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命里有時終須有(3)
大年初二,按照中國人的傳統,要繼續走親訪友拜年,紀家也不例外。
紀少乾開車,郝娟當然在副駕駛,往年是葉灝丞與她坐前面,父母在後座,而今年只有她自己,歪七扭八地倚著擺弄手機。
思緒掠過他,他的信息就像設置了郵箱裡的按時發送,整點到達。
昨天奶奶的弟弟在家人陪伴下來到療養院,五年沒見了,慶幸的是奶奶都還記得。一晚上她休息得不太好,大概是太高興了。
兩分鐘後——你今天會來嗎?
葉灝丞的簡訊紀絨絨一直只接收,從來沒有回覆過,但她現在想痛快地告訴他:不必等了,她已經在跟父母去姥姥家,轉而回憶起來——就在去年春節他們已進入冷戰期時,他在親人面前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做紀家的乘龍快婿,怎麼?才一年,忘得這麼幹淨?
半分鐘後——你今天要陪爸爸媽媽回姥姥家?好。沒關係。給姥姥帶問候。
紀絨絨皺了皺眉,眼睛酸痛,手機屏幕的光暗下去,她手搭在額頭上休息,腦袋裡盤旋的卻是,離婚後第一年春節,她如何面對接下來七大姑八大姨的道德圍攻?!
可惜,直到到達目的地,她仍毫無對策,轟轟烈烈地在簇擁下吃完了午飯,紀絨絨簡直被虐了個體無完膚,深深體會到離婚女人的不容易!
紀絨絨不明白,自己不就離個婚?她還年輕,不到三十歲,至於上綱上線被集體討伐嗎?
這些已婚婦女的優越感到底從何而來?她也是早婚好嗎!從來沒這樣過啊?
有些人甚至積極安排相親,直言她應該多接觸接觸好男人!
紀絨絨頻頻看表,時間難熬,讓她越來越疲憊和頹喪,郝娟心疼女兒,說:「絨絨的事謝謝大家關心。她現在一心都在事業上,戀愛和婚姻就隨緣吧。」
母親一番話,親戚們總算消停,隨聲應和。
回程路上,紀絨絨說要散散心,父母沒有阻攔,她便在金城街下車,去商場大殺四方。
當購物也不能轉移一個女人的注意力時,說明她的情緒真的很糟。
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回到工作室,大過年的,好像整幢寫字樓都處在休眠中,來來往往,形單影隻,紀絨絨呆望著一室冷清,悲從中來。
世界熙攘如常,她卻感到孤單。
紀絨絨從購物袋裡拿出一摞盒子,是她在藥店精心挑選過的天然海參,整理到一起,下樓開了另一輛低調的銀灰色車子去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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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位於療養院中央的園子熱鬧非凡,遠遠就聽見主持人在台前歡呼。
葉灝丞被停職,並不影響基金會的正常運行,冬泳活動熱火朝天,參加的多是些年輕力壯的義工和四五十歲身體來自社會各行各業的熱心群眾。大家聚在一起為療養院的孤寡老人過年,不過塗一節日氣氛。
紀絨絨順著人群的邊緣走,粗略地朝泳池邊掠一眼,並沒有看到傳說中葉灝丞的lt,倒是瞧見幾個年輕漂亮的護士在互相嬉笑著,面露紅潤,靦腆地瞟著誰,談論著什麼。
她有股怪怪的直覺,順著她們的視線,竟真的發現葉灝丞,不過他只是在泳池邊拿著計時器而已。
停留的片刻,已有相熟的護工發現她,向她打招呼。
紀絨絨扯個笑,逃似的快步進入樓中。
走走停停,紀絨絨心事重重,到了奶奶房間,裡面談話聲、笑聲不斷,大概是葉灝丞所說,奶奶的弟弟和家人還在療養院內。
她抬手要敲門,猶豫了下,驀然收回。她的身份尷尬,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還是算了。
可既然來一趟,不能就這麼走掉啊,她低頭轉身,正想去將東西留給護士,忽而撲面而來一陣凜冽的冷風,帶著那種冬天裡很特殊的,涼而清新的味道。
還沒來得及抬頭,眼前的人已經粗喘著氣,斷續說:「既然來了……先別走……」
紀絨絨不得不承認,過去一年裡,雖然兩人的親密時刻用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多數時候都是刀光劍影,兵戎相見,但他的聲音和味道,就像是刻進她的腦海里,每當他接近,她都能第一時間感知出來。
本-能地維護自尊,紀絨絨偏過臉,把盒子塞給葉灝丞:「我是來看奶奶的,奶奶沒事,我就放心了。這些你拿給奶奶。」
葉灝丞先接過來,用身體擋住女人疾走的腳步:「絨絨,等下。奶奶最近身體……不太好……你再陪陪她,好嗎?」
紀絨絨一凜,總算看向他:「怎麼不好?」
葉灝丞聲音低沉:「奶奶兩年前就查出小腦萎縮和血栓,奶奶又意外跌倒,臥床了這麼久,一個禮拜之前,奶奶忽然昏迷兩次,檢查後發現是腦梗阻……人老了,這樣那樣的病就都來了。」
紀絨絨對這些老年人常見病並不陌生,爺爺也是小腦萎縮和腦梗,常常糊裡糊塗,說的殘忍一點,就是「傻了」。
紀絨絨沉默,自是不願辜負奶奶對她的疼愛,點頭說:「好。可是裡面……我……」
葉灝丞笑了笑:「沒關係,見一面就認得了。其實舅爺家來一趟很不容易,有些親戚我也不熟悉。」
他溫柔說著,引著她進了病房。
紀絨絨一露面,床四周圍著的人齊齊看向她,奶奶一下精神了,高興道:「哎呀……這、這就是我的孫媳婦,絨絨……你們快看,是不是特別好看?」
舅爺一家,老老小小,大概來了七、八口,大概要兩台車才能裝的下,紀絨絨錯開葉灝丞身後站著,僵硬地微笑,接受「婆家」人的注目禮。
她似乎無論在什麼場合,都是優雅而且自信的,從未這麼窘迫過。
大概是因為,葉灝丞的親戚中,除了奶奶,她是第一次見,不免緊張。
葉灝丞動作從容地拉她的手,正式介紹過,奶奶便熱情地招呼她過去一一認親。
紀絨絨走出兩步,不安極了,回頭看看葉灝丞,用眼神求助。
那一瞬另他胸口一暖,久傷之處,好像被敷上了靈丹妙藥,她是個無論在哪方面向來出色的女人,似乎除了父母,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顯露出示弱、委屈,可憐巴巴的一面,只是這種眼神中熟悉又親近的交匯,已經許久沒有再在他們之間發生過了。
葉灝丞知道她打怵,扶著她的腰,陪她一同走過去。
畢竟彼此間是第一次見面,你來我往非常客氣,舅爺家的叔叔嬸嬸直夸葉灝丞好眼光,娶了個這麼漂亮優秀的老婆,一邊還埋怨說,婚禮也沒有通知他們。
葉灝丞一直捉著她的手,在掌心用力一握,正要開口,奶奶「哎呦」一聲,實話實說道:「這不讓我省心的,一直就說沒有時間舉行婚禮!把我氣的!」
葉灝丞連忙道:「奶奶,您可別生氣。我和絨絨選好日子,一定會辦婚禮!」
紀絨絨發怔,身子一緊,抽回手。
婚禮……明明才一年光陰,又讓她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在場別人也許沒發現,葉灝丞自是第一個感知到她的變化,一時百感交集,轉頭望著她。
想起接下來那茬,奶奶哪裡能消氣,沉沉嘆一聲:「你們啊,婚禮要是嫌麻煩不愛辦就算了,趁奶奶還沒死之前,趕緊給我生個大胖孫!看看人家小偉,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紀絨絨眸中灰敗黯淡,仍舊依附著,笑著點頭。
時間過的很快,三點半左右,老人們都累了,葉灝丞送舅爺一家,走前交代紀絨絨:「你留下來陪奶奶吧……好嗎?」
紀絨絨「嗯」了聲,夫妻他們確實時做過的,所以對起戲來並不難,依依不捨說:「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葉灝丞離開後,紀絨絨在病床旁收拾了陣,奶奶揮手道:「絨絨啊,歇歇吧,別忙了,一會兒有人打掃。你多久沒來了?來,陪奶奶聊會兒天。」
「好。」紀絨絨搬了張椅子,坐下來,一邊剝桔子,一邊道歉,「對不起奶奶,前陣子我的工作室太忙,沒時間來看您——」
「是吵架了吧!」奶奶一口篤定,「年輕人吵吵鬧鬧的很平常,但千萬別傷了真感情!絨絨啊,你是個好姑娘,我走了以後,如果是你照顧灝丞,一起過後半生,我放心啊。不管現在還是將來,如果他哪裡對不起你了,奶奶替他跟你——」
「奶奶!不要……」紀絨絨不讓奶奶說出那幾個字,她承受不起!也根本看不到她和葉灝丞的將來……
奶奶心疼地抹去紀絨絨的眼淚,道:「好好,奶奶不說這個了。別哭了啊。說個別的……」
祖孫兩人聊了很久,奶奶越聊越精神,護工在一旁說只要孫媳婦一來,那比什麼藥都好使!要是往天,早昏昏欲睡了。
紀絨絨倍感心酸和自責,只是一個多月沒來探望奶奶,奶奶就比之前蒼老許多,而她和葉灝丞的事,還讓奶奶操心擔憂。
奶奶想起什麼,突然說:「對了,絨絨,你認不認識一些和你年齡差不多的,現在一個人的女孩啊?」
紀絨絨不明所以:「怎麼了奶奶?您也想給人介紹對象啊?」
奶奶笑道:「是啊!孝儒那孩子可好了,還有本事——」
「孝儒?」這名字聽起來好耳熟,紀絨絨低低重複念著,然後腦子好像忽然劈過一道藍色的閃電,「蹭」一下站起來,「奶奶,不會是……季孝儒吧。」
紀絨絨未從奶奶那裡得到確認,當事人只穿了個黑色的長羽絨服,趿拉著棉拖,頭上包著一塊大白毛巾,恰時走進了她的視線。
「奶奶,我得金牌回來孝敬您啦!」
季孝儒正揮舞著勝利的成果,見到紀絨絨,也是一驚,紀絨絨打量他一通,立刻撇開視線,而季孝儒也把羽絨服扯得緊一些:「你……什麼時候來的?」
世界這么小?紀絨絨苦苦地笑,扯了下嘴角:「你怎麼在這?」
「呃……這個說來話長。」
季孝儒聳聳肩,先把獎牌遞給奶奶,奶奶樂得合不攏嘴:「哎呀,看這小子啊!游個泳也能得金牌啊!厲害厲害!」
季孝儒開玩笑的口吻說:「您孫子沒參加,不然我最多也就銀牌。」
奶奶更樂了,心疼道:「快快快,凍的這樣子,快去穿衣服!
紀絨絨徹底懵掉,季孝儒儒雅一笑,內心卻吶喊著逃跑,紀絨絨看出他目的,踏著高跟鞋,快步追上,只是兩人都還沒出門,葉灝丞送完舅爺一家回來了。
三人面面相覷,紀絨絨指指他們兩個:「你們……認識……」
季孝儒先開口,話卻是對著葉灝丞說的:「你不會還沒告訴她吧?」
果然!季孝儒和葉灝丞!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居然——
葉灝丞懊惱不及,他離開泳池時已經告訴季孝儒,紀絨絨來了,讓他躲遠點,沒想到還是曝露,脾氣只好向季孝儒發:「你別添油加醋了!」
紀絨絨無力地笑:「而且,還很熟的樣子?!」
季孝儒夾在中間實在不好受,攤手道:「我去換衣服了,剛從泳池上來,你們知道的?有點冷……慢慢聊。」
「等等!季醫生!」紀絨絨一頭霧水,恨恨回頭瞪眼葉灝丞,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她腦子很亂,質問也顯得有氣無力,毫無邏輯,「你……你到底是不是季孝儒?不,不,你到底是不是徐阿姨的兒子,季孝儒?」
「是,你放心吧。除了我和葉灝丞相熟之外,一切都是真的。」
「那你……也是真的心理醫生?」
季孝儒笑出聲:「當然。你的資料我已經全部郵寄給你了,如果我不是真的在心理諮詢中心工作,我怎麼可能有權利動你的東西?」
紀絨絨咕噥:「為什麼我的世界這么小?轉來轉去都逃不開……」
「逃不開……」季孝儒輕嘆,正要走。
「等一下——季醫生……」紀絨絨頗難為情,斷斷續續懷疑道,「那……那你有沒有把我對你說的話,告訴過葉灝丞?」
「紀絨絨女士,我是拿著執照的專業心理醫生,我有職業操守和準則的!」季孝儒瞥一眼她身後的人,「剩下的話,讓葉灝丞告訴你吧,我再不去換衣服,我相信他會衝過來趕我走。」<!--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