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深,對此可以高眠。
楊柳再醒來時,又是數日之後。
她望向對面,發現蘇青冥還坐在那裡,仿佛一動未動,只是那杯茶不在了。
蘇青冥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著她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
她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瘋子?以如此低微的境界居然想去殺陳境。」
蘇青冥說道:「確實有些蠢。」
楊柳說道:「善淵也是這般說的。在道德觀的菜園裡他私下勸過我幾次。」
蘇青冥心想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聽人勸的姑娘。
「我有個弟弟叫做楊青,挺傻,以後有機會,幫我照顧他一二。」
楊柳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我去西洲是因為我覺得有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我都想試試。」
蘇青冥說道:「任何冒險的前提都應該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選擇。」
楊柳說道:「我的時間不多,那麼我想可以等同於沒有別的選擇。」
蘇青冥說道:「我說過你不會死。」
楊柳說道:「就算這次我能活下來,時間也不多了。」
蘇青冥明白了她的意思,轉頭望向窗外的風景。
春意已經深的快要發霉,不如前些天好看,更不如深秋時的紅葉。
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那並不是真的死,隨後它會化成美麗的蛾子,展翅飛向更遠處。
只是飛蛾無法活太久。
蘇青冥算得很清楚,楊柳用了這種方法,留下的生命便不會太長。
如果不用這個方法,以她的境界至少還能再活二百餘年,但她便沒有希望突破通虛境,看到別處的風景。
而且就算她用了這個方法,破境的希望依然很小,只是稍微增大了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用靜水般的生命去換剎那光華的一線可能,這是一場堪稱宏偉的賭博。
如果是別的人知道楊柳的選擇後,可能會說這樣值得嗎?
蘇青冥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如果換成他,他也會這樣選擇。
這就是修道者的宿命選擇,他覺得更應該稱之為修行者的存在意義。
「所以我有些著急。」
說完這句話,楊柳再次沉睡過去。
是的,她很著急。
她急著尋找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才在那個湖畔送出一壺美酒,還親自參加後面一屆盛會。
她急著彌補當年的遺憾,所以才會不時前往覆海城,在那個廟裡說些其實並沒有太多意義的話。
她會去西洲,也是因為這點。
蘇青冥走到她的身前,蹲下看著她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已經做好準備離開。
在長安城裡,聽胡云搖說完那番話後,他只是想來見見她。
現在已經見到了,那便夠了。
只要她回到掩月宗,他便會回劍宗,等準備好了所有東西,再來尋她,治好她的傷勢。
現在看來,她不願意回掩月宗,更願意留在世間。
就像前些年一樣。
她從道德觀到覆海城,從長安到西洲,像陣風般,熱情地在人間行走。
她是一個本性如火、永遠閒不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喜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數百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講過很多事情,其中便有這一點。
他沒有在意過她說過些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現在那些話卻全部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非常清晰。
修行者的記憶力真的很好,但這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
蘇青冥決定留下來。
從鎮魔司出來後,他在長安城裡只停留了數日,便帶著沈雲海去了西洲,一路風雨兼程,罡風凌體,然後受了重傷。
歸墟劍他還沒有真正的完全體悟掌握,新的境界還不夠穩定,需要時間好好感受,然後消化。
消化完後也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
入鎮魔司,向魔君學習魂火之御後,他的修行便踏上了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論是劍宗的歷代先輩還是無回谷、流波山等地的天才劍修,都沒有走過這條路。
大荒的歷史上或者有些邪魔曾經嘗試過類似的方法,比如魔胎拘魂,但那只是形式相似,從本質上來說依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層次。
如果他能走通這條修行路,劍宗便會開闢新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直接視作開宗立派。
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時間思考與準備。
這間庵堂風景極好,靜湖聲柔,無人打擾,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那麼,就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好了。
蘇青冥這般想著。
春意極深,暑意將至,地處天南的劍宗諸峰,感受更為明顯。
有大陣隔絕,不會熱的讓人難受,但明顯變深的密林顏色,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陸淺站在崖畔,看著深得有些油膩的諸峰,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峰間傳來猴子的叫聲,聲音很是歡快,回來的必然是沈雲海。
他站到陸淺的身後,低著頭說道:「楊青跑了。」
楊青的境界實力本就不凡,在年輕一代修行者里向來有天下第七之稱,當他決意要跑,沈雲海實在沒辦法攔住。
阿狸站在一旁,覺得有些奇怪,心想師兄為何卻沒像上次那樣直接跪著,只是低著頭?
「我在暗嘍那裡查到一件事情,或者說是他們故意讓我知道的。」
沈雲海抬起頭來,表情有些怪異,得到的消息詳細講了一遍。
暗嘍給出的消息有很多細節,甚至沒有錯過蘇青冥用一片金葉子換走一輛輪椅。
陸淺沉默聽著,說道:「還活著就好。」
沈雲海鬆了口氣。
陸淺心想,看來楊柳也還活著,只是傷勢比較重,說道:「你去放到金鞭溪斷崖處。」
沈雲海怔了怔,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塊黑色石頭,望向青稍。
小姑娘青稍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陸淺說道:「我要用來練劍。」
沈雲海馭劍而去。
陸淺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調息。
仙劍靜靜懸在她的頭地,微微振動,隨時可能飛出。
峰頂被艷麗的紅光籠罩。
青稍明白了師父想做什麼,好生佩服。
強大的劍修,能夠隔著數十里,甚至更遠的距離殺人。
但要做到這樣駭人的事情,首先你必須確定目標的位置。
如果能夠看到對方,那當然無所謂。
陸淺在南河城裡殺那隻蛟龍時,便是這樣做的。
更多時候,劍修根本無法看到自己的目標在哪裡。
當初離元能在首山,隔著千里一劍重傷那位道門叛徒,便是因為那人的手裡拿著帝王劍。
而大唐天子早已在劍上做下了神魂印記。
陸淺讓沈雲海把黑石拿到金鞭溪斷崖,便是要練習這種飛劍殺人之術。
金鞭溪斷崖離峰頂有十七里地,已經到了洞真初境的最遠殺傷距離,所以青稍才會佩服的無以復加。
不知道沈雲海有沒有把那塊黑石擺好。
陸淺忽然睜開眼睛。
黑白分明。
落霞劍破空而去。
峰頂響起一聲劍嘯。
數百丈高的天空裡出現一團白色的湍流,然後響起一聲極其震耳的爆鳴聲。
落霞劍消失無蹤。
片刻後。
遠方山間隱有動靜。
微風輕拂衣袂,劍意久久不散。
青稍感受著這一劍里蘊藏著的殺意,臉色蒼白。
不知道金鞭溪邊的沈雲海會有怎樣的感受。
除了劍宗,自然還有別人會向暗嘍打聽蘇青冥的下落。
暗嘍沒有提供太多細節,比如那輛輪椅以及蘇青冥最後出現的地點,卻沒有忘記提及蘇青冥身後的鐵劍。
很明顯,這是刻意挑選後的消息。
人們只知道蘇青冥消失這幾年是在準備破境,知道他去過長安城的人很少,更沒有誰知道他去過西洲。
鐵劍依然在那就說明他的境界依然停滯不前,甚至就連神遊境都稱不上完善。
這讓修行者們很出很多感慨。
難道又一個天才將會就此停下腳步,然後被歲月磋砣成偶爾才會被人提起的名字?
春去夏至。
臨崖城是大荒著名的避暑盛地,但還是稍微有些悶熱。
在禪室里,楊柳第九次醒來。
她身上的寒蟬絲已經盡數變白,被圓窗外透進的湖風一吹,如灰般寸寸斷裂,然後散於無形。
蘇青冥問道:「穩住了?」
楊柳嗯了一聲,感受到窗外的熱風落在臉上,微覺不喜。
修行者寒暑不侵,不代表他們不喜歡清涼世界,尤其是像她這樣的人。
蘇青冥注意到她的表情和眉間那抹疲憊,想了想,起身走到對面把她抱了起來。
楊柳看著他,沒有表情。
蘇青冥沒有解釋,直接把她抱出禪室,放在在輪椅上。
輪椅碾壓青石的聲音響起。
後面的那些天一直響著。
蘇青冥推著輪椅在湖畔行走,在蔭涼里追著風。
現在她不再長時間沉睡,可以與他說話,但說的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多,更多時候還是沉默。
天陰的時候,他會推著她去曬曬太陽,但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聽到她煩躁的聲音。
過了些天,暑意更深,庵堂處於深谷,風比較小,湖氣蒸騰,更加悶熱。
楊柳的情緒越發不好,不停地抱怨。
蘇青冥知道她只是閒不住了,想去外面走走,便去問了那位老尼姑,附近可有風景可看。
老尼姑說他們來時看到的兩溪交匯處有一片湖,湖裡生著很多荷花,風景很是不錯,也比較清涼。
臨崖城是大荒著名的避暑盛地,蘇青冥心想若真有這般好的去處,只怕早已人滿為患,擔心會不方便。
老尼姑說道無妨,臨崖城裡知道那片湖的人很少,尤其是清晨時分更沒有人,帶姑娘去散散心是極好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蘇青冥便推著輪椅離了庵堂,老尼姑在後方目送離開,臉上滿是欣慰的神情。
兩溪交匯處其實沒有湖,只是個水潭。
潭裡生著密密的荷枝,完全掩住水面,清風徐來,粉色的荷花在晨光里鮮嫩欲滴,確實很好看。
蘇青冥想起鎮魔司里的那個水潭,覺得有些意思。
輪椅停在蓮葉最密的水邊。
晨光漸盛。
二人都沒有說話。
潭裡忽然響起水聲,荷葉亂搖,露出一個人來。
那人對著岸邊揮動雙手,在水裡沉浮,潭水不停灌入嘴裡,已經喊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蘇青冥與楊柳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那人眼裡滿是絕望與荒唐的神情。
如果這時候他還來得及思考,必然會想,你們隔得如此之近,為何不救我?
就算不救我,你們為何要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去死?
沒用多長時間,那人體力耗盡,向著水底沉去,伸直的雙手無助地在荷葉上拍打了兩下。
蘇青冥與楊柳依然沒有動。
又過了會兒。
蘇青冥說道:「是真的。」
楊柳有些意外,說道:「我又沒有懷疑過是假的。」
蘇青冥沉默了會兒,說道:「我以為你是想確定情況再做定奪。」
楊柳看著他說道:「我現在是殘廢,救也只能是你救。」
那人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不時吐些水出來,看著就像一隻垂死的金魚,
那人很年輕,看衣飾應該是位有錢人家的公子,不知為何會清晨出現在這偏僻的水潭裡,還險些被淹死。
過了段時間,那位年輕公子終於緩過勁來,艱難起身,對著蘇青冥躬身行禮,謝過救命之恩。
然後他轉向輪椅里的楊柳,想要道謝,身體卻僵住了。
輪椅里的少女看著有些虛弱,神情卻是那樣的平靜,仿佛已經看淡生死。
年輕公子的眼睛明亮起來,就像星星一般。
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那道光。
楊柳不喜歡這種熱烈的眼神,說道:「走吧。」
蘇青冥推著輪椅離開。
年輕公子怔怔看著他們離開,半晌後才醒過神來,趕緊追了上去,連聲道謝,詢問他們的來歷。
蘇青冥沒有理他。
楊柳沒有看他一眼。
年輕公子想到一種可能,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好生孟浪,有些結巴說道:「二位,二位是」
蘇青冥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與她究竟應該算是何種關係。
過往數百年裡,他們曾經數次對戰,勝負卻不重要。
共參大道,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不是敵人,卻立誓再不相見。
這是什麼關係?
陸淺聽過魯山與沈家家主的那些往事後,曾經有過自己的判斷。
這種關係很複雜。
所以她面對掩月宗的時候,才會那般警惕。
現在看來,陸淺的判斷非常準確。
輪椅忽然停下。
因為楊柳的手落在了兩側。
「我們是兄妹。」
她平靜說道。
聽到這個答案,那位年輕公子無比驚喜,覺得天地都要醉了。
蘇青冥眼帘微垂,睫毛不動。
就像水裡的荷花。
忽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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