忌道:「那你現在可以動手了,記得,要扇的狠一點,聲音要清脆,這樣才能清醒,才能記住。」
鴻離微微一愣,眼珠一轉,道:「下人打主子的臉,會不會不太好。」
公子無忌聞言笑道:「你啊,大局不足,小聰明倒是信手拈來。什麼時候你把心思收一收,扛起肩頭的責任,便也算不白跟我這一遭。」
鴻離說道:「天塌下來有你們這些個高的頂著,就算我迷失在沙漠之中,在我渴死之前,也一定會有人帶我出去。」
「對自己這麼有自信?」
鴻離道:「錯了,是對公子有著自信。」
公子無忌道:「以後別對我說諸如『快了』、『馬上』這樣模稜兩可的詞彙。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過程如何,我並不看重。」
鴻離道:「那我先前問公子關於那封信的事情,公子不也是說『是,也不全是』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嗎?」
公子無忌道:「這是肯定的答覆,並非模稜兩可。」
鴻離問道:「是嗎?」
公子無忌回道:「不是嗎?」
鴻離道:「你說的話有時候太過高深,反正我是聽不出來。」
公子無忌道:「所以我也常常不奢求身邊的人能懂我,畢竟這個要求對於你們這些常人來說,的確是太過嚴苛了。」
鴻離翻了翻白眼,道:「都說無利不起早,瞧公子這番做派,今日怕是要有生意上門了。」
公子無忌一挑眉,道:「嗯……跟在我的身邊久了,風兒也變得越發的睿智了。」
鴻離道:「公子這般勤快,不是出門就是見客,這並不難猜。」
公子無忌道:「所以我方才也並沒有誇獎你。能將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也怪不容易的。」
鴻離微微一窒,忍住想要破口大罵的衝動,道:「公子這張嘴,真的是讓人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啊。」
公子無忌道:「嗯,衝動是魔鬼,風兒可千萬別做出離經叛道的事情啊。」
鴻離道:公子放心,風鴻離還能忍。」
「嗯,乖。」公子無忌道:「下去做事吧,那位客人很快就到,也該出去迎一迎。」
鴻離道:「客人如果來了,是直接請,還是按規矩來呢?」
公子無忌道:「如果來的是個和尚,就直接請吧。如果是個道士,就按規矩來。」
鴻離問道:「如果兩者都不是呢?」
「那就不用帶他來見我了。」
鴻離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就在風鴻離要退出房門之時,公子無忌卻又忽然道:
「等一下。」
風鴻離停步,道:「公子還有事情要吩咐嗎?」
公子無忌道:「我改變主意了,這次不論來的是誰,都一視同仁吧。」
風鴻離微微一愣,心道:「又是這模稜兩可的事情。這一視同仁究竟是都直接請上來,還是都按規矩,又或者一概不見呢?」
唉,揣測上司的心思真是一件苦差事啊。
不過這一次風鴻離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道:「鴻離知道了。」
吱呀~
房門閉上,公子無忌撲哧一笑,道了句:「小兔崽子。」
低頭,那桌上正擺著一盤未下完的棋,棋局繚亂繁複,黑白摻雜,不明勝負。
公子無忌玩弄著手中的黑白棋子,頗為玩味地說道:「局勢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道門仙宗,桃源仙境,三脈議事廳。
這是一處極為隱蔽的所在,雖然位於仙宗總壇桃源仙境之內,但整個仙宗知道此地的也超不過十個人。
三脈議事廳,集天地人三脈之智謀,定論仙宗後續之發展方針。
三脈議事廳照例每三月一開,由仙宗宗主雲中仙老向天橫主持,天地人三脈之尊參與合議,共商仙宗大局。
在此另提一句,天地人三尊之所以重要,便是因為這三脈議事廳。天地人三尊是仙宗三脈的話事人,是能夠直接與仙宗宗主商議要事的重要職位,在仙宗有著極重的話語權,故而受著仙宗上下的尊敬與追捧。
三脈議事廳內,三處帳幕並立,帷幄幾重深重。
天黃、地綠、人紅,三色帷幕掩下千般污穢,長長帷帳蓋遮幾多風雲。
倏然冷風平地起,掀動層層帷帳,踏步輕語,帶來幾度爭鋒。
「凌虛劍,月藏鋒,百里無人,孤舟自橫。
靈珠子,玉拂塵,逍遙一世,難覓仙蹤。」
一念度一步,一步納一定,一定提一氣,一氣化千鋒!
但見華光一閃,紅色紗帳自動捲起,一個欣長身影悠然落座,手中玉柄拂塵輕輕甩動,除去身前塵穢,一派道氣仙風。
「人尊,百里逍遙,前來赴會。」
百里逍遙明目一抬,目中精光微斂,掃過四周,微微一笑,道:「看來,是我來早了。」
話音方落,忽有香風撲面,盪人心神。
百里逍遙精神一震,嘴角微翹,轉頭望向那黃色的帷帳。
「早也不早,剛剛好。」
只見那黃色的帷帳之後忽然點亮冷光,一抹剪影絕代風華,端坐輕紗之後。
「這樣的閒會,人尊一向積極。」
清脆的聲音,一如黃鸝輕鳴,討人喜歡。
百里逍遙微微一笑,對著那黃色帷帳之後的佳人道:「天尊還是一如既往愛開百里的玩笑啊。」
黃色帷帳之內的佳人正是道門仙宗天之一脈天尊-神策逍遙。
神策逍遙不咸不淡的回道:「也只有人尊認為我愛開玩笑。不過相比於總是缺席,不知人在何地的地尊,你也算對人之一脈盡職盡責。」
百里逍遙道:「地尊常年不在桃源仙境之內,也不知他是否在負責什麼緊要的任務。」
「呵。」神策逍遙忽然一笑,道:「像他那樣不著調的人,宗門哪裡會讓他負責什麼要緊的任務,定是躲在哪個市井之中喝酒吃肉去了。仙宗天地人三尊雖然都封號逍遙,但真正做到這兩個字的,也只有地尊了吧。醉飲一壺,極樂逍遙,醉飲逍遙這個封號,倒是與他最合適不過了。」
百里逍遙道:「我雖然與地尊極少見面,但對於他的各種傳聞卻是耳熟能詳。比起上屆人尊北冥逍遙,似乎這位地尊更為神秘。」
神策逍遙道:「道門仙宗天地人三脈,功法武學側重之處各不相同。人脈重劍道,天脈重拳掌,那你可知地脈武學側重於哪一方面?」
百里逍遙道:「似乎……是刀?」
神策逍遙輕笑一聲,道:「連你也說的這麼勉強,看來仙宗的刀當真不夠有聲望。」
百里逍遙道:「道門的掌劍丹術乃是一絕,仙宗繼承了掌劍,道靈一脈繼承了丹藥,陰陽宗繼承了術法,此三絕在江湖之上備受稱道。但說到道門的刀,別說外人,就連我這個宗門弟子,也覺得陌生。」
神策逍遙道:「這也怪不得你,地之一脈原本便人才凋零,不光門下弟子少,而且鮮有優秀人才浮現,所以仙宗各大事件之中很難看到這一脈的身影。所以道門的刀,也變得低調隱秘,鮮有聽聞。」
百里逍遙道:「既然地之一脈如此弱勢,作為地之一脈話語人的地尊也常年不在,仙宗門中事宜也不積極參與,那為何還要在宗門各大事宜決定中保留地脈的一席之地呢?」
「善刀而藏之。刀的意義不在殺,在藏。沒有出過鞘的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有多麼鋒利與致命。」神策逍遙道:「不論地之一脈如何弱勢,如何沒有存在感,就算地之一脈一個弟子也沒有了,仙宗也依然會毫不猶豫地保留地之一脈的話語權。因為地之一脈有醉飲逍遙這把刀,一把驚世駭俗的刀。」
百里逍遙道:「醉飲逍遙,傳說中的道中之刀,他真的有那麼強嗎?」
神策逍遙道:「道門仙宗年輕一代擁有三大傳說,醉飲逍遙位列三大傳說之首。北冥逍遙的劍,醉飲逍遙的刀,並稱仙宗刀劍雙雄。劍下無生,刀下必死,這是大宗師給出的評價。你說,他強嗎?」
百里逍遙沉默片刻,道:「道門三大傳說,醉飲逍遙的刀,北冥逍遙的劍,那第三個是……」
神策逍遙微微停頓,道:「神策逍遙的掌。」
百里逍遙眼神微微一亮,盯著黃色帷帳之後的曼妙身影,道:「想不到天地人三尊竟有如此輝煌的過往。如今百里忝列三尊之位,定當努力追趕,不落人後。」
神策逍遙道:「是啊,你確實應當努力追趕。當年的人尊北冥逍遙出山首戰,一人獨闖南苗十萬大山,遊仙劍下,無人爭鋒。之後更是在三教聖典之上盡敗儒門君子劍,為道門贏得了對抗冥界的中原指揮權。相比於北冥師兄,你出山首戰便被敗的毫無顏面。懷遠鎮野豬林之戰更是敗在了最不該敗在的陰陽宗手上,讓懷遠鎮中的仙宗弟子折損殆盡。當年北冥逍遙首戰歸來,便受到了大宗師的借鑑。而你,初戰歸來卻是重傷垂危,還被宗門禁足四十九天,甚至連你的師尊靈虛問劍也受到了牽連處罰。這兩者之間的差距,還需要你用心去體會,用力去追趕。」
百里逍遙雙掌猛然一握,骨節響的清脆,咬牙切齒道:「多謝天尊教誨,百里會認真反省。」
「罷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談了。」神策逍遙道:「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宗主怎麼還不來。」
話音方落,卻見議事大廳主位之上驟然垂下一襲珠簾,珠簾之後,一個人影沉穩落座,緩緩開口,道:「人都到齊了嗎。」
聲音低沉,中氣十足。
神策逍遙答道:「應該算是到齊了吧。我想,宗主也一向沒有指望過地尊會出席這種會議吧。」
珠簾之後,向天橫朗笑一聲,道:「醉飲逍遙那放浪形骸的性子,就由他去吧。沒有他在,這次會面倒顯得安生。」
神策逍遙輕笑一聲,道:「他那個性子,倒確實不適合這種場合。」
向天橫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人都到了,那這場議事會就正式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