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秦姝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在這個世界,三十三重天這種「下屬越社畜,就越能證明上司慧眼識英才」的運營方式,能不能把管事的上司培養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姑且不說,但絕對可以把下屬們培養成能獨當一面的好員工。
證據就是,哪怕是看起來最嬌軟柔弱的痴夢仙姑,在談起工作的時候,也口齒清晰、思路明確、言之有理,和秦姝上輩子常見的那些企業高管、精英幹部沒什麼兩樣;就更不用說這位從髮型到衣著再到氣場,都透露著利落二字的面生些的女仙了。
很明顯,比起風流婉轉、綽約柔美的痴夢仙姑而言,這位仙子的作風更直來直往一些。
她說話的速度雖然偏快,上下兩片嘴唇一碰,就像是打了串快板兒一樣,又清脆又響亮,卻還能讓人聽得明明白白,真是好利口:
「我乃太虛幻境鍾情大士,冒昧來報,還請秦君恕罪則個。」
「今日得知秦君要上任,我等真是萬分欣喜,想著偌大太虛幻境終於有了統御,我等在秦君座下,必能開物成務、措置有方,便慌忙整理文書,想讓秦君上任便能審閱,省時省力。可誰知竟出了這般差錯,可真是讓人無顏面對秦君」
鍾情大士一邊說一邊長揖到地,痴夢仙姑在鍾情大士急急來報後便早已起身侍立在旁,聽聞那番急報後,也變了面色,此刻更是與同僚齊齊拜倒,兩人齊齊開口,竟完全把過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秦君若要依律處罰我等,我等絕無二話!」
她們受驚不淺,秦姝作為一個生在紅旗下的二十一世紀好公民,比她們更受驚不淺:
這是什麼陳規陋習,歪風邪氣?要不是得趕緊處理織女的事情,我高低得來個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會小會開上個三天,痛批一下你們這邊天界的官僚作風!
先不說這種突發事件到底是不是我們太虛幻境的錯,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太虛幻境的鍋,也得按照「先處理、後追究」的流程,等處理完事情之後,再按照「幹部要有擔當、敢擔責」的原理,讓我這個太虛幻境總負責人去背鍋吧?怎麼你們一上來就主動請罪,搞得我像是那種會推臨時工出去背鍋的蛀蟲似的。
再說了,真要論起責任來,還是月老那邊瞎牽紅線惹出的亂子!
這位可憐的、從上輩子過勞猝死還不到十分鐘的社畜,在換了個新世界後,已經完全接受了自己所在的新世界、新身份:
怕什麼,不就是換了個地點繼續上班嘛。
自覺重新變回了社畜的秦姝當即起身,大步走去,將痴夢仙姑和鍾情大士從地上扶了起來,言簡意賅道:
「兩位言重了,但委實不必如此。」
秦姝的文言文說得不算好,無論她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像土生土長的痴夢仙姑和鍾情大士那樣,一開口便是風雅的辭藻、精妙的對比。
可秦姝在接受了那道仙旨後,便隱約有種感覺,自己現在說的,已經不是上輩子的華國官方用語普通話了,而是天界通行的語言:
只要用這種語言說話,用這種文字書寫,那麼不管自己說什麼寫什麼,除去一些現代特有的名詞外,天界之人應該都能聽懂。
於是秦姝本著效率至上的原則,當即便捨棄了那些沒啥用的彎彎繞繞,誠懇地對兩位屬下解說了一下自己的處理思路,那叫一個用詞樸實,感情真摯:
「大家都是同僚,是要共事很長時間的人,沒有必要對我恭敬到這種地步。就算是要擔責,也得講究個輕重分明,怎能冤枉無辜的下屬為上司開脫?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只問一句話,在此之前,你們三人誰經手過此事?」
痴夢仙姑和鍾情大士一開始看著秦姝走過來的時候,心裡還有點害怕呢,生怕這位剛上任的太虛幻境之主有著與花容月貌的外表極不匹配的黑心腸,這是心情不好,要打人來了。
可誰知秦姝不僅半句重言語都沒有,甚至還屈尊就卑地離席,只為將她們從地上扶起;更是拒絕了她們按慣例「自攬過錯」的提議,對她們說,擔責也得講究輕重、分明道理,不可隨意冤枉人!
秦姝的推斷沒錯,在這個世界,三十三重天的官僚作風的確十分嚴重,而這還僅僅是千百種積弊中的一部分而已,否則她的魂魄也不會被千里迢迢地吸到這裡來了。
——可也正因前來處理此事的人是秦姝,這種在現代社會,實屬正常的「釐清責任、不要推卸」的操作,放在這裡,便是十成十的仁義高風。
秦姝此話一出,痴夢仙姑當場便感動得眼淚汪汪,看向秦姝的眼神就像是饞貓兒看見了魚似的。恐怕秦姝現在讓她去為自己而死,痴夢仙姑都不會有半個「不」字。
鍾情大士好歹冷靜些,下意識便想推辭這番禮節,惶恐道:「秦君折殺我等」1
可剛一動,鍾情大士這才詫異地發現,以她的力道,竟不能從秦姝看似清瘦、實則十分有力的手中掙脫半分。
那雙握著她們手腕的手,就像是白玉鐲、寒鐵劍似的,尚帶著些微微的涼意,卻十分有力,力道溫和而不容拒絕:
兩位修行多年的女仙,硬是被一個剛從凡人投胎成警幻仙子、新鮮上任二十分鐘的秦姝,從地上給拔蘿蔔也似的「提」了起來。
秦姝:笑話,我擔任華國婦聯主席三年期間,下基層奔赴一線阻攔家暴不知道多少次了。這雙手能攔得住拖把掃帚啤酒瓶、巴掌拳頭粗木棍、水壺飯碗陶土盆,必要的時候我還能空手奪白刃,把區區倆人從地上拉起來可真是輕而易舉。
痴夢仙姑一邊從懷中掏出絲帕嚶嚶嚶地按著泛紅的眼角,端的是我見猶憐的姿態,一邊口齒清晰地匯報道:
「稟秦君,太虛幻境新建立不過數日,我等自知才疏德薄,不敢貿然擔此大任;再加上月老殿的紅線又送來得遲,我們三人向來只知有此事,可從來都未沾手半分,才會有如此失職之事」
秦姝可算是聽明白了:
好傢夥,這樁仙凡戀可真是個糟心攤子爛皮球,不上不落一鍋粥。
估計月老那邊也覺得這紅線拉得不厚道,才會把此事一推再推一瞞再瞞;等到實在紙包不住火了,再飛快移交到太虛幻境這裡,這樣,事情就是出在「太虛幻境」里,而並非「月老殿」中。
至於擔責的,究竟會是按慣例被推出來當倒霉蛋的痴夢仙姑、鍾情大士和引愁金女,還是新上任的警幻仙子秦姝,那和清清白白的月老殿又有什麼關係呢?
秦姝越是憤怒,她的神情就越是冷靜。眼下那張因常年操勞而血氣不足、面色蒼白的美人面上,竟還微微顯出一點笑意來,宛如純銀鏨刻的寒梅般,美則美矣,卻直看得人心頭髮虛,遍體生涼:
「既是如此,這樁事便與我太虛幻境無關。就算我等要接手處理,處理完畢後再追責,首要負責人也應當是我這個太虛幻境之主。」
這番話對痴夢仙姑和鍾情大士造成的衝擊力,無異於羲和金車西出東落,真真好似一道天降神雷,把兩人給劈了個目瞪口呆,反應不能。
迎著兩人愈發驚詫、又感激不已的目光,秦姝繼續道:
「請兩位轉告尚忙於整理書冊不能前來的引愁金女,就說這是我秦姝親口說的,令她不必擔憂。既然此事三位都未曾經手,眼下我等一同擔責,而我又是太虛幻境之主,自然應該在其位、謀其政,統領全局,擔負責任。」
「我願指三十三重天發誓,重大干係我必一力擔下,絕不會讓此事冤枉諸位半分!」
痴夢仙姑大驚之下連連勸阻,倒是鍾情大士看透了,這位警幻仙子生性剛正言出必行,的確是個高義之人,心底暗暗打定了要為她真心鞍前馬後效勞的主意,便為秦姝解釋起處理流程來了——畢竟秦姝已經鐵了心要去擔責,要是處理得好一些,將來也能少吃些苦:
「此事干係重大,是太虛幻境經手的第一樁仙凡之戀。若如實記錄,天孫娘娘面子上便很不好看,秦君的政績也要受影響;但若不如實記錄,便有違太虛幻境本職。」
痴夢仙姑也不再多勸,轉而為秦姝分析起利弊來,委婉道:
「按照慣例,是要面子上抹平些。月老那邊不能得罪太狠,畢竟以後還會和他們多多往來;可若照實記錄,等這凡人百年後魂歸地府,天孫娘娘平白受辱,心中憤恨,還不得把咱們兩邊給拆了?要不然這個皮球也不會被月老踢到我們這裡。」
「以往仙凡戀雖說稀少,但也不是沒有。玉帝妹子云華三公主曾下凡匹配凡人楊天佑,生下一子後,雲華三公主因『思凡私配』之罪被判鎮於華山。幸得此子性情剛正,忠義雙全,力劈華山救母后又助周伐紂,戰功赫赫,肉身成聖,封清源妙道真君。」2
秦姝正滿頭霧水地心想這個故事怎麼越聽越耳熟的時候,又聽得鍾情大士接上了痴夢仙姑的話頭,便將這種詭異的熟悉感拋到了腦後,專心聽起兩位工作經驗更豐富的下屬的分析:
「由此可見,只要多描述兩人生活美滿的好處,將不好的地方一筆帶過,就能來個表面光。秦君請看,現在三十三重天,哪個不知清源妙道真君文武雙全,功高望重?誰還會嘲笑他有個思凡下界,被鎮壓過的生母?」
「今日之事,若用春秋筆法,多多描寫天孫娘娘與凡人男子婚後和美的境況,讚揚這一家母慈子孝、勤勞致富的光明未來;少寫這凡人男子的卑劣行徑,轉而側重他雖出身貧寒、卻吃苦耐勞的優點,天孫娘娘回來後,面子上也過得去。」
這的確是個兩邊都不得罪,還能給秦姝刷政績的和稀泥式的建議。看痴夢仙姑和鍾情大士的神情,估計這種做法在三十三重天裡,已經算得上是難得的公平了——
可秦姝就是接受無能。
她沉默片刻,面無表情緩緩重複道:「按照慣例?」
「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世俗之女怨男痴」年輕的、看似只有十八九歲的美貌女仙,半垂雙目,將那道金旨上的十六個字認認真真背了一遍,隨即抬眸輕輕一笑,只是這笑意,不達深潭古井也似的沉靜眸中半分:
「既如此,從此之後,我就是全新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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