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裡的這段安靜,對宮門外的人帶去了難以想像的焦慮,徐相再也無法就這樣等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宮門被禁軍用重木撞開。
徐相揮袖斥開左右的勸阻,當先進入,看著眼前的畫面,神情驟變,轉身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得擅入。
大臣與禁軍們遵命退下,用布幔隔絕了內外的視線,徐相臉色冷厲看著這些事情做完,才再次轉過身來。
看著雪地上的血水還有那些慘不忍睹的畫面,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身體微微搖晃,喃喃說道:「何必如此?」
齊先生坐在地上,渾身是血,閉著眼睛,已然死去。
南王世子坐在輪椅里,歪著頭,已經沒了呼吸。
那位不離陛下半步的黑瘦侍衛也已經死了,胸口有個極大的血洞,咽喉上有一道恐怖的血線。
徐相走到蘇青冥身前,只是如此短的距離,便用去了很多力氣,臉上的皺紋深了很多,仿佛老了好幾歲。
蘇青冥神情淡漠說道:「南王世子勾結齊先生行刺朕,與這名侍衛同歸於盡。」
徐相自然知道這不是實情,陛下只是給自己一個說法,苦笑說道:「陛下您為何要這般做?」
蘇青冥說道:「南王世子猜到了我的一些想法,所以他必須死。」
徐相痛苦說道:「此事一出,南王或者投趙,或者投秦,或者直接反了,楚國再難問鼎天下,陛下難道不在意?」
蘇青冥說道:「皇宮外鬧事的那些書生百姓,你應該很清楚他們在想什麼。畏戰避戰沒有錯,是人之常情,但若想問鼎天下,只憑楚人不可行。」
楚國太平日久,民風陰柔,都只想著被妥善安好,細心保存,免他苦,免他四下流離,免他無枝可依。
這樣的子民,只適合用來做子民,別的任何事情都不行。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些都可以改變。」
徐相看著蘇青冥語重心長說道:「我雖然老了,但陛下您還年輕啊。」
蘇青冥說道:「我只能改變身邊的一些人,不能也不想改變世間所有人,太累,而且麻煩。」
雪宮暗殺,都城生亂,有很多麻煩的後續需要處理,徐相顧不得累,匆匆離開宮殿,自然沒忘了吩咐人把雪地里的血水與屍體清理乾淨,就像多年前蘇青冥在晨光里遇到第一次暗殺那樣。
皇城外的騷亂、都城裡的暗殺與放火,都被盡數鎮壓,滿城儘是哭聲與痛罵聲。
那些擔心南王世子安危的書生與百姓,被禁軍逐散後,自然傳播了很多流言,對蘇青冥頗為不利。
比如雪空裡的那些雷電,必然是天老爺對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的不滿!
很多大臣都在勸說徐相的手段不要這般強硬,還有十餘名大臣更想藉此生事,逼皇帝退位。
徐相勃然大怒,直接把這些人全部下了詔獄。
暮色深沉時,徐相再次進宮面君,把朝堂上的情況以及滄州方面的反應仔細匯報了一番。
南王世子進宮是真的想要弒君,問題在於現在他死了,皇帝陛下還活著,那麼便沒有人相信朝廷的說法。
為了安撫民心,朝廷總要做些事情,皇帝陛下更應該做些事情。
「廢帝,或者逐出都可以。」
蘇青冥把黑髮攏至身後,用布帶系好,說道:「但不要試圖殺我。」
徐相當然不會廢帝,雖然他早就已經看明白陛下根本不想當這個皇帝。
如果皇位空懸,那些沒用的王爺必然會跳出來,遠在滄州的南王更不知道會做什麼。
他沉思半晌後說道:「陛下寫個罪己詔吧,然後自幽冷宮。」
蘇青冥說道:「可以。」
徐相在心裡嘆了口氣,起身向殿外走去。
門檻在暮色里仿佛燃燒起來。
踏過門檻的時候,徐相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轉身看著蘇青冥,眼睛微亮說道:「陛下,您想不想生個兒子?」
蘇青冥的回答非常簡單而明確。
「不想。」
暮色漸深,夜色初至,殿外的血水混著雪水被洗掉,沒有一點血腥味,甚至就連宮門都修好了。
撲楞撲楞,青鳥展翅飛來,落在窗上,與蘇青冥對視。
蘇青冥說道:「多謝。」
他很少對人說謝謝,因為他很少需要別人幫忙。
今日齊先生踏進皇宮,青鳥便飛離了棋盤,站在了高處的檐角,用視角很巧妙地做了畫面挑選——現實世界裡的修道者只知道齊先生死了,但沒有看到他的出手,而當時秦大坐在輪椅上,背對著雪亭,也沒能看到具體的畫面。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任何幫助都需要回報,只不過有些時候回報是自己精神上的滿足。
青鳥不屬於這種,說道:「我希望你能幫我想明白一個問題。」
蘇青冥說道:「講。」
青鳥說道:「齊先生為何能夠看見真實?」
當時齊先生站在雪地里,向著天空裡的它看了一眼,便看見了真實。
於是才會有雷霆落下,天劫生出。
青鳥不忌憚這件事情,不然它不會在雪地上留下爪印,幫助齊先生把真實看得更清楚。
蘇青冥說道:「真實才能看見真實,而這樣的事情,會在幻境裡越來越多。」
青鳥說道:「為何?」
蘇青冥看著她的眼睛,若有深意說道:「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
青鳥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長時間。
如果齊先生醒了過來,變成真實的生命,她這個青天鑒靈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還是說,自己在某些時刻發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變化,青天鑒里才會出現這些事?
那個時刻是何時?
青鳥想了起來,應該是她向傅山主撒謊的時候。
她看著蘇青冥的眼睛,帶著一絲畏懼和一絲嚮往說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無論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好聽,所以蘇青冥沒有理青鳥。
青鳥眼珠骨碌碌轉動,又問道:「就算你把那個笨小孩趕出幻境,他還是可以告訴別的人,比如善淵真人。」
蘇青冥說道:「只要幻境裡的這些問道者不知道我的想法就好。」
青鳥說道:「但我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們。」
蘇青冥說道:「你不會。」
青鳥有些沮喪,說道:「你為什麼能猜到我的選擇?」
蘇青冥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青鳥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那件事情我沒辦法幫你。」
在雪亭里下棋的時候,她曾經說過一句話——她是青天鑒靈,但不是規則。
蘇青冥明白她的意思,說道:「我會自己來。」
青鳥說道:「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什麼你顯得如此有信心?」
蘇青冥說道:「可能是因為我這方面的經驗比較多。」
青鳥說道:「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
蘇青冥說道:「我說過,破曉天機的人會越來越多,你不妨去看看他們。」
雪宮,血水,死屍。
看著天空裡的畫面,回音谷外的修道者們一片譁然,然後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茉莉與那位水月庵少女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裡的震驚,也沒有說話。
秦大居然就這麼死了!
劍宗的出手果然乾淨利落至極。
但人們有很多不解。
在他們看來,劍宗這次出手的時機與結果都非常不好。
秦大死了,秦國鐵騎還在,南王會叛,洛陽的局面頓時大優。
劍宗這邊,那名無恩門弟子死了,沈沉非斷臂重傷,楚國必將受到極大影響,就此失去了與秦趙爭霸的可能。
蘇青冥此舉極其不智,他為何要這樣做?
回音谷深處,天光從洞頂落下,照亮緩慢轉動的青天鑒。
銅鑒上面的人偶栩栩如生,仿佛要活過來一般,上演一幕幕悲歡離合。
秦大坐在蒲團上,靜靜看著那處的人間,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名無恩門弟子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秦大望了過去。
二人對上眼神,再次分開。
就像水月庵少女對茉莉說過的那樣,問道者不能把幻境裡的恩怨情仇帶回真實世界裡。
至於他們心裡會怎麼想,沒有人知道。
秦大已經猜到這名無恩門弟子的身份,驚訝之餘更多的是警惕。
在劍獄裡的沈雲海居然都被放了出來,很明顯劍宗對這次問道大會準備的很充分,對長生仙籙志在必得。
想到那張令所有修道者痴醉的仙籙,還有蘇青冥的手段,秦大雙眉深鎖,卻還是很淡,就像被風卷折的柳葉。
他雙手落在身旁準備推著輪椅離開,觸著地面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真實世界,這裡不是滄州也不是楚國都城。
青天鑒邊有好些位先醒來的問道者,看著這幕畫面,不由露出笑容,心想原來中州秦大與自己這些人也差不多。
沈雲海這時候已經記起來了全部的事情。
他盯著秦大離開的背影,心想公子想隱瞞的必然是大事,自己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拖住此人?
秦大順著通道回到小樓,出樓後沒有去回音谷外,施展道法,踏空而起。
天地遁法神妙異常,只是數十息時間,他便已經破雲入峰,來到無回谷極高的一座峰頂。
崖畔有道木欄。
白衣女子站在欄邊。
她看著遠方的雪山,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座雪山。
秦大落到峰頂,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尊。」
按道理來說,作為一名生死境強者,不應該太過關心這場問道,但看起來,傅山主竟是在這裡看了二十餘天。
「蘇青冥不好好當皇帝,是想做什麼?」她問道。
秦大說道:「他不準備參與爭霸天下,而是直接殺死所有的問道者。」
「就憑他一個人?」傅山主轉過身來。
她的臉上仿佛有層薄霧,看不清楚容顏,只隱約能看到極深的寒意。
秦大想了想,再次確認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說道:「是的。」
傅山主說道:「沈沉非那樣的刺客終究是死路一條,他如何能夠不同?」
青天鑒幻境有境界上限,修行者只能做到初嬰或者說游野初境,再強也不可能正面抗衡一國之力。
秦大沉默了會兒,說道:「他應該是準備突破上限。」
蘇青冥把他逐出幻境,便是不想讓他把這個猜測告訴洛陽與別的問道者。
如果讓別的問道者知道蘇青冥的想法,覺得他的想法有可能,肯定會提前向楚國發起進攻,務求在他成功之前殺死他。
傅山主說道:「這是哪裡來的瘋狂想法?」
秦大說道:「齊先生曾經面對過一次破劫的機會,我想可能是這件事情觸動了他。」
「在幻境裡也要飛升?」
傅山主臉上出現一抹嘲弄的笑容。
秦大明白師尊為何會對蘇青冥的想法如此不屑。
青天鑒是真正的天寶,更何況還有仙氣鎮壓,問道者的神魂在裡面根本沒有任何辦法突破禁制。
像齊先生這樣的事情以往也曾經出現過,盡數被仙家意志抹殺,蘇青冥自然也只能有這種結局。
秦大沒有再說什麼。
蘇青冥的想法確實很荒唐。
就算其餘的問道者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會相信。
問題在於,如果真的只是一個荒唐的想法,為何蘇青冥會做這麼多事情,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也要把自己逐出幻境?
秦大想著這個問題,忽然覺得峰頂的風比往年更冷了些。
對生活在皇宮裡的人們來說,冷宮自然是最寒冷的地方。蘇青冥不這麼想,因為他沒有什麼感覺。可能是因為他現在還是住在正殿裡,一應規矩照舊,帳暖幾亮,只是宮門被封,太監宮女不准和他說話。
某天夜晨,青鳥落在窗前,咕咕叫了兩聲。
蘇青冥結束冥想,睜開眼睛。
青鳥從榻上踱到他的身前,抬頭看著他的臉說道:「你那份罪己詔寫的真精彩,我都差點以為你是個白痴昏君。」
蘇青冥說道:「大學士的文字不錯。」
青鳥這才知道居然連罪己詔也是代筆,展開右翅遮住頭,無奈說道:「你還能更懶一些嗎?」
蘇青冥嗯了一聲。
青鳥覺得和他聊天真是世上最無趣的事情,強打精神說道:「你絕對想不到我在哪裡看到的這份罪己詔。」
蘇青冥心想都城與各州郡的城牆上都應該有,我怎麼知道你在哪裡看到的?
青鳥說道:「是在趙國的皇宮裡。」
蘇青冥說道:「你去那裡做什麼?」
青鳥說道:「我按你說的去各處看,沒想到真的看到了一個人。」
蘇青冥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青鳥凝重說道:「趙皇好像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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