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遠漫步走過了那娃娃挑水來時的小路,路盡頭是一個田埂,站上去便能看到兩塊田地,一塊與其說是田地,不如說是個水魚塘——將地刨的深了些,又築高了田埂,圍成了一個水塘。裡面巴掌大的魚追逐著泥鰍黃鱔之類的小魚,將水攪的混濁。另一塊倒是種著些莊稼,莊稼有些稀疏,遠不及野草繁茂。就像此刻辰遠的內心,習武多年以來,從未想過自己的與眾不同,也從未想過這一身的能耐,是否在一些人眼中,也如那農漢樵夫一般。辰遠長舒一口氣,盤腿坐在土埂上,看向不遠處莊稼上正在啃食枝葉的小蟲,還有雜草叢中悉悉索索穿行的田鼠,它們,是否也會思索呢?它們眼中,宇宙,是否就是這一株莊稼,這一塊田地呢?
「琢磨出咋成仙了沒?」老漢已站在辰遠身後,辰遠渾然不知。
辰遠回頭望去,已沒有了驚訝,今日上山,這老漢已經給了他太多的驚訝了,他已有些習以為常,沒聽到他過來的腳步,又算得了什麼?
「好輕功。」辰遠笑著淡淡地夸道。
「沒年輕時好了。」老漢也笑道。
「老爺子今年高壽?」辰遠問道。
「八十有六。」老漢道。
「您說的年輕,是參悟道碑時嗎?」辰遠問道。
「那時候又太年輕,都一甲子之前的事了,才二十出頭。」老漢道。
「跟我這麼大。」辰遠道。
「那我可趕不上你,你比我那時凶多了。」老漢笑眯眯道。
辰遠笑著搖頭道:「再凶又如何?一條小蟲罷了,它可知道我在注視著它,它又可知我隨手一捏,就可以將它帶到它一生都爬不到的地方去,它又可知,我可以輕而易舉碾死它。」
「可你又豈會無聊到專程去弄死一隻小蟲,就算它強大到咬死了跟它爭搶這一株莊稼的所有的小蟲,你若非坐在這裡看完它的一生,你又豈能知曉?你若不是今日到了老漢這裡,又恰巧不想吃飯出來散心,你甚至這一生都還不知道這裡有這一條小蟲。」老漢道。
「聽聞那伏往河,就與仙人無異了。常人習武窮極一生,誰又修得會雷法這種傳聞中的東西?」辰遠道。
「他的雷法也不是百試百靈的,有時真能招來,有時卻徒勞無功。」老漢道。
「那也不是人力可為的了,傳聞他能呼風喚雨,天地為之色變。」辰遠道。
「我倒是也見過,所以才會信一點仙神之說,閒暇之時也常常思索。」老漢道。
「如您所說,我們看那伏往河呼風喚雨,可不就跟農夫看我們施展輕功飛身上山是一個道理。」辰遠道。
「是,他之所以無敵於一個時代,是因為他本質上與我們就是兩類人。」老漢道。
「哦?」辰遠疑惑。
「我們是武者,他是修道者。」老漢道。
「而且可能是這古往今來,最後的兩個修道者之一了。」老漢又道。
「最後兩個?天下道觀何其多,修道者不說不計其數,也為數不會太少吧?」辰遠道。
「他修的道,與那些人又有些不同。」老漢也與辰遠並排坐下說道。
「有何不同呢?」辰遠道。
老漢沒有說話,從腰間拔出煙瓶,邊裝菸葉,便喊道:「蛋娃!拿些魚食!」
「來嘍——」身後的院裡一個聲音拖長了回應著,人已小跑著到了近前,手裡端著個破碗。
娃娃跳下田埂,走到那水塘前,抓一把魚食拋向塘中。魚食剛剛嘩啦啦地落下,塘中頓時如同炸雷般劈哩叭啦的翻滾起來。蛋娃又將魚食灑在空處,那裡便也翻滾起了魚浪。又灑了三兩次,蛋娃完成任務一般,小跑著回了屋,甚至沒給老漢打個招呼。
「看到了麼?他修的,就是這個。」老漢道。
辰遠不明所以,眉頭緊皺,看向老漢道:「這次,我是真真不知,老丈此為何意了。」
老漢深深看一眼皺著眉的辰遠,磕空了手中沒吃兩口的煙,緩緩道:「我且問你,這塘中之魚,此刻為何有食吃?」
「是因為蛋娃方才的投餵。」辰遠如實道。
「那,蛋娃為何會投餵?」老者又問道。
「因為是你讓他餵的。」辰遠不明白老漢要說什麼,只是跟著如實回道。
「是了,這就是他修的道。」老者道,不等一頭霧水的辰遠追問,老漢又問道:「你說,魚知不知道,是因為我讓蛋娃餵魚,他們才有食可吃?」
「自是不知。」辰遠道。
「那這些魚,能否聽懂,是我喊了那一句,蛋娃才跑來餵魚的?」老漢又問。
「自是不知。」辰遠又道。
「為什麼?」老漢問。
「它們聽不懂,它們沒有智慧。」辰遠道。
「你說它們聽不懂,它們卻也可以結群而行;你說它們沒有智慧,它們卻也知道捕食,有些魚甚至知道避垂釣者之鉤。」老漢道。
「他們只是聽不懂我們的語言,沒有我們的智慧罷了。」老漢又道。
辰遠點頭。
「那,若是有一隻魚,天長日久聽我呼喊,忽有一日學會了我這一嗓子,豈不是要食有食?」老漢道。
「哈哈,著實有趣。」辰遠道。
「有趣吧?」老者道。
「伏往河,就是那條口吐人言的魚。」老者看向天際,沉沉地道。
辰遠看向老者,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老者依舊看著天際,慢吞吞地說:「我們這方天地啊,就似這水塘一般,你我皆是這池中之魚。魚兒本在那大江大河之中,不知道我們的存在,那大江大河,就是他們的宇宙,他們窮極一生也游不完,看不盡。忽有一日,一張大網將它們帶到此處,只有這第一代被網來的魚,知道這不是它們本來的地方。而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產籽,大魚或死,或為我等所食,現在這池中之魚,早已認為,這方泥塘,就是它們整個的宇宙。就算游到盡頭碰到田埂,也不會想到,縱身一躍,沒準就出了自己認為永遠出不去的宇宙。」
辰遠的眼睛被點亮了,焦急地道:「所以,伏往河是大膽的縱身一躍,故而才不見了蹤影嗎?」
「或許是吧。」老漢接道,「只是不知這魚塘,是恰好挖在了河邊,他躍出後回歸了更大的天地,還是像這方泥塘一樣,躍出去就是在泥土中掙扎到乾旱而死。」
辰遠望向那泥塘,沉默中帶著傷感。
只聽老者如夢囈般又道:「而想要躍出,就也得跟那池中的魚一般。要麼就是運氣好,恰巧躍在田埂低的地方,便歪打正著。要麼就將自己變成一條最強有力的肥魚,此間田埂,對它而言處處皆低,從哪裡都可以躍出。」
「所以,那伏往河前輩就成了我們這方泥塘中最肥的那一條。」辰遠道。
「是,因為這條魚學會了口吐人言,能召喚來食物,也能看到人的影子,知道下一把食物落下的位置,故而它吃的總是最多的。」老漢道。
「那它很快就能躍出這方水塘了。」辰遠道。
「是,故而他自己也知道,他就算是不躍出,也有屬於他的最終命運等著他。」老漢道神色有些哀傷。
「什麼命運,他都窺得天機了,還窺不破命運麼?」辰遠抱著膝道。
「你說,你看到眼前這泥塘中最大的一條魚,你會有什麼想法?」老漢拿煙瓶一指那魚塘道。
「吃了它。」辰遠很簡明地道。
老漢點點頭,道:「即使你此刻沒有吃了它,當你下次想吃魚時,一定滿池塘要找到你上次看到的那條肥魚。」
辰遠也點了點頭。
「就算那魚命好,第一次躲在了泥里沒有被發現,第二回人手上一滑溜又讓它溜了,可第三回,第四回呢?每回都捉不住,人會不會下次就帶一張網來?時間久了沒有見到那條肥魚,我放幹了池子裡的水都要找到它。」老漢又道。
「就算是那學會了口吐人言的魚,可以聽懂人說想吃魚而躲在泥底,也可以一直游到離人最遠的地方,但你最終只是一條早晚被吃掉的魚。」
「這便是」辰遠拖長了音,像是有點不確定地詢問。
「天劫,可以這麼理解。」老漢點頭。
「武者過於強大,就會引來天劫,這都是多久以來的傳說了,難不成真有其事?」辰遠笑笑。
「我們將那肥魚一叉叉死在塘中,豈不是跟天降雷電劈死我們一樣。」老漢道。
「你不是見過那伏往河引天雷?莫非引來天雷劈自己?」辰遠道。
「跟劈自己也差不多,那回甲子錄上半數的高手圍攻伏往河,被伏往河招來的一道雷電劈的渣子都沒剩。那道雷電就落在他上一刻施法之處,他施完法立刻飛逃出那幫高手的包圍圈外,等於是剛形成合圍之勢的那一眾高手自己站的齊齊整整被劈,生怕漏下一個。若非他提前遁去,自己也得遭了災,老漢說到這笑了。」
「他不是那條最強壯的魚麼?也不能抵禦自己招來的叉?」辰遠好奇道。
「抵禦個屁,他自己也受了傷,畢竟被人圍著,跑的不太利索,沒徹底逃出攻擊範圍。」老漢道。
「那傳聞抗過了天劫,修士又會強大很多呢?」辰遠道。
「抗個鳥蛋,拿什麼抗?魚終歸是魚,跳出了泥塘也還是魚。就算回歸了江河,也成不了人。在江河裡,它又成了一條小魚罷了。只不過魚塘里能存在的種種天劫,運氣好的話,在江河裡不復存在罷了。但被江河中的大魚追逐啃食,豈不又是另一種劫難。」老漢不屑地道。
「那這條魚未免太慘,學會了口吐人言又如何?懂得了池塘這方田地又如何?還不如做一隻糊裡糊塗的小魚。」辰遠道。
「你得承認,想要發出你這樣的感慨,至少是得你成了那條魚,你才能有這樣的體會。」老漢道。
「否則你在魚塘中活到死,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一條魚,你覺得生命就應該是這樣,天地也就是這樣,理所當然。」老漢道。
「可我就算是簡簡單單的活著,也能吃到很大,就算比不上那最肥的魚,做第二肥,豈不是也能引的來天劫?」辰遠道。
「娃,我只是將天地與這方水塘類比,方便你理解。不是為了讓你把周遭的一切,都能跟這池魚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能找到對應,若真能是那樣,這天地間的奧妙,豈非全都被你解開了?」老漢笑道。
「再者說了,你就算吃到第二大,也如願地被叉死了,你都不知道有能決定你生死的人的存在,你又怎知是你的肥大引來的天劫呢?」老漢又笑道。
「你早這麼說的話,我腦子裡就沒這麼繞了。」辰遠也笑道。
「也就是說,伏往河領悟了這天地間的語言,就像那魚學會了口吐人言一般。」辰遠道。
「然。」老者點頭。
「魚學著人說話,能要來魚食這一類的好處。就像伏往河學會了天地間的語言,就能獲得我們也不知道的什麼好處一般。」辰遠又道。
「然。」老者點點頭又道。
「人說話,魚是聽不懂的。故而天言地語,人也是聽不懂的。只能學著發聲罷了,學對了,學像了,就會有相對應的好處。不止是簡簡單單的索要食物這一種。」辰遠道。
「嗯!然也然也!故而有些宗門施展一些秘法,總歸會說些旁人聽不懂的咒語,大多難逃此例。」老漢眼睛瞪大了點頭稱讚。
「在魚看來,人能發聲,聲還有不同的調。那天言地語對我們人也是一樣,不一定是聲音,也可以是別的什麼東西。可以有很多種,每一種又可以有很多類。可以是人具備的,也可以是人不具備的某種能力,故而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領悟方法。」辰遠接著道。
「越來越上道了,都不用我再費勁巴拉地解釋了。」老漢道。
「那,伏往河領悟的是哪一種?」辰遠問道。
老漢笑眯眯地盯著辰遠,慢悠悠道:「你身上這種。」
辰遠睜大了雙眼,驚到:「什麼!」
「沉靈,不敢說是與天地溝通的法門,但卻是可以觀看這天地的途徑,截取天機的方法。就像是魚學會了聽人言,吐人語,能知道人要幹什麼,還能抓住機會從人那裡騙來好處,避開災害。」老者道。
「你以為沉靈只是能讓你看的更遠,聽的更清,感覺更敏銳?你那就像是撿了一塊金磚,恰巧發現了跟你家院牆漏風的窟窿一模一樣大,就給用上了。」老漢第一次滿眼嫌棄地看辰遠。
「大道就飄浮在這天地間,就像有時這魚塘上就會飄滿魚食一般。我等拋灑餌料,是為魚之天道,那風雨吹落周邊樹上的蟲蟻落入池中,又是天道之上的天道。沉靈之於我等,猶如人言之於池魚。」老者仰頭看著天喃喃道。
「所以說沉靈這功法,就是窺查天道的法門?」辰遠問道。
「你可以這麼理解。」老漢點頭。
「怎麼窺查呢?」辰遠又問。
老漢不語,只是盤腿而坐,閉起了眼睛。而後又睜開眼,笑吟吟地看著辰遠。
「就這?打坐?」辰遠問道。
「不然呢?為何不管佛家道家都要這樣呢?」老漢笑道。
「坐那兒幹什麼?」辰遠問。
「什麼也不干,一開始是想。」老漢道。
「想吹在你面上的風,想飄進你口鼻的氣,想你坐在這裡的樣子,想這方天地的起始與形狀,想你一切都感覺,想你一切的想像。」老漢夢囈般又說道。
「我不行。」辰遠道,「我一想那些我就瞌睡,有時失眠就會故意去想那些,睡的可快了。」
「哈哈,下回你沉靈之後再想試試。」老漢道。
「等你能很專注地想一件事之後,就可以做到不想了。」老者道。
「做這些都是為了不想的話,當初想這些幹啥?」辰遠沒好氣地道。
「沒有人能做到在自己刻意控制的某一刻什麼都不去想。」老漢道,「不信你試試。」
「那倒是,就像我在想讓自己別去想,本身就是在想著『不要讓自己去想』這件事。」辰遠道。
「不錯,所以說,能集中所有精神只去想一件事,很難的。能做到,才能做到不想。」老漢說道。
「因為『不想』這件事,本身就需要專注。」老漢又道。
「就算能做到不想,又能有什麼用呢?」辰遠道。
「漂浮在這天地間的道,是一池子的水。只有你『不想』的時候,你才是一個空瓶子,水才能進的來。但凡有一絲的想法,你的瓶子就是滿的,容不得其它東西。」老漢道。
「我雖然不大懂,但聽起來你好像很厲害的樣子,那這池子裡漂著什麼?」辰遠笑著問老漢。
「金光閃閃,五光十色,古往今來,人畜鳥蟲,日月星辰,過去,現在,將來。你知與不知道一切,皆在眼前。」老漢忽然神往地道。
「那你看到了什麼?」辰遠也有些好奇。
「什麼也沒看到,我太貪了。」老漢忽然很頹喪。
「哦?」辰遠疑惑。
「那些飄浮著的小球,我隨便抓一個即可,可我竟想同時抓兩個,或者說是在猶豫要先抓哪個。這一猶豫,便有了雜念,便又在『想』了。」老者嘆道。
「所以又把剛灌進瓶子的水給逼出來了。」辰遠道。
「是啊!哎!」老者想說什麼,又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那下次抓一個不就行了。」辰遠道。
「那次之後,十來年了,水便再也沒有進去過。」老者搖頭道。
「哦?這麼多年就成功了一次?」辰遠極為詫異。
「是啊,我也不知我有了什麼雜念,再也做不到什麼都不想了。」老者道。
「許是一直想著再能成功地進去吧?」辰遠道。
「興許是吧。」老者點頭。
「這麼多年,沒成過,你有沒有想過」辰遠欲言又止。
老漢翻起眼皮看了看他,點燃了菸葉,吧嗒兩口,乾燥的菸葉炸裂的聲音此刻格外的清晰。
「想過什麼?」老漢頭也沒抬。
「有沒有想過您當年是犯了癔症?有點魔怔了,實為幻境?」辰遠小聲試探道。
老漢抬頭看一眼辰遠,並沒有辰遠想像中的生氣,吧嗒兩口煙,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現在就是你的幻境,你根本沒來這個山上,也沒去過山下的洞,真正的你此刻只是在王府客房的床上熟睡著做夢而已?」
辰遠恍惚了那麼一瞬,便道:「你這老頭怕是著了魔了。」
「我著沒著魔的我不知道,你卻已經著了道了。」老頭笑吟吟地小聲說道,露出滿嘴的黃牙。
「什麼?」辰遠不解道。
「現在的確就是你的幻境,只不過真正的你不在王府睡覺,而是還在屋裡的炕上跟我喝罐罐茶。」老漢道。
辰遠先是一怔,隨即笑出了聲:「你這老頭真的是走了火了。」
「不信,你回頭看,你和我,走過來了。」老者笑吟吟地用煙瓶一指辰遠身後,辰遠緩緩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經歷過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可遠遠沒有這件讓他震驚,甚至感到恐怖:自己就親眼看著自己和眼前的這個老頭,從小路的那邊向這田埂走了過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在說話,而那兩人也望著田埂,卻似是看不到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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